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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消息》全本 明金木散人

  诗云:
  总是他乡客,谁知天性亲。
  相逢浑似梦,家计得重新。
  古人有两句说得好: 至亲莫如父子,至爱莫如夫妻。这舒石芝与舒开先约有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子,哪里还记得面长面短,只是亲骨肉该得团圆,自然六合相凑。那韩玉姿虽是与他通了私情,刚才两夜,又有一夜却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来,一段光景,岂不是个恩爱。如今且把闲话丢开。且说这舒开先到了长沙府,把身边的那些银子,都将来置了家伙什物。不要说别样,连那舒石芝的地理,烘然又行起来。你道他如何又有这个时运?看来如今风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个面貌可憎、语言无味的人,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比如一个技艺出众、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济楚,走到人前,说得乱坠天花,只当耳边风过。
  原来这舒石芝,今番竟与撑火的时节大不相似,衣服体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许多,所以那里的人,见他初到,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地理先生,因此都要来把他眼睛试试。舒开先见父亲依旧行了运,老大欢喜,只当得了韩玉姿,重会了亲生父,岂不是终身两件要紧的事都完毕了,安心乐意把工夫尽尽用了一年。不觉流光迅速,又早试期将近。舒石芝道:“孩儿,如今试期在迩,何不早早收拾行装,上京赴选。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场。”舒开先道:“正欲与爹爹商议此事,孩儿却有两件难去。”舒石芝道:“孩儿所言差矣。岂不闻男子汉志在四方,终不然恋着鸳帏凤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龙门上去么?”舒开先揖道:“孩儿端不为着这个念头。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虽托在玉娘一人,虑她是个弱质女流,未免无些疏失。第二件,孩儿恐到京中,没个相知熟识,明日倘有些荣枯,可不阻绝了音信?”
  舒石芝想道:“这也讲得有理。孩儿,我想你的日子虽多,我的年华有限,况且读书的哪个不晓得三年最难得过,难道为着这两年事,就把试期错过了?想来我们虽是在这里住了年把,并不曾置得一毫产业,有什么抛闪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盘缠,大家就同进京去,别寻一个寓所,暂住几时。待你试期后看个分晓,再作计处。”舒开先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里,人头上不晓得,恐一时有些迟钝。”舒石芝微笑道:“孩儿,俗语两句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虑着这一件。如今可选个吉日,早早进京要紧。”舒开先道:“爹爹,孩儿想得试期已促,既带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拣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来,就是明日起身也好。” 舒石芝道:“孩儿,这也讲得有理。你可快进去与玉娘商量,趁早打迭齐备,我且走到各处,相与人家作别一声。倘又送得些路赆,可不是落得的。” 舒开先便转身与玉姿商议定了。当下打迭行装,还有些带不去的零碎家伙,都收拾起来,封锁在这屋下,托付左右邻居。 次日巳牌起身前去。那一路上光景,无非是烟树云山,关河城郭,这也不须絮烦。且说他们不多几时就到京中。将近了科场时候,各省来赴试的举子,纷纷蚁集,哪个不思量鏖战棘闱,出人头地。
