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道:“永兄,相邀令亲到舍下坐坐,言谈片时如何?”
永林道:“多承老先生见爱。”
随向树春道:“舅兄,这位老先生,是一位春元公,与弟十分相好。里面坐坐不妨。”
树春道:“如此请了。”
三人共步而行,柳兴跟随后,来至厅上。见礼一番,分宾主坐定。家人待过了茶,田文见树春人材出众,意中却欲将己女并侄女许托终身,一时实难启齿。正在沉吟踌躇,却好树春问道:“老先生昆仲几位?世兄几位?”
田文应说:“老朽父母早年弃世,只有兄弟两个,现在同居。舍弟名武,与我同登金榜,两房妯娌,亦皆归亡,并未生育男子;惟各单生一女,今两个姐妹俱已及笄,老朽欲择一佳婿,实在难得。”
张永林听见此话,心中想道:“他说此话,分明看中了柳兄的意思。”
树春只是含笑不言。心内自道:“二位令嫒容颜,已藏在袖中,又不好道出。”
把两眼不住地看永林。永林会意,连忙说道:“老先生方才说令嫒并令侄女,尚未觅有东床佳婿,晚生舍舅,他是元宰之后,又兼文武生员;家资富厚,家中惟有老母在堂,为人豪杰,仗义疏财,晚生今日愿为执柯,令嫒并令侄女两相联姻;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永林正在厅前谈说未完,不料两个姐妹先在屏后听得明白,素月道:“姐姐,张金定五妹,时常说舅兄杭州柳树春,莫非就是此人?所以方才张兄长与他郎舅相称。张兄他说,要与我们姊妹们做冰人,姻缘谅必能成。”
素日道:“妹妹,你不要做声,且看爹爹未必肯允。”
素月道:“他方才在三山馆饮酒,眉目却甚留情。”
素日道:“但愿爹爹应允,我们实在感激张兄作伐。”
且按下姐妹二人闲谈,再说田文听见永林一番言语,正中心意,愁容顿变喜颜,哈哈大笑,随问永林道:“永兄既承不弃作执柯人,老朽岂敢推辞?观令舅又是英雄,将来决成大器。若不嫌二女丑陋,愿奉巾栉。只是老朽家资微薄,妆品无物,不过荆钗布裙而已。”
树春应说:“多蒙老先生见爱,小婿就此拜谢岳父大人。”
田文笑容还答。树春道:“小婿今日客中无物为聘,待回归家禀命家母,前来纳聘。快请二岳父出来拜见。”
田文说:“贤婿,你二岳父有病在房,不能出来,改日相见罢。”
又说些闲话,树春起身告辞,张永林亦抽身告辞。田文叮嘱,说:“贤婿功名为重,不可不留心。”
树春道:“这是终身之事,如何撇得下心?”
田文相送出了墙门。那田氏姐妹听见亲事已成,满心大悦,各自归房而去。田文又向兄弟田武说侄女亲事已许杭州柳树春了,田武得病在床,闻说树春之名,不觉豁然,顿减三分病症,笑道:“难得哥哥留心,把一双无母伶仃之女,择了妥当亲事。免我们为人父的挂念在心。”
且按下田家之事,再说张永林邀同树春主仆二人,双双来至家中;柳大娘闻知堂弟来家,即忙下楼相见;姐弟二人,久不会面,甚是一番亲热,排上酒肴,至亲三人,共坐一席。柳兴即往宣公桥唤了船家,把船放在张家后门河上停泊。再说里面金定姑娘,闻得柳树春在家饮酒,即来至屏风后暗中观瞧:“怪道他这个容貌,为何与我怎么一般无差?二嫂嫂向来所说他弟长了我一岁,真是与我一样无差。先前还不肯全信,今日看来,果然嫂嫂此言不虚。又观他行动举止,实是端庄,令人可爱。我想爹娘在日,没了主意,将我亲事许了沈家郎;况且闻说沈家郎久病在身,倘然有些长短,岂不害了奴家重婚再嫁之名?”
想到终身之事,不禁潸然泪下。树春在厅上酒席间,亦正在想道:“不料金定早年已联姻了,倘若沈家顷刻迎娶过门,我与姑娘岂不一线难牵?”
心中忧闷,愁眉双锁,一时饮酒不得下咽。永林看见问道:“舅兄你此番是头一遭到我家,我看你心中不乐,愁眉双锁,莫非心中别有机关事情么?”
柳大娘道:“莫非贤弟怪你姐夫待你有什么不周之处,所以不悦?”
