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兴正在醒来扒痒,听了此话,翻身起来说道:“大爷若一并吃不得,留下些柳兴小男吃。”
树春骂道:“狗才胡言,还不睡去?”
柳兴道:“大爷,小男还有句话说:大爷如今有了八美图,八美图中美人,个个如花似玉的妖娆,大爷你独自一人消受,还有那个小桃姐,须当赏赐小男做了家婆。”
树春笑道:“你这狗才,也在那里想老婆么?”
柳兴道:“小男听见大爷说了那话,也觉动心,不要说是人,就是飞禽走兽也晓风流的事,雌雄相配比翼成双。”
树春说:“狗才,你不用性急,待我与众位小姐洞房花烛之日,将小桃赏你便了。”
柳兴见说,大喜道:“多谢大爷!待小男扇一碗茶与大爷吃。”
树春说:“不消了。”
柳兴又说:“待小男与大爷捶捶背如何?”
树春道:“也不要了,你自去睡去罢。大爷既然应允,决不哄你!”
柳兴欢喜自去睡了。看官,因这柳兴是个得宠书童,所以敢与主人言三语四,主人未睡,他便先自去睡。话休絮烦,树春在灯前追想八位佳人,便取出图展开细细观看。一美旁边,各写一行小字,他细看一番。头一个就是华爱珠,一双俊眼,果然姣姿;如乎射定身躯,目不转睛!看到二位柴素贞,一般美貌非常。
看到第三四位说道:“你们不用看我了!可晓得你令尊当面许了亲事,我回家之日,就备礼物纳聘,功名成就,那时迎娶你二人就是。凤冠霞帔,做的夫人,待我再看哪个是姊,哪个是妹?原来左首是田素月,右首是田素日,我在三山酒楼之上,会见过的。你们看迎会时节,倚在楼窗,两眼秋波反盼视我;我那时口中有话不能传言,幸你我有姻缘之分,多亏我姐夫为媒,但愿你姐妹二人,同心和谐,休生妒意。”
再看五位,那是张金定,把丹青放下,长叹一声,伸腰低声说道:“闻你已对姻沈上卿,自古道一马一鞍,一夫一妇,例所难违。既然终身许定,难道悔却前缘,重再改嫁么?华家岳母,算来主意尚欠三分明白!我柳涛虽然有财有势,那是有夫之妇,岂可夺而妻之?只是可惜尊容与我无缘。”
重提银灯,又向下边一看,乃是陆翠娥,姿容却也堪称美貌,与五人仿佛相符。第七位是陆素娥,容貌略差不远。又自言起来:“你二人双眼看我,未知心内如何?是了,敢是你多情有意,要把终身相托?所以呆呆立着!这也容易,且自安心耐守,待我一举成名之日,那时诰赠迎娶完婚未迟。待我再看第八位,是什么名字?原来是沈月姑,容貌真如月中仙子,故此称为八美图之尾。我想八美图中,只差了张金定早已定亲,若不然,八美完全尽归着我一座快乐,岂不消受了?”
树春灯下自言自语,早又是斗转星移,三更时分了,即将八美图卷起,收拾明白,宽衣要睡。只听得柳兴在床上睡语喃喃叫唤:“我的小桃妹子,快些来!”
树春听见也觉好笑,这狗才也想着这盘棋,待我有日成就花烛,便把小桃赏你,只管放心。树春一夜翻来覆去难得成眠。正是:清如野马下长川,美色无端又着鞭;若要丝缰收得定,除非月里遇婵娟。再说十六清晨,树春要与姐夫一同观玩龙舟,张永林只为公事多端,不得空闲,已往衙门内去了。树春主仆二人,只得到内堂见了姐姐,柳大娘吩咐说:“只因你姐夫为人最小心,恐怕水面之上,有甚疏虞莫测,所以不肯修船;你也休得见怪。如今若往岸上观看龙舟,这些闲人,是无贵贱的,切不可自恃勇力!纵然有人相欺,也只得忍耐为是,不必与人较论。”
又向柳兴说:“今朝街坊上,闲人拥挤,须要紧紧跟随大相公,断然不许争了闲气,早早回来,我才放心。”
二人答应晓得,柳大娘又取出二百银钱与树春道:“贤弟可将此钱拿去作零星费用。”
树春说:“多谢姐姐费心,愚弟自有在此,免了。”
柳大娘道:“既如此,早早回来,免我挂心。”
天下妇人家最小心,叮了又叮,嘱了又嘱。树春主仆二人方回至房中,换了衣巾,打扮清净,一齐出门,往街坊而行。但见许多人众,俱往放生桥而去,主仆二人跟上众人,来至放生桥一看,只见那桥上人围住满了,无一处可立的,柳兴叫说:“大爷,再往别处去罢。可跟随小的来。”
即向前喝路道:“大家众位让开来让开来。”
那柳兴的力大,东一搅西一搅,众人立脚不祝也有跌倒爬不起来的,口里乱骂:“何处狗才,如此恃强行勇?将人拥倒跌坏了!”
