蛾因投火偏张焰,鱼为贪钩更设纶。
恶贯满盈仍遂恶,身名奢泰始亡身。
明明慈母容骄子,暗使功曹报鬼神。
这毛橘塘泼天富贵不求自至,安排南伐不题。原来当日替汴梁盐商说情时节,有一人姓王名敬宇,是扬州人。自失了盐船,逃回扬州,还有些账目在汴梁,使他亲弟王二官人,改名王文举,在水营里充了兵叮听得毛橘塘升了扬州督抚,不日过江,情愿来投作细作,上扬州传与哥哥王敬宇,勾搭众盐商们内应,希图保守身家,还望得些众人的外财。即时写手本,见了橘塘,细说:“扬州城还有百十家大盐商,金银财宝如山之积。小人先到城里,通知这起盐商们。眼见得南兵软弱,敌不过金朝兵马,谁敢不降?先把投诚的名册汇报上来,也免得杀害性命。”说得毛橘塘大喜,就赏了一张把总札付。一不日,候阿里海牙整兵前进。
却说这王文举率领众细作扮作逃难南人,从清江浦由淮安去一半,从汴梁由河路上扬州去一半。王文举先从水路到了扬州,见了哥哥王敬宇,找寻胡喜员外,备说详细。
胡喜喜之不尽,自己心里想道:“这富贵出在这里!扬州城多少富商,今日俱在我手里生死。这几年多少嫌疑,多少仇恨,今日都要在这件事上报复!”寻思了一夜,怕开报不明白,请了一个为行检革退的生员,绰号王起事。因他平日好告人打官司,惯于开单捏款、赖债兴词,人家有争讼的,就是他的买卖。专一两下挑唆,只有弄起事来,再没有消灭下的。又且书柬四六都是明白。自从革退衣巾,夺了衙门前的饭碗,全靠着胡员外盐店里作个记室,因胡喜笔下不明,时常代笔,做了个门下晚学生,早晚和店里小郎们串通,得些小利糊口。因此胡喜想起来,忙请王起事相公来,又怕他走漏风声,许他五十两银子,也使他列上一个名字,日后金兵下了扬州,俱有升赏。
那夜至二更,悄悄商议汇名具册,先使人在路上金兵营里报了,定个日子,以何为号,好做内应。这王起事又是个害人利己的,两意相投,喜个不了。连日将扬州富户、行家、大小铺面、金帛子女,并养瘦马、开杂货、走苏杭之家姓氏门面、坐落处所,分作上中下,和报审户册一样三本。又把城中兵马钱粮、将官姓名、虚实强弱,各造一册,城上垛口门兵、某处有备无备,各造一册。密讨个暗号,在城上准备接应。背了众人,使一的当心腹,同王文举打扮作客商,把册子打在货里,没人知觉,沿路迎将来。
不日阿里海牙同毛橘塘率领三万人马,由汴梁水旱两路进发,
但见:
毡幕重重,帐房密密;弓刀簇簇,驼马纷纷。黄沙漫漫起边尘,黑气层层迷日月。但行处角声振地,下营时部落遮天。旗分五色,千里鸣雀投林;阵按八方,万户人烟屏迹。打草抢粮,哨马先行百里外;杀人放火,屠城常在一时间。
前军行至睢州地方,王文举认得毛橘塘旗号,跪在路傍。早被哨马捉住,口称是报扬州的机密军情。传至营中,见了元帅阿里海牙和毛督抚,呈上册籍。看了大喜,赏了酒饭。使他带回空头札付一百张,任凭胡员外分散。又给一枝番字白旗,藏在身边,使他插在城头——即在此处攻城。又怕他有间谍,使来人先回,将王文举留在营里,以防有诈。那胡喜的奸细和原差去南兵,依旧扮作逃难的客人,潜行去讫。这一路先取了天长、六合、清河、桃源,不战而降,直杀到淮安地方。
那时南宋高宗正在南京,商议战守之策。每日与汪、黄二相商议,怕金兵南犯,要建都杭州,又被那一起南渡功臣苦留,要提兵江北,以便恢复汴京。那一时,李纲、赵鼎、张浚、张所久已谪贬在外。要与金人讲和,情愿纳币称侄,求还二帝。
因那些名将岳飞、刘琦、吴磷、吴玠,俱分守各方。止有淮安是一个文官同一个参将镇守,兵分汛地,一时城内空虚。闻金兵三十万直到淮扬,百姓先逃了一半。那些残兵败将,原是汴梁杀破胆的,那个敢出战?因此直至扬州,如入无人之境。
那胡喜在城,真如望穿饿眼,恨不得一刻即到,他便做起大官来,指望封侯封王。一时把个扬州城,就是他家送的一件大礼一般,好不重大的紧,单等金兵一到,即为内应。
要知分晓,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小人有捷径借财宝以投诚 奸恶无他能选美人而献媚
《落花诗》:
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寝陵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邻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手共携。
话说一日粘没喝、龙虎大王和毛橘塘破了淮安,星夜直取扬州。那扬州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吓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战。城上虽也预备下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胡喜和王盐商受了毛橘塘的□付,散在城里,内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毛橘塘发来的白旗插起来。金营里见竖起番字白旗,就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那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走投没命。城里先放起火来,胡喜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金兵进来。
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穴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鸡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淫奢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那时扬州城里,杀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兀太子才令封刀。把胡喜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胡喜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
胡喜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X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
四太子就着毛橘塘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这毛橘塘、胡喜得不的一声,正称下情。
胡喜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得性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上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胡喜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搜,
真是:
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就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尽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
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毛橘塘,自从得了盐船那十万之富,和胡喜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银纽丝,就把我弄昏了,受了南宫吉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髟已髟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到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的性命要紧。也有那淫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他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淫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的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
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气也不敢喘。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
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
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番兵果然上了床,仰头一根阳物,竖的挺直无比。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得尝尝这个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
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
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