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毕,觥筹交杂,杯斝叠酬。已而月沉西浦,画烛再更,遂宿于彼矣。次早予欲暂回,玉玉曰:“妾已令人店中打听,诸公事毕,自当奉别,焉敢久屈君子,仰误归期乎?予不合苟听斯言,久违诸契。”
贾曰:“若然,其居安在?”以文曰:“即寺东邻也。”和光曰:“噫!寺之周回林木荒凉,皆废陵古冢,乌得有此富室?其为妖不诬矣。不烦外论,但希以文导吾侪达彼,真伪自见矣。”以文穷迫,不免前行。
出寺东行里许,指一古墓之侧一小冢曰:“此是也。”和光笑曰:“吾得之矣。此大墓者,乃唐玄宗乐官贺怀知之墓也。此小冢人传为琶琶冢也。以文言比乡巴氏,又名四块玉者,以四玉字加于比巴之上,岂非琵琶乎?彼所和词中,又皆琵琶情状也。言嫁贺郎者,实怀知之遗物也。”以文视其所处,闻其所论,魂魄俱失,忧怖之色拥萃于面。和光曰:“无伤,无伤。既得其详,安知非发福之美欤?”
遂命诸弟子发之。启土才一尺,得一石函,铭其盖曰:“天宝御赐。”启视,果有百香攒成七宝妆嵌琵琶一面,红牙缕金板六扇,焕然如新,异香袭人,光彩夺目。背有金泥小篆“琵琶颂”一章,首尾一百三十五韵。颂曰:
天宝四载西羌平,远夷怀化舒忠诚。
殷勤不惮万里程,重译十土劳远伻。
梯山航海来神京,春官柔礼司宾迎。
纹骝之载奇锦帡,鳞驰之负黄金籯。
山呼万岁朝天闳,五云高处列霓旌。
麾幢羽葆络未璎,彤庭大启天颜赪。
歌谣齐贺声嘤嘤,纹身编发如狙猩。
陈阶列陛献土籯,斯足用表蕃臣盟。
珍奇诡异不可名,黄琮紫贝同天璜。
白圭碧璞杂丹珩,其中一物由为精。
伟哉制造规模宏,玳瑁匣琐艮缄盛。
冰纨拥衬云锦绷,异香馥郁百宝成。
光华闪灼夺人睛,云是胡乐形狰狞。
名曰琵琶价连城,背圆杆直休窨弸。
云光霞影纹楸怦,胚胎自是昆仑柽。
紫檀槽内沉香桁,纹犀牙品珊瑚桢。
匙头偃仰曲凤胫,蛾眉海眼双瞠瞠。
四轴均布如飞蜻,不山巧琢玄石瑛。
拂手壁碾澄寒泓,春秋双换蟠雕鹦。
鹅项曲折玉芝茎,彩绒结带芳香衡。
鹍鸡之弦白且莹,直列首尾如星枪。
润于寒玉洁于冰,明如秋水净如琼。
压尽秦楼雁柱筝,不数章台鸾侣笙。
梨园弟子睹如盲,谈奇辨异争喧□。
咨嗟吮呷不能评,其年署退斗建庚。
黎元富庶百物赢,好雨初敛风日睛。
圣皇赐宴开迎英,千宦陪位餐大烹。
礼设八座迎公卿,太官尚食进杏饧。
司虞荐腊贡鹿麖,割鲜炙脯炮巨牲。
陈觞列俎排鼎铛,簪貂执玉曳珂珵。
拱手鹄立丹陛楹,凤吹嘈杂腔回萦。
龙钟喧吼声雄锽,紫驰之峰调玉羹。
赤虬之脯和芥青,艮系之脍斫鲤鲭。
金盘之味呈吓蛏,商瓶周鬲闲汉罂。
琼浆玉液皆满盈,玻璃洸漾飞大觥。
珊瑚灼烁燃长檠,怯闻九乐声嚣訇。
敕令出此异域韺,教坊空多不敢侦。
弦是鹍勈如铁勍,尘埃肉指岂堪撄。
就中惟有贺司伶,向前竟奏心无怦。
勇然取向胸前横,当御鹄立来独呈。
调弦转轴声轷轷,新腔才起拍早榜。
偃手一扫风雨惊,回顾众乐如秋虻。
大如巨海吼长鲸,小如幽谷迁娇莺。
急如怒涛古壑砰,缓如春涧泉溋溋。
高如霄汉雷电轰,低如暗冗蜂羽悰。
巧如老树啼苍鹒,凄如夜雨滴寒更。
猛如两阵严鼓钲,清如仙境天球鸣。
