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后李当既长,自然为择豪门为配。一自新妇入门,母子更加不睦。而李当恣意非为,其母绝言不告,亦不禁戒,所以至于败坏,实自然处不得其道也。初尚不知,后虽知之亦无如之何。不一二年,其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费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或奔逃避匿。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和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
而李当狂肆无施,亦颇守分,止余旧宅一区,尚直银数百。而自然有妻弟刘某者,谓自然曰:“君今年老,别无生计,虑恐日后渐至难为。吾于两淮有盐若干,年久未支,今欲往卖。近观贤甥顿非前行,可将此宅变易,概予同往,必得厚利。”而李当亦自奋励。父子同议,罄易家产,与刘某择日而去。而自然夫妇同新妇,借房亲家暂居。将二年,杳无音耗。
一日,忽有人自淮而来,言刘某已死于途,两家财本尽为李当所掌,仍前不肖,任意非为。自然欲去而不能,欲托人而不得。未半年,老妻、儿妇相继物故。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东移西处,人皆不顾,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僧厨。故人亲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而自然素受安富,一旦行此,多为人憎,饥寒顿切。
同侪有一老叟,能歌诗,所丐颇足。自然慕其能,恳求其教。其叟不吝,遂教之。而自然本出道流,颇解诗书之语,一授而成颂。诗曰:
缘何贫贱生勤俭,只因窘迫难赒赡。
飘泊饥寒苦不胜,伏劳悴力将谁怨。
或佣或艺仰人资,但能温饱无他念。
昼夜营营不惜身,省衣节食得余羡。
辏添小本作营生,买多卖少奔西东。
四时八节冒寒暑,一百二十行肆中。
经纪诚实人信服,日月可过衣食充。
老少有依财足用,人道尽而天理通。
缘何勤俭生富足,彼因贫困先劳碌。
粗茶淡饭守寻常,朝谋夜算思积蓄。
几平经理产业成,妻荣子贵遂心欲。
中盐制货伙计行,全家稳坐享天福。
买邻辟地广庭轩,连阡跨陌开园田。
先治仆妾次车马,缮修造作经连年。
妇娶权门沽势力,女归豪贵不论钱。
势力两全根已固,有钱难买子孙贤。
缘何富贵生骄奢,只因生长出豪华。
挣钱人死财无主,贤郎别是一人家。
放欲肆情恣所好,捐财如土斗矜夸。
旧伙间疑更世业,虚花听信改生涯。
孀居老母游庵寺,丧父小郎串瑳肆。
游庵频烦起是非,瑳肆久远坏家事。
狂奴欺主发悖言,滥妾通人丧前志。
狗党狐朋昼夜随,赌钱吃酒无不至。
缘何骄奢生贫贱,只因放肆身家陷。
五七年来产业空,器皿用尽卖钗钏。
当东买西胡倒誊,三不值二常改变。
田园初卖尚可为,巧语花言怪人劝。
倒宅换屋被人扶,般来般去片瓦无。
衣食不供奴仆散,炎凉迁变故人疏。
房钱不继遭人逐,母病妻亡寄体孤。
向晚无投谁见恤,求依更铺是良图。
自然既能成诵,异日于人烟市肆之间,高声朗诵,便于句下加以解说。一时居人哄然丛听,咨嗟称赏,所惠钱米,成负而归,尽足数日之用。尽而复出,每每如是,深以为幸。
一日又出,正歌诗间,忽于众中有一道人歌曰:
四序推迁气迭更,人间成败理同朋。
春回大地群芳茂,夏到炎蒸万物成。
秋动金风诸品遂,冬寒闭塞运回贞。
乾坤终始俱同理,莫把兴衰浪自惊。
自然听毕,径前揖问其由。道人笑曰:“君非任高士之徒李自然乎?何不识我耶?三十年前,予尝在晏公庙与君同处数旬,今何忘之?”自然惊喜,遂相与握手,请入茶肆,叙以久别之情,诉以本身终始之事,且悲且喜。道人曰:“贤契不必认俗太过也。适间闻君歌中之意,其责尽归人子,不能继述前业,于理最当。若以君事比之,似大不同。今君尚存,罪将谁归?”自然太息曰:“仆虽未死,寒家之败实由豚犬所致。吾歌之诗,言虽少异,理实同然。”道人抚掌大笑曰:“君守道不终,于理不明,宜也。又歌俗诞之诗,诱人自愚,而入于悖理,深可叹也。”
自然悚立,请闻其说。道人曰:“予之前诗,其道备矣。且如四时之运。春发生而夏长养,秋成实而冬收藏。人少如春,人壮如夏,人老如秋,人死如冬。又如人家之成败:勤俭,春也;富贵,夏也;骄奢,秋也;贫贱,冬也。岂但四时代谢,人之生死,至于国之兴亡,世之治乱,未尝有能外乎此者。一饮一啄,皆因前定。万物亏成,气理使然。君今专责人事,岂不谬哉!”