  原来那里有个关真君祠,极其显应,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试的举子,没有一个不来祈梦,要问个功名利钝。这舒开先也是随乡入乡,三日前斋戒了,写了一张姓名乡贯的投词,竟到神前,虔诚祷告。待到黄昏时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这舒开先正睡到三更光景,只听得耳边厢明明的叫几声舒萼,忽然醒悟,带着睡魔,朦胧一看,恰是一条黑暗暗的汉子,站在跟前。 你道怎生模样?但见:状貌狰狞,身躯粗夯。满面落腮胡,仅长一丈;一张乌黑脸,颇厚三分。说他是下水浒的黑旋风,腰下又不见两爿板斧;说他是结桃园的张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细看来,只见他肩担着一把光莹莹的偃月钢刀,手执着一方红焰焰的销金柬帖。舒开先猛地里吃了一惊。那黑汉道:“某乃真君驾前侍刀大使周仓的便是。这个柬帖,是真君着某送来,特报汝的前程消息。”
  舒开先却省得日常间关真君部下,原有一个执刀的周仓,便不害怕,连忙双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道:
  碧玉池中开白莲,庄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舒开先看了,省得是真君第二十二道签经也,便欲藏向袖中。周仓道:“真君有谕:这柬帖上说话,只可默记心头,不令汝带去,使人知觉,泄漏天机也。”舒开先便又一看,依旧双手送还。蓦地里只听得钟鼓齐鸣,恰是本祠僧人起来诵早功课,方才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不多时,只见案前人踪杂沓,早又黎明时候。遂走起身。向真君驾前深深拜谢。 转身看时,那右旁站的周仓,与梦中见的端然无二,又倒身拜了两拜。正待走出祠来,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杜开先兄,且慢慢去,小弟正要相见哩。”舒开先连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康汝平。他也为应试来到这里。舒开先把腰弯不及的作了一个揖,蓦然想起前事,便觉满面羞惭。康汝平道:“小弟与兄间别数载,不料此地又得重逢。若不见却,这祠外就是敝寓,同到那里少坐片时,叙年来间阔之情。意下何如?”舒开先道:“小弟当时也是一时呆见,因此,匆匆不得与兄叮咛一别。何幸今日又得相逢,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了。”康汝平笑道:“杜兄,洞房花烛夜已被你早占了先去,如今只等金榜题名时要紧。”两人携着手,一同走出祠门。果然上南四五家,就是他的寓所。康汝平引进中堂坐下,慢慢的把前事从头细问。舒开先难道向真人面前说得假话,只得把前前后后私奔出来一段情景,对他备细说了一遍。康汝平道:“杜兄,你终不然割舍得把令尊老伯、令堂老夫人撇了,到这来么?”
  舒开先道:“一言难尽。不瞒康兄说,那杜翰林原是小弟义父,小弟自褓时,家父因遭地方多事,把我撇在城外梅花圃里,脱身远窜。后来亏那管圃的,怜我是个无父母的孤儿,就留在身边。及至长成七岁,便送到杜翰林府中。那杜翰林见小弟幼年伶俐,大加欢悦,就抚养成人,作为亲子。这却是以前的话说。不想那年奔出韩府,来到长沙村酒店,蓦地里与家父一旦重逢。”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件是人生极快乐的,也算得是个久旱逢甘雨了。但是一说,杜兄如今还该归了本姓才是。”舒开先道:“小弟原本姓舒,就是那年已改过了。”康汝平道:“既然如此,小弟今后便不称那杜字了。敢问令尊老伯可还在长沙么?”舒开先道:“家父也是同进京的。”康汝平道:“小弟一发不知,尚未奉拜,得罪,得罪!请问舒兄,那韩氏尊嫂,可同到此么?”舒开先道:“也在这里。”说不了,只见那帘内闪出一个女人来,他便偷睃几眼,却与玉姿一般模样,心下遂觉有些疑虑,便问道:“康兄的尊嫂可也同来在这里?”康汝平笑了一声道:“小弟正欲与兄讲这一场美事。” 便走起身,坐在舒开先椅边,遂把韩相国相赠蕙姿的话说一遍。