近如殿角风摇铮,远如砧杵声东叮。
轻如一点琉璃铮,繁如万斛珍珠倾。
翻然转作霓裳声,满空花雨飘云霙。
悠悠天际行云轻,纷纷彩栋尘落甍。
其它众乐不敢赓,声渐韵怯图薨薨。
金石空多若积橙,颇容湘瑟为弟兄。
幸逢盛世海宇清,幸遭圣德日月明。
万国歌颂康衢氓,巍巍成化遍八纮。
溶溶德泽滋群生,四夷归化不烦征。
奎星耿耿休戈兵,北狄八觐趋幽并。
西羌归化越河泾,东番献贡涉沧瀛。
南蛮纳土来楚荆,罢却清风细柳营。
问却奔电汗血骍,官衙寂静无讼争。
市里货易均平衡,万民安业乐锄耕。
黎庶殷富过田彭,此乐远至应休贞。
兆我大唐昌且荣,堪随天仗助郊枋,堪随朝晏解春酲。
可与圣主却微惸,可与圣主释间情。
宜在西苑驾前行,宜在东阁花边擎。
愿祝吾皇寿彭铿,愿祝吾皇寿彭铿。
千年万载昭佳祯,千年万载昭佳祯。
其后题曰:“天宝某年秋仲望后一日,开国男太子洗马东阿公某”云云。惜乎微被土花所蚀,失其姓名。遂携归寺,众皆传玩,喜异不能去手。
话间,有贾胡数人突入寺曰:“吾辈睹此中有异宝气,如果有之,乞为见货,虽价万金而不惜也。”和光等遂将琵琶示之,而绐曰:“此吾寺世传之宝,如果能货之,公价白金百锭。”胡无异言,如数酬之。众曰:“以文遇此奇祸,理同再生。当以此金入寺,以资□福。”和光却之不能,遂从纳焉。是后以文等各归家,亦无他恙焉。
庞观老录
元至元间,江南初附,民情木淳,法禁尚弛。金陵乃要冲重镇,人物繁杂。其龙江关之侧,有刘生者,博学好古,以诗酒自如,以正大自处。凡亲友相识之间,或吝于营求,或耽于风月者,则绝目不视。至于言语少涉亵慢,则必加之以叱责,人恒伏之。然吟作故虽有时,而饮酒通无节限。虽常以夜继昼,亦未尝见其甚醉也。故时人号其混名曰“刘醅瓮”。言其腹之容酒,如酿瓮也。又常因人论及男女之道,则曰:“夫妇者,天地也,乃人伦之本,万物之源,五常之所宗,三纲之所主。圣人删诗,独取关睢冠之经首,所以正男女、重人伦也。何期今之浅俗,或败家之子,或游手之徒,不知义礼,恣意妄为。轻则伤财败德,重则杀身亡家。愚莫此甚,真可哀也。”是以人皆伏其正大。
然刘之为人,刚傲好胜,人皆得以谄誉欺之。其诸友之中有张生者,为人性凶而轻挑,使气而好强,人莫敢犯。或少逆之,虽死不悔,人咸谓之“张舍命”。又有王生者,家产巨万,其性好奢,挥金如土,人以“王十万”呼之。然二人皆以能饮有名,又能以甘言巧誉,故刘醅瓮亦与之契密。
先是江口下市,有名娼号为四水和者,才色绝类,富商过客辐辏其门。张舍命恃其恶名,霸占不容留客。又因用度不足,乃诱王十万同游,饮博以取其利。不料十万暗用金珠私买四和之心,遂使疏远舍命。舍命虽愤恨切骨,奈何十万人情财力,无计可治,常怀杀十万之心,佯为亲善。
一日,舍命谓十万曰:“我想刘醅瓮妆孤作态假老成,未必其心果能坚正。兄当邀彼痛饮,浮以巨觥,多方劝酬,务令沉醉。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则真伪可见矣。”十万如其言。至其醅瓮果大醉,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嘱令留宿。二人复大笑而归。