说由未毕,但见卖茶之叟勃然作色,忿起向前夺其茶盏,大喝连骂:“俗夫,急去!急去!秽吾茶肆矣!”道人笑视良久,不言而出。
茶叟复曰:“二子且止。予本不当与尔较言,奈何知愚不教,又非仁者之心,尔当格听。夫天者,阳也;地者,阴也。兼阴阳而有妙合而成者,人也。所谓上帝临汝,降中于心,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天不言而人言之,地不为而人为之。上古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建人极,所以八卦演而九畴叙,四方正而五官设,天人合而三才位矣。汝谓四时依气运自然,不关人事,且如春不耕种,则莽然蒿艾,禾不生矣。夏不耘耨,则草卉丛杂,谷不实矣。秋不收敛,则风霜散败,廪无蓄矣。冬不藏蓄,则用度乏继,民无恃矣。是果专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又汝谓人生一世,少壮老死,亦气运之自然。若人幼而不学,则壮而无所资。壮而不行,则修齐治平无所恃。老不加顺时调护,则无以享期颐之寿。
病不用砭艾之方,则命归于夭折矣。此又果专于气运乎?亦从于人事乎?汝又谓家之成败,皆自循环。勤俭富贵,骄奢贫贱,亦气运之自然。若勤俭不兴非望,富贵长惧盈满,贫贱每存安分,是果专听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至于国之兴亡,世之治乱,更有说焉??且以周自公刘积德累仁,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讴歌词讼归之,而臣节不易者,非取之也,人归之也。武王吊民,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非求之也,天与之也。德敷则人归,人归则天与。根既固而本必大,源已深而流自远矣。享世八百,岂不宜哉!汉有天下也因秦灭六国,怨结九服。汉祖将顺群仇共雪众耻。
虽有霸羽并驱,能听董老一言而得鹿,为民除暴,代世洗冤。享年四百,又岂过也?唐除众厌之主,收已残之功,宋消协治之奸,定久乱之世,是皆取无怀怨之民,抚有乐生之众,虽不敢比德于周,然不失取之以正。君无饰情诳众之为,臣省避嫌含疑之讳,治平理坦,民和天顺,其各享国三百有余,岂不休哉?其余篡窃相习,割据竞胜,或因势而御下自尊,或贪功而协上推载,或乘机僭号,或假便盗名,虽居人主之位,常怀狙诈之心,为君者忍心负德,为臣者顾后瞻前,夺含悲恋故之民,率抱忿屈从之众,开端乎莽、操,继恶于懿、温,苟幸有二传、三传,若非子杀其父,定遭臣弑其君。兵起房帷,怨兴骨肉。
有朝为天子之尊,暮求匹夫无地者,得志恶甚虎狼,失驭屠如犬来豕。惹剧贼窥时,引蛮夷伺隙,渎乱民彝,畏干神器,可胜叹哉!汝但知兴亡治乱关乎气运,而不知气运合变实系乎人。圣贤之治,体众心而合之于天,小人之为,肆己欲而巧变于事。心即天,天即理,人行速而天行缓,人事昭而天理默。善恶阴阳,互为体用。善不与福期而福自生,恶不与祸会而祸自至。兴亡治乱,于斯判矣。何乃执偏强论,以惑后愚乎?且尔先负其师,今日可逃子负其父?此皆理合气同,恶积祸会,又将谁怨耶!”
二人闻讫,汗流浃背,俯伏受教,不敢仰视。既别,明早各携香帛,欲求未明之理,则茶叟徙居,不知所向矣。
翟吉翟善歌
成化乙未冬,予与诸友临檐负暄而坐。话间,一龙曰:“昨见一士人,其名可喜,姓翟氏而名吉。意翟音近择,一凡人家婚丧宅葬,未尝不由择而行,虽非大故,然其用意之妙,似无余蕴矣。”众皆叹赏。一友徐曰:“以予论之,未若名之曰翟善,岂不佳乎?夫善者,众福之基,若事事择善而处之,其吉不待趋而自在其中矣。若然,真所谓弃本而逐末。正如不耕而望食,不织而望衣,得乎?”众复大笑,改称之。予更从而折其中曰:“凡修齐治平是皆本乎善,善乃为人必由之径,日用常行之事,岂可斯须远也?其所择者,形同实异,恶损好益之谓也。”众亦称之。
是后予思诸友之博论,正中日前之弊。今之人家往往有不可胜道之弊,肆不在怀,何但择善与不择善者哉!且如人家一有婚丧宅葬之事,辄起趋吉避凶之疑,多方占择,不顾义理,至于悖道违天,无所不至。殊不知不测之祸至不旋踵,可胜叹乎!又人多狭浅,性愎多忌,或闻微论,必加震怒,至于幽隐不堪容之事,虽在介疑,恬不着虑。及至事失,亦复苟顺自受。呵呵,诚可笑也!诚可叹也!予睹斯弊,深自惕警,不揣鄙陋,僭立新意。以婚丧宅葬为择吉,瞽乐僧尼巫媪奴婢为择善,分为二途,类为八事,各序小引,联作俚言,名之曰“择吉择善歌”。非敢擅立彼此,意在贤者知警,而愚者之少戒耳!
