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间,忽听得所门外边有人喧嚷。华刺史方欲问时,只见一个管所的官儿,进来报道:“杨令公差官在外堂,请华老爷相会。”华刺史听得,忙整衣冠出来相见,那差官见了华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爷钧旨,清华老爷回寓,待令公老爷病愈时,回旨便了。”华刺史向差官深谢,要留那差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别去了。
华刺史欢天喜地,分付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华夫人寓所,华刺史翁婿四人,随后步行而来。华夫人见了,喜得手舞足蹈。当日三个女婿公同替丈人庆贺,席间蒋青岩将昨夜李半仙对他说吏部本内的事情及圣旨批行一节告诉华刺史。华刺史道:“怎又有这节事,这却是违背不得的.到亏老夫多生几年,不然也是这网中之人了,只有三位贤婿却逃避不去了。于今风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紧,不可儿戏。”蒋青岩道:“小婿们正要请教岳丈,如此怎生是好?”顾跃他又将李半仙劝他三人的话述了一遍。华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时,老夫就不敢劝贤婿出仕了。”蒋青岩道:“做便去做,只未免有负先人之志。”华刺史道:“贤婿实忠孝之心,怎奈势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孙高尚者。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贤婿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才人快事,贤婿们不用迟疑。”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等听了华刺史之言,俱已心从。
四人饮到日暮,华刺史分付雇了四乘轿子,四人坐了,带了拜帖和杨素送的一百两金子,同来拜谢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来,门上传了帖,李半仙连忙出迎,宾主五人同到厅上行礼。华刺史向李半仙拜谢,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杀了老拙,今日之喜,实皆令婿蒋先生之力,与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华刺史又将那黄金送与他,他再三不受,强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锭,其余仍着华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拙早间见那位美人,却又是一位贵相,恐将来又是一个红拂。”华刺史道:“久闻老思兄风鉴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将来可得老死红尘否?”李半仙定晴将华刺史看了一回,道:“老先生无子而有子,将来乐地神仙,寿登大耋,凶无半点;且目下喜事重重,不过百日即见。”华刺史笑道:“老病废人,得无祸以终年足矣,何敢望喜。”大家说了一会,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请教蒋先生前日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蒋先生见教一遍,如何?”蒋青岩闻言,先将他在苏州主仆双双遇骗之事细说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骗,神骗,不知苏州何以往往出此奇人,岂风水所至乎!自后我们遇着苏州人,切要谨防。”蒋青岩又要说扬州之事,恐华刺史不喜,只得先向华刺史道:“小婿在扬州之事,罪实难逭,奈彼时势不可转,不得已相从,想岳父定能谅察。”华刺史道:“贤婿说那里话,你当日若不依从,我的大事坏矣。前日老妻到所中,与老夫言及此事,我和他两人都道贤婿依从的最是。且小女最贤,这有何碍?贤婿不妨细细道与李恩兄听听,也见得天下事无奇不有。”蒋青岩方才从头至尾向李半仙说知。李半仙惊讶道:“奇哉,异事!世上一般还有这样会择贤能爱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信不差,果然有验。”这翁婿四人同赞了李半仙一回,然后起身。
走到半路.只见一丛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华刺史同蒋青岩等立住轿子看时,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处旧绅的子弟俱以三月尽到京,四月应试;或有路远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齐;各旧绅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齐,以便拴补。华刺史看着三个女婿道:“三位贤婿,你看这旨意甚严,须安心在此应试。”翁婿四人一齐回到寓所。华刺史随分付院子到贡院口左边赁了一所大房子做下处,请三个女婿同寓攻书;一面打发院子回家报喜信与三个女儿,及送信到蒋家、张家、顾家去讫。专候三个女婿应试,按下不提。