  舒开先道:“有这样事,果然好一个宽洪大度的相国,此恩此德,何时能够报他?”康汝平道:“舒兄请坐,待小弟进去,着蕙姿出来相见。”舒开先站起身道:“这个怎么敢劳?”康汝平笑道:“舒兄,这个何妨。我和你向年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做了共脉连襟,着难得的。却有一说,俗语道得好,姨娘见妹夫,胜如亲手足。” 便起身进去,不多一会儿,就同了蕙姿出来。舒开先恭恭敬敬向前唱喏,那蕙姿连忙万福。有诗为证:
  交情间阔已多年,帝里重逢复蔼然。
  况是内家同一脉,亲情友道两相兼。
  蕙姿见罢,依旧走进帘里坐下,轻轻的启着朱唇道:“适才闻说我玉娘舍妹,也与官人同到这里,不卜可迎过来一见否?”舒开先道:“令妹时常念及,也恨不能再图一见。不料今日重会京中,姊妹团圆,岂非天数?康姨既欲与令妹相见,何不就屈到敝寓去盘桓几日,却不是好?”康汝平道:“舒兄,她姊妹们年来不见,未免有些衷肠说话,恐令尊老伯在家,两下语言不便。还是迎尊嫂过来见一见吧。”舒开先满口应承,遂起身揖别。 回到寓所,见了韩玉姿,到不提起祈梦缘由,竟把这些说话讲个不了。 那玉姿见说蕙姿姐姐已随康公子同来,巴不得立时一见。把那年从奔出来之后,韩相国怎么一个光景问讯明白,便叫一乘轿子,抬到姐姐那里。 那蕙姿听见妹子来了,欢天喜地,把个笑脸堆将下来,连忙近前迎接。到了堂前,两姐妹相见礼毕。有诗为证:
  忆昔私行话别难,今朝相见喜相看。
  天将美事俱成就,不似侯门婢子般。
  蕙姿便把妹子迎到后厅坐下,迎着笑脸道:“妹子,妳还记得在相国房中的时节,讲那句‘又做出前番勾当’的说话呢?”玉姿红了脸道:“姐姐,难道瞒着妳?那个时节只要事情做得机密,哪里还顾得嫡亲姊妹。望姐姐莫把前情提起罢了。”蕙姿道:“妹子,我姐姐只道与妳一出朱门,此生恐不能相见,怎知今番却有个重逢日子。”玉姿道:“敢问姐姐,那日我们私奔出来,不知老爷在妳面前有什说话?”蕙姿道:“再没有什说话。只是那杜府的聋子,把那股凤头钗送与老爷,老爷看了,却不知清白,便道妳们两个不只有了一日的念头。”玉姿道:“姐姐,老爷既知道了,后来曾着人缉访么?”蕙姿道:“那时杜翰林就来商议,要老爷先出一张招帖,把妳寻觅。老爷说道:‘我怎么好出招帖,他既做得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妓,我便做得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杜翰林见说这两句,便道:‘杜官人是个螟蛉之子。’两家都不思量寻访了。”玉姿道:“姐姐,好一个汪洋度量的老爷。妹子虽是走了出来,哪一个日子不想着他。如今又不知他的身子安健否?”蕙姿道:“我为姐姐的,前月因要同进京来,特去拜辞他,问他身子安否若何。他回说好便好了些,只是成一个老熟病,不能够脱体哩。”玉姿道:“我不知哪一个日子,能得去望他一望。”蕙姿道:“这有何难!只等妳官人中了,便好同去见他一见。”玉姿道:“姐姐敢是讥诮着妹子了,这日子可是等得到的么?”姊妹两个说了又笑,笑了又说。看看天色傍晚,玉姿便要与姐姐作别起身。蕙姿一把扯住道:“妹子,只亏我和妳打伙这十六七年,如今刚才来得半日,就要思量回去,难道再在这里住不得几个日子么?”这蕙姿哪里肯放。玉姿见姐姐苦留不过,只得又住了一日,然后动身。 两家自此以后,做了个至亲来往。 这蕙姿隔得五六日,便把妹子接来见面一遭。 这康汝平又向关真君祠里租了两间空房,邀了舒开先一同在内,杜门不出,整整讲习个把多月。这正是心坚石也穿,他两个一向原是肯读书的,只是有了那点心情,牵肠挂肚,所以把工夫都荒废了。 如今心事已完,却才想那功名上去,是这一个月就胜了十年。 一日徐步殿堂,只见案前有一个人在那里讨签。