夫婚姻者,人极之先,五伦之本,正闺门以及家邦,承宗祀以延后嗣,乃天地工用之端也。凡求婚者,当先观其父何如,则其母之妇道可知。其母既知,则女范得矣。今之人则不然,一有婚姻,乃心财利,或专在吉凶,殊不知贫贱富贵在天,吉凶在我。茫然颠倒,曷胜叹欤!曷胜叹欤!
当世婚姻真可笑,不求懿德求才貌。富家有女媒氏忙,逆料妆奁向人道。贪愚一闻心预期,昼夜寻思念不移。那度彼此事可否,乱投瞽卜占筮龟。瞽卜吉凶岂能断,往往随口乘人便。命合红鸾便进财,自此家门都改换。千谋万虑过门来,贫苦追陪富倚财。妇骄悍怠悖指教,家业从此成颓衰。呜呼!择吉兮,吉安在?宜当听取文公戒。还娶不若吾家女,殷勤趋事心无外。
夫人之丧亲也,当倾天之祸,一痛之外不知有生,何暇他顾?缘以承宗为大,圣人节之以礼,乃教民不以死伤生,昭诸经籍,立万世经常之法。今之匹俗,睹成仪而不遵,冒欺悖是听,指亲魂为殃,而举家避殃。写父名设狱,而请僧破狱。省棺衾以资佛事,节哀痛以遂人情。对柩歌舞,临圹开筵,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堪叹人子居丧次,不追罔极先人事。急请阴阳问吉凶,更推时日求避忌。棺衾朽薄才掩形,歌管连宵不少停。珍馔预陈酬往复,绕鼓轰天诵佛经。纸扎幡幢苦周办,破产劳生为人看。临圹那论亲永违,紧顾斋堂恐客散。呜呼!择吉兮,吉何辜?以此儿孙有若无。劬劳之恩至如此,回头请看林间乌。
宅者安处之所、偃息之处也,所以界分局而庇风雨者也。近市井则有繁华交易之利,近田野则有稼穑之宜。其规模依地势之方圆,其华朴称家道之贫富。今之人则不然,多惑于求食之术,谓门何如可以致财,向何如可以致官。取八字,合支干,排年时,推姓属,移西就东,拆门倒户。贫者反致伤财,富室或因致祸,愚莫甚焉!
室屋本自庇风雨,大小横斜称规矩。不思本分信阴阳,妄引官商角徵羽。或将年命合三奇,冲避神杀随干支。春和秋爽不修造,选在隆冬暑雨时。开门放水斜调向,邻家有碍谁能让?或遭改拆损资财,或因殴闹动词状。呜呼!择吉兮,吉不足,初然谋笑反成哭。益时将就损时修,省事省心都是福。
葬者,藏也;择者,取地之宜也。勿就岐下,畏水汩也;勿近城市,畏迁易也;所以择宜者,欲其久安而永固也。春秋谓“某公弗克葬”,言雨也,亦未尝言及年月之利钝,茔地之吉凶。今日所为,殆尽俗秽,至有暴露父母,待利数年,迁徙祖宗,就吉几处,损恩利己,信惑听人。殊不知体魂宜安,惇敬宜谨,事事反之。故世之迁坟就吉者,多致丧败。吁!可叹也欤!
近来安葬论风水,至于儒者不明理。妄言择葬家富昌,风水不佳至贫窭。八针砂水识来龙,贪狼回获相朝逢。点穴远近辩系忽,咫差错定吉凶。因此愚夫几迁徙,祖父朽骨不安庇。暴柩停棺待利年,因虚伤实是何礼。呜呼!择吉兮,吉莫夸,前人谚语真不差。山头有块王侯地,何不将来葬你家。
往者瞽目缘衣食,故多习为裨官小说,演唱古今。愚者以为高谈,贤者亦可课睡,此瞽者赡身之良法,亦古人令瞽诵诗之义也。今兹特异,不分男女,专习弦管,作艳丽之音,唱淫放之曲,出入人家,频年集月,而使大小长幼耳贯心通,化成俗染。他时欲望其子女为节义之人,得乎?况其居宿不界,尤有不可胜言者。吁!
瞽夫瞽妇事弦管,以此愚蒙多狭款。出入通宵总不疑,秽曲淫声那知惨。但知斯人目己盲,外观不扰内观明。惯通市井奸欺事,专俟人家邪正情。人家有大还有小,终朝教训尚难晓,何况反令亲郑声,真是家长行草草。呜呼!择善兮,善有常,莫若不用最为良。非惟习俗传昆后,亦恐风传话短长。
世之僧尼出家者,谓其躬尽其道欲为佛者,非也。又谓欲其所为而为之者,亦非也。不过为愚父愚母舍以出家,或有他故而栖身于彼者。然其滋味情欲,岂得外乎人哉?是皆不得已而为之者也。既托于人,非财即色。每见其温言逊色,好恶不争,斯所谓”人之术也。既入其术,得脱者几希。愚夫愚妇求益致损,呜呼,丑莫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