树春道:“我非别有他事,偶然一时思及家乡,所以愁绪心怀不甚欢饮,所以不悦。”
永林夫妻信以为真,安慰道:“兄弟,姑苏胜景,还未观看,本月十五日,南河内烟雨楼台舞演划龙船,这是花千岁到镇江唤来的,有二十四双,直在南河前演武,与民同乐。在此看过龙舟,然后回家未迟。”
树春道:“多蒙姐姐姐夫盛情相留,只恐老母在家待望,未便久停。”
永林夫妻道:“这有何难!明日写下家书一封,打发自家雇的舟船先回,等待尽月之后,送你回府便了。”
树春闻言想道:“不如在此多住几天,将来得见金定之面,亦未可知。”
即欣然应允,随写家书,打发舟船而去。永林吩咐打扫书房,安排行李。是夜树春就在书房安歇。来朝乃是四月初六,爱珠素贞两位姑娘,等待六位姑娘到来,共试武艺。又吩咐小桃在六位姑娘跟前切不可露出联姻之事。小桃答应晓得,不一时六位姑娘俱到,舟船泊在后门,一齐入内。先见过了太太,然后大家相见。礼毕,来至园中,各试武艺。那沈月姑就使了一个擒拿手法,将爱珠金莲一把拈起,再用脚一勾,爱珠立不住,跌倒在地。小桃忙扶起来说道:“昨日二姑娘与柳姑爷也是这般拉牢子跌脚个。”
爱珠素贞一时变了容颜,恼着小桃多言。张金定望素贞道:“二姐,柳树春如何在此与你比拳?”
素贞没奈何,只得把那赎移墨珠情由说了一遍:“他在厅堂大闹,是我大怒,与他作个输赢。被他一跤跌倒,果然本事高强。”
田家姊妹道:“你们可晓他大闹三山馆酒楼么?”
众姊妹问道:“那三山馆可就是在你家对门的,未知为着何事大闹起来?”
田姑娘道:“花千岁府中有一个教师,名叫宋文宾,绰号铁门闩,他在酒楼之下观看妇女。”
田姑娘说到其间,觉得含羞,住了口不言。陆翠娥问道:“那铁门闩偷看妇女后,便怎么样?”
田姑娘方才应说:“铁门闩仗他花家势力观看妇女,还要开声称扬,所以恼了英雄之性,登时把铁门闩打得大败,抱头鼠窜逃生而去。柳树春三字,如今声名大震嘉兴。”
正说之间,只见华太太出来,众姐妹接住道:“母亲请坐。”
华太太道:“女儿们辛苦了,一齐坐罢。”
少刻丫环备齐蔬品佳肴,香茶美酒,太太居中坐下,八位姑娘两旁列坐。翠娥问道:“母亲,那树春的移墨珠,到底有还他么?”
太太应道:“都是爱珠贪的不肯还他。”
素娥道:“既然姐姐不肯还他,难道他就罢了不成?”
华太太一时无言可答,小桃在旁答道:“柳大爷原不肯干休,我家太太甜言蜜语,几次温存,假借暂放府中,改日奉还。柳相公见夫人如此说,愿将明珠奉送,方才而去。”
田素日道:“但不知移墨珠怎么样的,可借女儿一看?”
华太太道:“在大姐房中收藏,不干我的事。”
爱珠便叫小桃去取出来。小桃去不多时,把珠拿来,姐妹六人,接过轮流看玩。沈月姑把珠接在手中,只管瞧说:“母亲,不知这珠,如何称为移墨?”
华太太道:“此珠原是至宝,由是多年墨迹,见珠而灭。”
小桃说:“小姐们若不信,待我试与小姐们看看便知。”
遂取了一幅破的诗笺,铺在桌上,人人一齐观看,小桃就将珠子在纸上移动,顷刻那诗一点俱无。六位小姐大悦赞道:“果然好宝,世间罕有!”
小桃依旧把珠收好,众人重新饮酒。月姑说道:“母亲,不知他家这珠可有几颗?”
华太太道:“此乃世上无双之宝,怎说他家有几颗?”
月姑又说道:“既是世上无双之宝,柳树春怎肯一时干休?”
太太见这句话问的厉害,只是呆呆看月姑,无言可答。爱珠就叫道:“贤妹,柳树春是人间豪杰,爹爹称珠落地,母亲再三温存,他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沈月姑心中明白,知此珠必有蹊跷,只是假作呆痴,不再与辩。素贞要撇开此珠的话,即说道:“贤妹近日闻得花府内采办龙舟,在南河试演,与民同乐。”
素娥道:“闻说四月十五方要来到南河试演,我们至期,大家一齐去看罢。”
众人尽皆喜欢,俱道使得。张金定笑向太太道:“母亲,你老人家也是一同去看?”
