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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集》明朝陶辅编撰

  及门,而浼二鬼曰:“予既还家,不得复来,欲烦二兄携予往观不律之僧受报之所,可乎?”二鬼许诺,遂引论至狱。但见诸曹用刑备极惨毒,受罪之人肢体分裂,血肉淋漓,冤呼震天,不堪闻视。又见狱左有黄光亘天,其中有人衣冠俨然,冉冉投西而去。鬼使指谓论曰:“此皆守戒精专者,得生入天矣。”论曰:“善恶之报,故知不爽。然此两途之人,其间虽老少男女之不同,僧尼道婆将半,而不见儒冠儒服者一人,何也?”鬼使曰:“此乃释氏色幻之化,非天地元气自然大化。虽四民之不奉佛者,皆不至此,而况儒者乎!”
  论赫然惊曰:“予素不信鬼神,今已亲见报应,而君又言大化幻化之分、有儒无儒之别,予实不敏,愿闻详详。”鬼使曰:“夫大化者,乃天地自然至正之气理也,乃万物之本。气之动静谓之阴阳,气之功用谓之鬼神,气之屈伸谓之死生。张子所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此即大化也。夫幻化者,乃释氏轮回之因果也,实自泥心执念、色像相感而成。我佛欲其散泥消执,舍妄归真。众生沉迷,执泥至此尔。幻化之门,因释所设。”论曰:“论忝儒名,何尔至此!”鬼使曰:“君言诸僧业重全无报,又曰报应轮回安在,此非泥心执念乎?”
  论乃赫然大笑而觉,方忆昨夜醉归,有忿在心,得此异梦耳。
  管鉴录
  元季之末,四方分扰,惟河北粗安。而庆都县衙之西有王屠者,世业屠宰,素称恶少。凡人谈及鬼神祸福者,必至昂腹奋拳,极口毁詈。邻有于公者,年垂八十,不为非行,子贤家富,举县敬仰。每遇王屠,必再三戒其狂暴,劝其改业。王虽不加嗔怒,然恒以白眼相看。人皆不然,而于公每每不恹。
  一日,王屠无疾而死,经宿乃苏,泣谓家人曰:“我于昏沉中有二人径前缚我,拥至一大官府阶下,责我多杀生命,渎漫鬼神,欺侮良善。以刀刺我,如宰猪之状,然后掷于沸汤□退。予不胜痛楚,失声而觉。”家人视之,果见遍身溃烂,秽不可近。复谓其妻曰:“予常深恨于公劝我,不听良言,果遭奇祸,几不复生。汝可急去拜恳于公,为我谋之。”
  妻如其言,于公遂诣屠家,笑曰:“此实君之警戒,但依老拙所为,何必过惧也。”于是王屠焚香誓天,尽改前非。常斋静坐,不数日前疾顿平。遇人善事,竭财助之,遇人行恶,尽力戒之。负土补于衢路,汲浆施于道途。虽不生业,家道比前反充。乡人以王佛子称之。
  是后,于公寿九十而终,佛子亦九十而卒,人传之以为因果。有好事者,作“于王因果诗十咏”,远近传诵。其诗曰:
  善人心地孰能同,解诱凶玩积善功。
  看破鬼神玄妙处,只将人事合天公。
  恶人当日肆愚狂,一旦回头作善良。
  不是鬼神彰报应,又何能改铁心肠。
  只将言行合天心,任尔欺凌不动嗔。
  到底不须生计较,上苍终始不亏人。
  欺善欺良痛不仁,亲遭报应始知因。
  皇天广大涵生厚,巨恶还容听自新。
  祸福昭彰本在天,休将报应作徒然。
  暗中神鬼分明计,若不亡家定减年。
  万事多端好事稀,休言报应眼前迟。
  心途善恶如形影,步步相随不暂离。
  趁意随心不觉差,但差一事一冤家。
  到头经纪归天算,莫把聪明向世夸。
  富贵由天莫强求,正如农业望秋收。
  若非着力亲耕种,枉费身心昼夜忧。
  静观巧拙斗争高,拙士安闲巧士劳。
  巧拙一蒙分祸福,莫将天道忽丝毫。
  恶人休把好人欺,不令人知天自知。
  心上有形须点检,问君何处是便宜。
  其县学有痒生姓管氏名鉴者,素称好学,博览书史,为同侪尊向,常日从讲者不下十数。一日,诸生有录“于王因果诗”以示管者。管阅之再三,忽然振几长叹,掷诗于案,闭目不语者良久。众笑曰:“此诗乃俗俚之言,吾侪取以奉兄,意供一笑,何故动此深疑?”