柳兴大怒,应道:“看胜会不比在你娘房里自在快活的。”
众人听见,皆指柳兴,也有比手丢步的,柳兴看见问道:“你们想是要打我么?”
众人皆怒说:“便打你这狗才,何怕之有?”
柳兴登时大怒,把手伸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些人东倒西歪,头青面肿。树春扭头望桥上众人,个个磨拳擦掌,皆要来打柳兴。树春见势不好,向前把手一拱道:“众列位息怒,这是我家小使,一时无礼,多多得罪列位。看我面上,恕了他罢。”
内中几个有眼力的,一看连忙放手,假做好人道:“这位相公,就是大闹三山馆打倒铁门闩的柳大爷。”
树春应说:“小生正是柳树春。”
众人听说大惊,即赔罪道:“冒犯虎威,幸勿见怪。”
又向身那边说:“你们大家不要生事,柳大爷是天下闻名的,有事一笔勾了罢。”
树春说:“叨光众位了。”
众人应声:“岂敢。”
主仆二人下了放生桥,树春说:“哪里去看方好?”
又听那闲人说:“今日龙舟,打从宣公桥下来,穿出放生桥,直至南河里上面。”
又说:“盐仓桥宣公桥都是看得着。”
柳兴说:“大爷,你看前面一带凉棚略宽些,我们到那里等等看罢。”
树春依言,二人同立于凉棚之下。少刻来了一双大沙飞,周围装饰,如书上之图一般,扯起花府旗号,花少爷斜倚在船纱窗观看。后面跟着小沙飞一双,上面立了两个人,鸣金掌号,往放生桥而来。那小沙飞上面二人,就是大教师宋文采,二教师宋文宾。在船头之上,东张西望。宋文宾远远看见树春,正所谓冤家相遇分外眼明。因向文采说:“哥哥,那首站的这个戴武巾的小伙儿,就是日前大闹三山馆,将我打败的柳树春。”
宋文采定睛把树春一看,笑道:“果然好一条汉子!”
宋文宾叫声:“哥哥,我连日切恨在心,要报此仇。不期今日狭路相逢,正好下手。”
宋文采说:“贤弟,且慢性急,为兄有一计在此。”
说话之间,已过了放生桥。偶然见一双渡船在那里正中,文采心中生计,即高声把手招那渡舟之人,叫说把舟渡过来。那撑渡的听见呼叫,便将渡船撑来,问说:“不知大爷要渡船做什么?”
文采道:“俺抬举你一个买卖,那首凉棚之下,有一个戴武巾的身穿箭竿式衣,年约二十岁小俊生,俺命你把船前去渡此人,只说道:“柳大爷,你有个相好朋友在着南河上面观看,故此叫我来渡你到烟雨楼上,同观胜景。”
若渡得来,赏你一锭银子。我在那烟雨楼西停泊等你。”
且说树春在凉棚下,看那龙船,果然一双胜过一双,装饰奇巧,锣鼓鸣动不绝。柳兴道:“大爷,这里还不算好看,到南河里打起标来,闹的一发好看的。”
树春道:“哪里寻一双渡船,到南河里去看一回,也是人生快乐。”
柳兴说:“大爷且在此等片时,或者有渡船过去,亦未可知。”
少停二十四双龙船一齐过去,那些闲人纷纷而散,到别处闲玩而去。单单剩下树春主仆二人,忽见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望着凉棚撑来,那舟上的人高叫道:“那凉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爷么?”
八美图[清]无名氏撰
第七回烟雨楼英雄遭溺南河内侠女报怨
树春听见船上问说凉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爷么?即应道:“正是。你为何知我名姓?”