  两个仔细看时,都觉有些认得,一时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又不好上前相问,只得站住,看了一会。那人讨完了签,回头见他二人,也觉相认,遂拱手问道:“二位敢是巴陵康相公、杜相公么?”舒开先与康汝平连忙答应道:“正是。老丈颇有些面善,只是突然间忘记了尊姓大名。”那人道:“二位相公果然就不认得了?正是贵人多忘事。老朽就是巴陵凤凰山清霞观的李乾道士。”两个方才省得,大笑一声道:“原来是李老师。得罪了。”你道这李道士为着什事进京?平昔也有些志向的,却来干办道官出去的意思。这舒开先与康汝平隔得不上二三年,如何就不相认得?这也不是他们眼钝,只是李道士这几年里边操心忒过,须鬓飞霜,脸皮结皱,颓塌了许多,因此略认些儿影响。三人唱诺罢,舒开先问道:“老师为何也到京来?”李道士笑道:“二位相公此来为名,老朽此来,不过图些利而已矣。”康汝平道:“老师为哪件利处?”李道士道:“不瞒二位说,老朽去年收得个愚徒,倒也伶俐,便把观中事务托付与他。所以特进京来,思量干办一个道官回去,赚得几个银子,买些木料,把敝观重新修葺起来。一来省得祖业倾颓,二来再把圣像重整,三来老朽不枉在观中住持一世,待十方施主,后代法孙,也常把老朽动念一动念。”舒开先道:“这就是名利两全了。”李道士道:“两位相公,难得相遇在这里。老朽还有一言动问。”康汝平道:“殿后就是我们书房,老师请同进去,略坐一会,慢慢见教何如?”李道士道:“原来二位在这里藏修,妙得紧,妙得紧!”三人便同进去。
  但不知这李首士问起是哪一件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老堪舆惊报状元 郎众乡绅喜建叔清院
  诗:
  鹏翮乘风奋九秋,朱衣暗点占鳌头。
  露桃先透三层浪,月桂高攀第一筹。
  画壁已悬龙虎榜,锦标还属鶺鴒洲。
  东风十二珠帘面,争羡看花得意流。
  你道这李道士突然相遇,就有什么说话问得?恰正要问的是舒开先前年那段光景,便欣然随了他两个走到房里。未曾坐下,先问道:“二位相公,敢是一同到京的么?”康汝平道:“一个在先,一个在后。”李道士道:“老朽却想不到,若趁了二位的便船,一路上可不还省用些盘费。但有一说,二位相公一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足拟如兰之固,缘何到分在前后起身?”康汝平道:“老师有所不知,我便在巴陵,舒兄一向在长沙,所以两处动身,到这里方才相会。”这李道士只晓得舒开先前年那番勾当,却不晓得他到长沙来,又与父亲重会。听见康汝平叫了一声“舒兄”,心下便疑惑起来道:“康相公,怎么杜相公又改了姓?”康汝平又把他到长沙认父亲的话,仔细明说。李道士把头点道:“这也是件奇事了。老朽去年虽是听得梅花观里许师兄谈起,略知一二大概,今日才晓得个详细。”舒开先道:“不知许老师近年来还清健否?”李道士叹口气道:“哎!许师兄已衰迈了。他不时还想念着舒相公,每与老朽会着,口中屡屡谈及。”舒开先道:“老师,可晓得杜翰林后来曾有什么话,与许老师谈着么?”李道士道:“这到不曾听见讲起。二位相公,老朽起身时节,说朝廷命下,钦取杜翰林老爷进京主试,可曾知道这个消息么?”舒开先惊讶道:“老师,果有些事么?我们倒不曾探听得。”康汝平道:“舒兄,这也容易。我们就同到报房去问一问,便见明白。”李道士道:“老朽敝寓,就在监前,回去恰好同路。”舒开先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我们顺便到李老师寓所奉拜一拜,却不是好。”李道士道:“老朽还未及虔诚晋谒,怎么敢劳二位相公先顾?”康汝平笑道:“少不得要来奉拜的,只是便宜又走一次。”三人出了祠门,一问一答,径自同路而走。探听是果然命下,大主考是巴陵杜灼。恰好大选开场。你看纷纷举子,哪一个不思量姓名荣显,脱白挂绿。待得三场已毕,只见金榜高张,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湖广巴陵人。好些走报的,巴不得抢个头报,指望要赚一块大大赏钱,乒乒乓乓直打进寓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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