太太摇头道:“我秉性从来是不欢喜东跑西走的。”
众姊妹订约停当,各各辞别太太,回家而去。单说沈月姑满腹猜疑,回家见过爹娘,到了自己房中,心下想着柳树春;又听小桃说他容貌与张金定宛然一般,乃是风流俊俏之士;田家姐姐又说他拳法精通,武艺高强,大家称羡其名声大振嘉兴。我虽然不是宦家千金,亦是名门闺女,若言我在八姊妹之中,除了张家姐姐之外,也不在六位姐姐之后。终身大事,尚然蹉跎,若得柳姓郎君,成就姻事,才慰夙愿。又恐我父母一时没有分晓,听愚媒妁之言,胡乱应允,岂非误了奴的终身?今日观继母所说此珠之话,全然含糊,细想来莫非她爱慕柳生,把大姐姐托了终身之事?因此柳生将珠为聘物,竟然不计而去。然如果有是事,于理亦不该瞒着众人,待我留心慢慢打听,是虚是实便了。
八美图[清]无名氏撰
第六回想美人灯下看图观龙舟桥上争气
马昭容前日蒙树春赠银五十两救他父亲出监,回来思念,欲拜谢大恩,奈未得其便。那昭容善绘丹青,只得将树春容貌描挂在堂前,朝夕焚香礼拜。若说树春虽然后来荣华富贵,伴驾大臣,怎经得母女父子三人朝夕礼拜?若是他人,拜亦无妨,那马昭容乃是一个皇后娘娘之位,每日礼拜,柳树春哪里消受得起?虽不至损命,然而小小灭磨,却也难过。此话且按下一边。
且说藩王花千岁,昔日征敌有功,得胜回朝,万岁君王十分大悦,庆幸无比,文武各官尽皆惧怕。只有一子名叫花琼,字子林,倚仗父势横行无忌,人人畏惧。一闻花子林名字,老少惊慌,男女胆战。还有一件爱好,平生心性,恰不贪花慕色,绝却花街柳巷,最爱耍弄拳法。请了两个教师,一个姓宋名文采,绰号铁金刚;一个宋文宾,绰号铁门闩。兄弟二人,拳棒精通,花少爷一同聘请在家,传授他的拳棒。每年一人薪金八百两银子,逐日吃的好,穿的好,若出门之时,闻说花少爷的拳师,哪个不惧花少爷的豪势?督抚官儿,逢时值节,俱皆备送礼物;司道各官,尽皆迎奉;知府州县,文官武职,大大小小,他要长要依他长,要短要依他短,不敢一丝违拗。
如今打发人到镇江地方采办二十四双龙舟,限日完竣。那舟中排设,都是奇珍异宝,水晶玳瑁,珊瑚玛瑙,结就栏杆围绕。五色样的绫罗绸缎,做了旗帜华盖,各式新奇,诸般巧妙。敲锣擂鼓,吹筒掌号,说不尽的富贵之象,非凡可比,镇江府整备停当,委了差官,让送到姑苏而来。选了四月六日,要把龙舟在南河试演。那看闹龙舟的男女老幼,预先雇了船只,听候观看。不说嘉兴城内城外,就是外县各乡各镇,十有七八,赶头阵早到;亦有先前几日,邀请新旧朋友来家等看的。说不尽嘉兴地方鼎沸传言。
不觉已到四月十五,满城百姓,热闹纷纷,做生涯的,挨挨挤挤,不计其数。一到十六清晨,更加闹热,不拘大街小巷,多是拥挤不开,挨过一班,又是一班;南河四面迂回船只,是一只傍一双,一批挨一批;一直连环在河边。单单那烟雨楼居正面,留出了花府里一个水道。那烟雨楼四面珠红曲折栏杆,五色珠灯悬空高挂,两旁排列奇珍异宝,各官府先来在此伺候,等候花少爷用过早饭,带领十五六名家将;都是花妆艳服,两位教师下了大船,另外一双沙飞,跟随着少爷船后,鸣金掌号,水道而行。四双官船徐徐在后。
再说爱珠、柴素贞、田氏姐妹、沈月姑等五人,禀知父亲,张金定告知兄嫂,十六清晨,人人坐轿而来;在于陆府相会。姐妹见了陆老夫人问安毕,然后姐妹相见;各丫环叩头毕。陆老夫人笑问道:“众位姑娘,今日龙舟,非比寻常的。为甚不请令尊堂齐来游玩?”
诸姊妹应说:“只因家内欠人看视,所以不来。寄言问安。”
陆老夫人称谢,又说道:“今日南河船只,十分拥挤,你姐妹们若然要坐船观看,须要小心些。”
众位姐妹应道:“晓得。”
华爱珠便要请陆老夫人下船齐去。陆夫人道:“一则家内乏人;二则年老了不大高兴;三则南河却对我家后门窗,正好眼睛望观。你们姐妹且登船去,早早回来,免得老身挂怀牵肠。”
众姐妹应声领教,各扶着梅香小使,在河埠下船而去。把船窗托起,观看四面景致,往南河而进。且按下八美一边,再说柳树春那夜在张永林书房安歇,心中呆想八个美人,叫柳兴先去睡,自己独坐灯前,将近二鼓,自言自语道:“我移墨珠虽然没了,如今却有八位妻房,倒也罢了。我看那丹青描的八美图,八人容貌,世间罕有。华太太相赠,她说待我鳌头独占之时,讨了封诰,回归故里,来娶八位姑娘。不是吾夸大言,将来功名,在吾掌中。但是我柳涛,一妻一妾,也足够了;再不然,三房四妾亦可,如今天赐我柳涛一夫八妇,柳涛!你一人如何消受许多妻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