船家道:“大爷有一个好朋友,来在南河里看龙船,叫我撑渡船来接大爷到烟雨楼同看胜景,快快打点下船。”
树春道:“且住了,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船家道:“我那时不曾问得名字,大爷到了烟雨楼,自然认得。”
柳兴道:“大爷认得朋友极多,况且今日看龙船,各府各县都有来此游玩的,就是杭州人,必也不少,大爷正要到南河去,快些登船到烟雨楼便知端的。”
树春心里原有意是要到南河饱看一回,又见柳兴所说亦似有理,即时依言,主仆二人一齐下船。船家心中暗喜,急急摇橹往着河面西首而进。却说宋文宾正在船头之上,远远望见主仆登船,船家撑载前来,弟兄各把身势张好等候。这里树春坐在船头之上,将近烟雨楼,看见两个大汉,立在沙飞之上,一个并不认得,一个有些面善,心下一想,方才记得就是三山酒馆被我打败的铁门闩宋文宾。即与柳兴说知,柳兴听得是来文宾,就把船上竹篙拿在手中,往宋文宾身上打将过来。宋文宾将身一闪,夺住了柳兴手内竹篙,二人拖拖扯扯。宋文采看见,一棍打来,正中柳兴的肩窝,柳兴负痛,喊声呵呀,手内一松,竹篙已被宋文宾抢去。宋文采把棍乱打,柳兴两手空空,难以招架;树春高声大骂:“休要逞凶。”
列位听说,今日两个教师,却不知树春在此,预先带得器械,只因今朝胜会恐有什么相争之处,特带些军器来护身。兄弟二人,把棍不分上下乱打,树春此时虽有勇力,怎奈船小,况又军器全无,只有两条铁臂招架。船家吓得魂不附体。柳兴虽有些本事,到底不是两个教师的对手,而且船小不能稳足,东一侧西一侧,一发难以抵当。满身被乱棍打伤,疼痛难忍,不期船身一侧,翻了一个斤斗落在水中,幸得烟雨楼旁有一许太太故宫,那许太太二百年前修行念佛,到后来未成正果,归西阴录不散,仍然修道。那柳兴虽是个小使,然后来也有发运之日,所以今日落在水中,不过一时之厄,许太太用了法力,暗中解救得全性命。树春看柳兴被打落水,高声大骂:“你这两个狗才,打死了人,不要偿命么?”
那宋文宾立在船头之上,耀武扬威,大声喝道:“柳树春我的儿,你可记得日前在那三山酒店,把俺欺侮?今日相会,与你不得干休了。”
把棍往树春打来,树春举手一收,把棍头接住,文宾在大船把棍一掀,树春在小船往下一坠,响动一声,那棍折为两段。树春倘若放了棍子,到也罢了,偏偏不放,思量要去吊宋文宾下来。二人一吊一扯,一扯一吊,哪知船小足虚,顷刻之间,把船翻覆。宋家兄弟哈哈大笑,那树春翻在水中,不识水性,况且满河之船稠密盖在水上,虽然浮得起来,仍复沉下。一时水浸入咽,也是许太太将他救免无事。
两边船上见柳大爷覆了船只,大家喧哗不绝,各有不平之意;只因惧怕花家教师,所以大家不敢声张多事。面面相觑,在着暗中评论。树春舟覆之时,北首船上小桃看见,认得是树春,正看他们交手,不知谁胜谁败,及至看见覆舟之时,不觉指定了两个教师高声骂道:“狗才如此逞凶,欺人太甚!待我过船与你见一高低,想你有何本领?”
不料这边说话,只隔他双船的远近,兄弟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文宾说道:“哥哥,这小小丫头,有何本领,口出大言?待我过船把她活活拿来何如?”
宋文采称说:“有理。”
那小桃骂了一回,到舱中将情由说与姑娘知道,八位姐妹听见树春主仆被打下河的话,人人不平,个个心焦。素月姐妹暗暗叫苦,若说柳树春大闹三山馆打退铁门闩,名声大振,到今朝吃了大亏,死于非命,害了我们姐妹白头之欢,如今怎么处了。爱珠与二姑娘素贞,也是暗自咬牙切齿,夫婿今日死得不明,真可惨伤。害奴家未成花烛,先做孤孀。张金定腹内,也觉凄惶。月姑道:“姐姐们,自古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树春虽然与我们并无瓜葛,但闻他之名,甚为可敬。既然失手于人,已是命休付流了,可怜他抛故土,撇家乡,青春年少,遭此而亡。我们姊妹八人,休要从视,代他出力报此冤仇便了。”
众姊妹在此谈论之时,只见丫环着忙进入中舱禀道:“方才小桃姐一场高兴大骂,不料那船上听见,跳过船来要寻气了。如何是好?”
众姊妹道:“有我们在此,你们不必惊慌。”
小桃闻言大怒,即将袖束一束挽好了,跳出船头,两手一抡,立住了脚,口中骂道:“那个何方狗才,快报名来。打杀了好记账!”
宋文宾道:“小贱人,俺乃花少爷府中第二位教师宋文宾便是。谁人不晓,哪个不知?俺将柳树春打落河中,与你这贱人有何干涉,敢冒犯虎威么?”
小桃说:“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三山馆前被柳大爷打败的铁门闩宋文宾?还要混账说话!照你姐的拳!”
兜住心胸,用一冲拳打将过去。铁门闩大怒,撇开冲拳,使了一个老虎扒潭之势扑将过来;小桃力怯,招架不住,连忙闪过身子,飞起一脚,早被宋文宾接祝笑说:“不中用小贱人,如今还是要生,还是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