及四鼓,醅瓮乃醒,启目视之,不知何处。见一美娃在侧,而问曰:“此何处也?”娃答曰:“妾四水和也,日间君饮王郎处,频兴眷妾之言。王郎以至契,不较彼此,奉君之意,以妾为荐。又不知君何以见责,不释衣冠,假寝待旦。”醅瓮叹曰:“予自不谨,为小物所欺。”良久,复大笑曰:“我虽非陶谷之可迷,然于清浊之间不可不白。”遂作《风光好》辞一阕,大书于壁。其辞曰:
理难明,事难明,可笑无情负有情。佳人莫作伤春泣,终无益,守残更。争奈巫山彻晓晴,梦何成。
书毕,掷笔于几,飘然往矣。
既归,王、张相携大笑而入曰:“昨晚乐乎?”醅瓮大怒,正色责之曰:“古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公等故能损人,于己何益?”二人再三伏过良久,醅瓮相待如初。
既而复命,共饮将半,醅瓮忽出白金数两,谓十万曰:“此金烦寄与昨日之妇,我虽与彼秋毫无私,然大丈夫无故据人床榻,混男女之分,彼虽不介,我心其独安之?”十万不辞,遂依其命。
即别,舍命胃十万曰:“刘醅瓮真奸人也,其言决不可信。我等到四水和家,以金与之,其情自见矣。”既至四水和家,十万执金曰:“刘郎奉此,少伸昨夕情爱之款。”四和以为十万之金,诈作此言而诳己也,亦佯受金怀之,笑谓十万曰:“兹事者,君以刘郎惠我,非我故敢欺君。然情无两偶,请君今日告别。”
十万闻言,思与舍命之论相合,遂变色大骂。四和急道本末,至于跪浼再四,十万终不允信,奋衣不顾而出,遂与四和相绝。舍命乘机而与四和更复旧好,日每与十万诬说醅瓮与四和往来密意,又假为劝激之言,浸润备至。
十万转加愤恨,常谓人曰:“我若不杀醅瓮,终被气死。”而舍命喜其得计,乃谓四和曰:“十万之言,人皆以为信然。我若潜杀醅瓮,官府必捕十万偿命,尔我方遂久远。”四和曰:“妾誓此心,自今死生从郎便了,何必杀人?”舍命曰:“此言既出,如何可止?若其发露,必先杀汝。”四和自计:“从之则死,不从亦死。”忧畏交切,无计可脱。适有旧识上江客人李顶缸来访,遂与相谋,乘夜潜走上江,其家无一人知者。
其母虑四和止有张舍命、王十万、刘醅瓮三人交讲是非,累有飞语,或死或逃,定是三卜所为,遂将本末情词赴巡检司告理,致将三人拘禁在官。百方追问,刑无所施,终无情实。
俄值旧官任满而去,有新任庞巡检者,名观老,为政敏捷。吏白张舍命等三人乃前官未断之疑狱,观老大笔曰:“即是人命,杀之便了,又何疑也?”即押三个赴市用刑,出而复回者数次,远近喧传,观者如堵。
观老乃改服,遍行市肆。忽闻一人曰:“冤哉!人在何处,而此处杀人。”遂捕其人以归。责问,供曰:“闻四水和先于某时被上江客人李顶缸拐去,即今顶缸又来买卖,见在江口船上。”观老大喜,令其作眼,当时捕至。观老曰:“汝既是李顶缸,就拿去杀了,不必多问。”顶缸闻言,大呼曰:“我虽拐去,活人见在,乞为差人押取前来回证,虚实便见。”观老笑曰:“我若不杀你,你定不轻认。”既差人往,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乃提各犯当官面证,各执情词。观老大怒,各杖二十,令其从实具供。于是刘醅瓮供曰:
念某昔崇儒业,致力有年,因达世机,遂思退逸。但知诗可忘情,不料酒能致祸,是以遭人欺,遭人诱,无术关防。致身危,致身辱,何能拯救?恋三盏之黄汤,丧一生之清德,有玷伯伦之裔,更染醅瓮之名。言行不虚,甘情伏罪。
四水和供曰:
伏念妾本良家,幼遭不幸,父娘卖我以图财,身命从人而失节。女工不习,乐艺是供。日日倚门巧笑,朝朝掩扇清歌。东家食而西家宿,乃有四水和之称。张郎妇而李郎妻,故惹众人之争祸。自期礼法之难容,至此所供是实。
王十万供曰:
念某生于富室,长在明时,不知父祖之勤劳,乃效狂徒之放肆。倚钱威,仗钱势,任意施为。称心行,随心好,全忘溃乏。挥金如土,招人启十万之称;得罪为囚,恨我至一贫如洗。兴言至此,欲悔何追?祸败自求,敢辞公判?
张舍命供曰:
本非仕宦之家,原少父师之教,养成愚俗之才,习就凶顽之性。义礼茫然,贪欺是尚,损于人利于己,自以为常。爱之生恶之死,谁能敢犯?转目妄恩,吹毛复怨,凭血气之强,仗粗豪勇。一语不容,半钱不舍,恶极刑加,何辞脱罪?
李顶缸供曰:
念某生来愚钝,老大无才,不识高低,强随好恶,比杨妃之病齿,效越女之颦眉。食嚼残之蔗,空慕其名;披己弊之裘,甘希其色。贪饵忘钩,爱0入网。捉闲捕空,名为刬赶;替人受祸,可谓顶缸。既同众犯之名,敢避一身之罪?
五人拱毕,侍吏奉上。观老详示良久,挥笔判曰:
人非圣哲,岂有全德!虽物欲之难除,然是非之易鉴。心为欲宰,欲听心施,心若端良,欲何不善!酒色财气乃世所当然,但人有君子、小人之分,故事有败德、成仁之道,所以用同而功异也。君子正心节欲,节之则吉;小人纵欲亡心,纵之则凶。其酒色财气,岂能成人败人者哉?切照刘醅瓮,以酒亏儒者之名;四水和,以色失良家之节;王十万,以财倾殷富之基;张舍命,以气损买身之理;李顶缸,乃各犯之干连,于情理则庶几少减。依明条各仗从轻,自此后须当改业。
是后传播远近,至今江湖间以为调笑云。
丐叟歌诗
李自然者,临清县民家子也。七岁而孤,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既长,聪敏变通,甚为居人知爱。
时运河初开,而临清设两闸以节水利,公私船只往来住泊,买卖嚣集,商贾辐F,旅馆市肆鳞次蜂脾。游妓居娼逐食者众,而自然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皆不知也,一日,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其师始知,一气而没。自然亦因宿娼之愆,展转囚禁,经岁方已。然追牒为民,不得复其原业。无所依归,遂与前妓明为夫妇,于下闸口赁房,卖米饼度日。
自然自念贫乏,夫妇勤苦生理,不舍昼夜,不半载自饼铺而为食店,自食店而开槽坊,生理日增,财本日盛。十数年中,家业赫然,南庄东野,前店后宅,遂成巨富。止生一子,取名曰“当”。甫七岁,其母因疾而逝。自然未免再娶,虽得其宜,而自然念己幼孤,恐子为继母凌苦,百方防忌。子母之间,反各疑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