却说那柳碧烟自入杨素府中去,且喜杨素的病体缠绵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过早晚走到杨素榻前看看。杨素也不甚叫他随众服事,到也十分安闲快乐,比那扫雪之时,真不啻天渊。只是碧烟胸中,刻刻有个蒋青岩;蒋青岩心里,也时时有个碧烟。
光阴易过,匆匆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处的旧绅子弟,无论有才无才,通与不通,都到了京师,各赁了下处。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头常到了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常这年的大主考也是陈朝的旧臣,姓李名如陵,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节不美,却到是有眼目的。见了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的卷子,赞服不已道:“世间安得还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谁人认得!”当下就将这三个卷子从头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细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
蒋青岩等三人交了卷子,早早走出场来,华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齐上前接住,他三人坐轿回寓。华刺史坐在厅上等候,见三个女婿出场来了,连忙起身迎入。茶饭已毕,华刺史说道:“三位贤婿,今日辛苦了,想应十分得意。”蒋青岩等三人一齐答道:“逼勒上钩,有甚得意,不过了事而已。”华刺史笑道:“贤婿们便是了事,也还胜人一百倍,不知今日是甚么题目?”蒋青岩道:“守成策一道,拟司马相如《子虚赋》一篇,玉阶春柳诗一首。”华刺史道:“好题,好题,三位贤婿,且将春柳诗写与老夫看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将春柳诗写出,递与华刺史观看。华刺史接到手中,序次看去。蒋青岩的诗道:紫禁春光早,垂杨拂面低。
两行金殿正,万树三阶齐。
淡月照时浅,游丝着处迷。
宫衣还借色,遮莫听黄鹏。
张澄江的诗道:
御道排高柳,春风树树黄。
新莺藏宛转,斜燕共飘扬。
欲夺金铺色,争同绣带长。
十宫齐拜舞,影里见翱翔。
顾跃仙的诗道:
种柳近天颜,寻常未许攀。
色初分翠盖,荫渐护仙班。
舞月腰争细,临风态更闲。
皇家春浩浩,宫阙绿波间。
华刺史看罢,大喜道:“三诗工丽庄雅,气吞云梦,压倒一切,真屠龙手也,定须高发无疑。”蒋青岩等三人齐道:“此等诗,那得叫好,岳父可谓过奖矣。”三人全不以功名为意,正是: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要知何日放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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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三才子同登鼎甲众佳人共赏荷花词曰:谁有奇才天忍负,试看三君把臂青云路。宴罢琼林嘶马去,六宫粉黛争相顾。日暮归来香满袖,梦里佳人也在花开处。急整归装休更住,想思莫把佳期误。
右调《蝶恋花》
话说华刺史见三个女婿的诗句惊人,料必高捷,专望揭晓。到了二十二日,那龙虎榜高高挂出,果然蒋青岩等三人都中了,又在一连,就象华家招女婿的一般,一毫也不颠倒。头一名是蒋岩,第二名是张平,第三名顾成龙。众报子一齐报到华刺史寓中来,华刺史夫妇满心欢喜,替他打发了报子,然后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恭喜,他三人也觉平常。及至殿试,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蒋青岩是状元,张澄江榜眼,顾跃仙探花。次日同赴琼林大宴,那隋文帝看见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才品超群,年纪都不上二十岁,心中大喜,深庆得人,敕谕穿宫太监打扫六宫街道,候他三人宴罢,走马游宫。这日该杨素压班陪宴,因杨素病体未愈,是宫相代他宴上的筵席,比往年十倍整齐。蒋青岩和张、顾三人宴罢,一齐宫花插帽,紫袍挂体,乘了骏马,前面绣仗彩旗迎导游宫。那六宫的宫娥彩女,看见三人美如冠玉,风流少年,无不思量羡慕。三人游宫已毕,谢恩出朝,又去游街。那长安街上看迎状元的人如山似海,都道华刺史怎这般大的福分,就得了这样三个女婿,一路儿中了三个鼎甲,真是从古以来未有之事。