  管曰:“不然。夫福善祸恶,天之道也,虽在吾儒不外此论。因显的验,不爽毫厘,故为杨墨所凭,附以鬼神,合以因果,恐惑匹俗,以致真赝莫分,是非莫辩,此弊故非一日矣。然仆于其中理有未明、事有莫晓者,今试一陈。倘诸兄不吝下教,为讲数言,使仆心塞洞开,目翳净拨,则幸之幸矣。且人之有身也,父母生其形,天地付其性,贤愚善恶各有定质,万一不同也。虽时有积习变更,若不相远。人之善性,天与之也,人之恶性,亦天与之也。善恶本自天成,非人自勉为也。今者天生善人,天又锡之以福,天生恶人,天又加之以祸;是天厚于此而薄于彼也。言天故为之耶,而天道好生至正,焉有此理!言非天为之耶,而果孰为之乎?此实下情之疑。”众皆嘿然,罔知所答。
  至夜,管生就枕无寐,摸腹而思,终莫会其要。乃作诗曰:
  永夜心无寐,悠悠动所思。
  难明天地理,故起世人疑。
  窈窈情难论,冥冥妙莫窥。
  无由寻径达,空使此心奇。
  性命天公定,形容父母遗。
  贤愚心所主,善恶性之为。
  物不兼同体,谁能得自知。
  善人蒙福祉,恶者陷倾危。
  惩创故天理,生成却在谁。
  自生还自杀,难信更难期。
  人性出天与,天何又录之。
  宜成一样气,胡作两般基。
  不必生凶戾,无劳用祸施。
  是非如有谓,彼此是怀私。
  枉费钻研虑,空劳梦寐思。
  顺情伤世教,抗论谩神祗。
  默默人何见,苍苍孰敢欺。
  未堪方圣治,实恐混民彝。
  空使磨心镜,终难去此庇。
  无能开秘义,卿尔动歌诗。
  次早,以诗持示诸友,皆称其论确而言切,义通而理当。有录之人稿者,有读之成诵者。
  一日,其友有张生者,自别墅而归,少憩西关之树下,因口诵管生之诗。适有一樵夫窃听于侧,张笑曰:“汝知何事而听?”樵曰:“恨君诵之速,未得悉其意。”张复诵一过。樵曰:“斯何人作也?”张乃备言管生之诗本末之事。樵曰:“管为何如人?”张曰:“痒生也。”樵大笑,取担荷于肩,以口唾地曰:“如此学识而称痒生,宁不自愧耶!是一控仆不足拟也。”径投西门向下而去。张大怒,逐而詈之。樵者但笑而前走。
  将及市,适管生自东而来。张急挽管,备言所以,邀与共往挞之。管曰:“不可。彼异人也,或隐士欤?正当求尽其言,乌可犯之以非礼乎!”管遂前揖樵曰:“窗弟愚幼,不解下问,轻渎明诲,万冀先生勿罪。倘不吝善,乞开后蒙。”凡三问而不答,但微笑以目他视。管愈敬异,乃跪而告曰:“夫仁者爱人,先生以学自善,非大儒之用心也。”
  樵笑引管兴,曰:“仆野夫也,非儒,乃知儒之人也。君若下问,有何堪答?”又却之再,而答曰:“闻君之诗,立意谓天生人性善恶之差者,似天有所主见而用意彼此,使其善恶各受之性,而又加之以报应惩创之。佳作之兴,有此未安也。呜呼,缪之莫甚。夫万物之始,本乎无极而太极,一动一静,阴阳分焉。阳变阴合,五行生焉。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类。气理错综,形性特异。惟人秉独秀其心最灵,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然以气理之杂,刚未免有刚柔之别。善恶之差,祸福之应,盖由此也。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者,不过守之以静,谨之以动,人之太极于斯建矣。建极之道,诚与敬而已矣。夫阳之善者,仁也,中也,正也,善也,福也;阳之恶者,柔也,弱也。阴之善者,义也,刚也;阴之恶者,邪也,恶也。其在人之善恶有福祸之报者,乃气通理合,自然感类而聚。善与福会,恶与祸期,正如阳燧取火,方诸取水,火发水生,是果天之与夺乎,鬼神之作为乎?呵呵,又何难明耶!”
  言毕,负担长啸而去。其行若飞,管生追挽不及,归而浩叹累旬。
  是后,闭户读书,立志不出。集十余年,遂成名儒焉。
  邗亭宵会录
  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又曰邗江,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废及千载,湮若逶蛇,尽为居民所占。或开为种稻之田,或断为栽莲之沼。青蒲紫荇,极目百里,真水国极胜之所也。沟之东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因沟之崎岸,構亭其巅,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从子弟,皆尚儒业,凡偶佳辰令节,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诗酒为会焉。将值七夕,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剖韵联诗,传筹送酒,极其娱乐。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能缚箕为鸾,飞符致仙,降笔书字,凡祸福无所不能断,虽诗文无所不能作。众浼刘一试其术,刘许诺。遂取一净箕,缚笔其端,设几张灯,众乃炷香虔叩。刘遂布气作诀,飞符振尺。俄顷清风徐来,鸾箕动矣,初微渐著,跳跃于案上。刘生伏躬,再拜而问曰:“祖师何仙?乞通姓讳。”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复见书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其箕复震迅批曰:“叱!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徐乔称丽庵道人,贾岛号浪仙,酸斋号风月主人,是等硕儒古哲,尚或为此,其间意有所寓,见有不同。尔等后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淫亵相窥,甚无谓也,又如汉之司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听琴而合,人不以为奔。唐之李靖,实当时之名将,红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为私至。若翃韩章台之柳,陶谷邮亭之弦,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又若崔张之醖藉,苏双之风流,乐天之于樊素,苏子之于桃枝,著于简篇,班班历历,岂可言词而尽欤!夫佳人之出于世、雅士之遇于时者,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非里闾之常有者也。故绿珠碧玉,以人丧己;飞燕玉环,以己丧人。才艺情爱,不能并美。古云:‘佳人自来多命薄,’此之谓也。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善终美始,比之前人又万万也。夫风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趋,然为礼法所縻。况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于真知灼见,不用心于脱粗求精,一概尽拘于非礼。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悬悬,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吾不信也。嘘!凡自圄于迂,自禁于阔,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诚可笑也。吾今试呈一诗,公等评焉。”批曰:
  诸公莫笑郑元和,花柳丛中得趣多。
  舞歇翠盘春意怯,歌停纨扇酒颜酡。
  琐窗月淡人初静,罗幕风闲漏半过。
  直此良宵逢国色,问君心下定如何?
  批毕,众曰:“凡愚小子仰渎先生,伏希恕责恕责。”或曰:“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及终于偕老,想于风晨月夕,必有洪词佳什,万冀勿吝,一未予辈,使其识趣知趋,不为迂系,亦先生开导之功也。”其箕摇摇似在喜态,复批曰:“吾实有百咏,不轻示人。君等既欲续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于一奏耶!”诗曰:
  想应闺阁不胜幽,来逐莺花小径游。
  秋水敛波含巧笑,春山凝黛系闲愁。
  佩环声碎金莲窄,罗扇风微玉笋柔。
  徉唤待儿教近立,撩蜂扑蝶强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谓何一见即留情。
  问酬懒答惟狂笑,劝酒频来不转睛。
  也虑嫌疑遭后谤,苦牵风概望偷成。
  一时别却离魂倩,夜夜须防梦寐惊。
  两意当天已誓期,何劳笔扎寄情词。
  谨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飞烛低时。
  惟煮好茶供雅论,要联佳句足新诗。
  静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参横总不知。
  玉斝供频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词。
  故留残酒央予饮,假剔昏灯掩众知。
  葱软玉敲弦上怨,脂温香近耳边私。
  何当更有西厢月,重照人间燕尔期。
  灯暗屏山意转浓,罗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腻玉寻芳梦,巧浴华清得异悰。
  朱绽余香甘唾冷,山横颦黛乱云松。
  朝来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
  叠裹重包远寄将,看来事事断人肠。
  罗巾尚带啼痕渍,珍果犹含袖口香。
  无术慢劳多计较,有情争忍不思量。
  一宵间阻三秋远,恨杀寒蛩语话长。
  一自相从数载期,柔情终始不差迟。
  时间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预知。
  为我卖钗瞒阿母,倩人寄物避邻姬。
  章台仕女难同处,对月临风八句诗。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灭银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约,各陈怀抱话凄凉。
  香融斗帐鸯衾暖,雨歇阳台蝶梦长。
  宿酒正酣鸡乱聒,满窗红日上扶桑。
  正批间,其箕忽然翻落于地,如中矢之禽,滚跳不定。众皆异之,莫详所以。良久乃止。
  刘仍置箕于几上,再香祝曰:“适间开示诗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辈喜羡不胜。而祖师忽尔震怒,实取生等之过欤,抑又诗之不续尔?”其箕复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忿彼之邪言,惑明时之正士,被吾=翻,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众曰:“据郑先生批云,与学士道同事合,而学士秽视,不异天壤,又何谓乎?”
  其箕复批曰:“嗟乎,安有是哉!吾观元和之言,自为陷溺之鬼,死而不厌,尚犹谆谆切切,劝人为己失之非。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夫男女者,阴阳也;夫妇者,天地也。故阴阳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万物遂,实五常之本,人极之源。正闺门,治家邦,化天下,淳风穆义,莫不由此而启。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乃圣人正本澄源,立人极安天伦,明万世之法也。又断之以一言,曰‘思无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色欲是酣,音乐是溺,混其源而浊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于心,秽行张乎外,月蹈日染,籍习不厌,甚至于悖天灭理、杀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欤!可不慎欤!今之世人,求伉俪者专论才色,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深可叹欤!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诸君勿嗤,幸甚,”复批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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