人人惊羡,个个称奇,一时传作美谈。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家向日的门生故吏、年家世好,久不往来的,及京中大小文武官僚,纷纷的到华家下处来庆贺,把华刺史的下处弄得就象吏部的衙门。连那臧冢宰,此时也来送贺礼。蒋青岩等三人游街已毕,少不得去谢主考、宰相与吏部及杨素各大臣,那杨素卧病,未及相见,臧家宰抱愧,推故不会。见过主考和宰相及其余大小文武,然后去拜谢李半仙。半仙迎入,拍手笑道:“何如?何如?老拙的眼睛,何曾看错。”三人向李半仙作了揖,齐齐说道:“先生真神人也,虽麻衣、鬼谷,何以过之,容当厚报。”半仙又看着蒋青岩道:“状元,你的气色,十日内又有一件喜事到了。”蒋青岩道:“还有甚喜事,不过得官而已。”李半仙道:“不是,不是,这种气色,主有婚姻之喜。”蒋青岩笑道:“这件事只恐先生相差了,学生的婚事,极早也还有几月。”李半仙道:“不差,不差,自有应验。”涨澄江、顾跃仙二人听了,也觉不信。又谈了一会,方才回去。
不数日,蒋青岩授了翰林修撰,张澄江、顾跃仙同授了编修之职,一齐到任,好生荣耀。他三人到任未及三五日,便要告假,省亲完娶,华刺史劝他再缓几日,他三人只得听从。
却说那杨素,一日病体稍愈,偶看殿试录,见三个鼎甲的姓名,想道:这三人的姓名,我象在那里认得。却一时记忆不真。恰好李半仙在跟前,因问道:“李丈,这三个鼎甲的姓名,你一向可曾听得人说么?”半仙笑道:“老令公真是贵人多忘,那状元的娘子,到在令公府中不多时候,令公到就忘了?”杨素闻言惊道:“原来就是华柔玉的丈夫。”李半仙道:“那榜眼、探花总是华刺史的第二、第三个女婿。”杨素听了,默默无言,又惊又悔,心中想道:“我当时只道是华刺史冒名却聘,谁知当真是他的女婿,那蒋青岩不中还可,于今恰又中了状元,与我同朝,我虽是他前辈元勋,他一时无处奈我何,异日却怎好与他相见。万一天子得知,亦非美名,我今若要将柔玉还他,将来要再寻一个柔玉,却又难得;若不还他,又觉不便,且柔玉自入我府中,我因卧病,并不曾幸他一幸。”又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怎肯到手的佳人又送与他,不如寻一件事将他远远外凋,以灭其口。”又想道:“他初中状元,料无甚过恶可寻,于今天下太平,又无甚边防要紧。”左思右想,没个决断。李半仙在旁看见杨素的神情,料是为柔玉一事不好处治,也想道:“我若将真话向他说了,他又要恨蒋状元和华刺史;且那假柔玉的相貌不凡,又是大家女子;况他年老,我何不从旁赞劝几句,劝他送还华家。待那女子去寻一个年貌相当的嫁了,也不孤负他的青春,也算我老年的一件功德。”因问道:“那华柔玉可在左右么?”杨素道:“听说他偶有小病,我今日不曾要他服事。李丈,你问他做甚么?”李半仙道:“在下恐他在此,听得蒋青岩中状元,心下又要感伤哩。”杨素听了,沉吟半晌道:“老丈,我有一言与你商议,不知那一着妥当?”便将自己心下适间踌躇未说的一节话,向李半仙细说一遍。李半仙道:“还是将华柔玉送还他为是,令公位极人臣,何求不遂,那在这一个女子!且那蒋状元的相貌,在下看他将来也是个大位,令公若肯还他,不但他一人感令公大恩,天下人都服令公的仁德。在下的愚见如此,听凭上裁。”杨素闻言,将头点了几点,向旁边一个侍儿道:“你去看那华柔玉可走动得,若能走动,可与他出来,我有话问他。”侍儿领命,忙忙走到碧烟房中,说道:“姐姐,令公爷问你走动得时,叫你出去,有话问你哩。”这碧烟原非真病,只因听得蒋青岩中了状元,心中十分欢喜,要想个脱身之计,故此托病在房,细细思想。忽闻杨素唤他,只得和那侍儿一同来到杨素榻前。杨素见碧烟到了,问道:“闻你有病,可曾好些么?”碧烟道:“贱妾偶触风寒,今已小愈。”杨素将一双眼定定地看了碧烟半晌,说道:“你可晓得你丈夫中状元么?”碧烟不知此问是好是歹,不敢答应。李半仙恐怕碧烟一时没主意,言语与他不合,连忙在旁说道:“你丈夫蒋青岩中了状元,你可晓得么?”碧烟会意,方才答应道:“贱妾不知,但他才堪王佐,学贯古今,今日得中状元,也不负他平生大志。”说罢,泪流满面。杨素见碧烟的光景,料是思归之意,故意怒道:“你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态,敢是还思想去跟随那蒋生么?”碧烟道:“老爷请息雷霆,贱妾素闻老爷功盖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圣贤之事,以义教天下。得新忘故,贱妾不敢为也,那蒋生虽与贱妾未遂伉俪之欢,实久有百年之约,向因老爷过求丑陋,不得已割舍前来。临别之时,他对天发誓,道他终身不娶,他今日虽中状元,难免绝嗣之恨。这节事都是贱妾累他,贱妾为此不觉伤心,求老爷原察。”杨素听碧烟这一段话说得十分直捷、十分可悯,料非虚语,因转嗔作喜道:“我站试你,你既有念故之心,我岂肯做夺婚之事!你可立在此间,我即刻差人将你送还你父母,待你仍旧去嫁蒋生,完你这段姻缘,你却不可忘我。”碧烟闻言,忙忙双膝跪下,向杨素拜谢道:“若得慨发仁慈,贱妾此去,自当朝夕顶礼,以祝千秋,安敢有忘大恩。”杨素随即分付左右备小轿一乘,差官一员,送碧烟回华刺史寓所去。不一会,传轿已备齐,碧烟重来叩谢杨素,仍旧是李半仙领他到二门外上轿。那差官骑马相随,同往华刺史寓中来,行不半晌,早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