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云题
题完,到处寻访,未能即见,不消说了。
那水生别了人趋,那日也是向孤山游玩。但见林坡梅花香气袭人,有兴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诗。进了林公祠内,去看那曾来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诗的,都看遍了。临末忽见了《小青词》,不胜赞叹,因见又是梅再福所题,心中愈加爱慕,想道:“如此运笔,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装模作样。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与他金兰结谊,尔我忘形,此时我愿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带了梅花诗,又来访假梅生。假梅生见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绝不象昨日初见的礼貌。转是水生愈加殷勤,道:“适才读台兄小青一调,真可谓笔有化工矣!使小弟只字俱无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么《小青词》了?”他连小青也不晓得什么出处,慌忙答道:“信笔所题,何劳过奖。”水生道:“不必太谦,小弟昨咏梅花一律,望乞郢政,并祈属和。”假梅生接来一看,看见字如流水行云,不觉心中突突里跳起来。将诗细细一看,只见写道:横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风试靓妆。
傲意无过凌俗艳,淡姿不欲见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无林处士,思君几欲九迥肠。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诗中之意,未必尽解,而出口顺溜,大与云生无异,却与自己佶屈聱牙声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个有来历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变了奉承恐后的形状了,口中啧啧赞道:“小弟不料相公台兄有此大才,方才得罪,幸恕幸恕!”水生又道:“小弟抛砖引玉,望乞赐和请教。”假梅生急得没法,因将读过的诗暗暗思量一遍,却喜得小庾岭梅花之诗,恰好也有一道,心中大喜,因答道:“小弟平生最不喜和韵。一个妙意思,反被韵脚缚住了。今尊作小弟竟和意不和韵了,幸勿见罪。”水生道:“听兄尊意。”
假梅生便作吟哦得意之状,忙写出来,自己点头点脑念了一遍,递与水生。水生看了第二联,大叫道:“英雄自命,笔端俱露。”假梅生正自居然认为己作,岂料那云生一路访问伊人,忽然看见招牌,心中惊讶,早已窥见是秋人趋了。他请和韵时,云生已站在门首,听见人趋一派胡言,暗暗好笑。因他两个正在出神之际,并不看见云生,云生也未即进去看他恁么和韵诗出来。及至水生吟咏起来,方知是自己做的,遂大声进门道:“梅先生好诗!”人趋抬头一看,见是云生,一霎时就如冷汗淋身,又如空天霹雳,无处躲闪。没奈何,只得老着脸来作揖,轻轻说道:“久别相公,心常掛念,些须丑事望乞包荒。”云生又与水生见过。水生见云生韵度翩跹,人物娟楚,眼下心中,早已窥见一斑。因问道:“原来兄翁与梅兄相知,请问台兄尊姓大名?”秋人趋见水生问起名姓,汗流浃背,如坐针毡,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恨不得云生霎时间变作哑子,又无计掩住他口。云生倒不好当场出他之丑,想道:“不如我说了我名姓,成全他的体面罢。”便道:“小弟云剑,贱字锷颖,与梅兄相知久了。”人趋满肚鬼胎方才放下。水生失惊道:“听兄语音,自是中州人物,莫非赤心老仆的旧主么?”云生也大惊道:“赤心正是老奴,敢问兄翁何从知之?快赐一言,以慰寸肠。”水生抚掌大笑道:“真正奇事!小弟久仰梅兄大才,奔驰道左,迟久相遇,已为万幸。而云兄今日于无意中遇着,快极快极!”便将寻梅生直到洛阳,遇见赤心,赤心所托说话倾倒说荆云生仔细将水生一看,道:“吾兄莫非水有源令侄,台号伊人么?”水生忙点首道:“然也,然也。云兄何处得知小弟?尤为奇了。”云生不觉喜之欲狂,道:“水兄寻梅兄,若是之难;小弟遇水兄,若是之易,这都亏梅兄介绍。然水兄寻梅兄,不惮千里之遥,而直走敝县;小弟寻水兄,虽不曾费了十分跋涉,而贵县山川人物,目中略睹,少可以报水兄洛阳之役也。”水生又道:“小弟洛阳之役,为梅也,非为云也,而因梅得云,足称巧于相值。至若兄以慕不相知之人而反有敝县之行,必甚不解。”云生道:“小弟贵县之行,非为水兄之慕云,正为水兄之慕梅也。因梅兄而得遇小弟,因小弟更可以得梅兄矣!前日水兄意中,但知梅兄,不知有小弟。岂料今日梅兄也在此,小弟也在此。”水生又道:“向在贵第得咏壁间佳制,小弟大疑,手笔才思与梅兄无异,后闻有改姓避祸之说,意谓梅兄即是云兄,岂意今梅兄另有梅兄,云兄另有云兄,两手笔之无异,才思之相同,始信梅兄真是云兄相知,而云兄真是梅兄相知也。”云生大笑道:“大抵有小弟即有梅兄,有梅兄便有小弟,假使非梅兄,不知小弟在哪里,使水兄遇梅兄究竟不遇梅兄,今日遇小弟,可谓真正遇梅兄了。”说罢,大笑不置。
这一番说话,云生分明暗暗打着那秋人趋。水生虽是听得,但说话牵枝带叶,哪里晓得姓梅的是假冒!只见秋人趋看他两个舌底澜翻,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得说。水生道:“梅兄今日得遇相知,正好具道契阔之肠,何竟默默若此?”云生道:“小弟与梅兄虽有两人之分,实无尔我之隔。小弟有说话,梅兄既可以代得,则梅兄之言即是小弟之言;梅兄有说话,小弟亦可以代得,则小弟之言即是梅兄之言了。何烦这个梅兄置喙于其间,而无尔我之隔者,竟分作两人耶?”人趋方开口道:“云相公所言真正相知。小弟底里云相公尽知,叫小弟有恁么说话说出来?”水生便也不言,忙把桌上自做的梅花诗双手递过,道:“白雪之章,小弟于贵第领教;而巴里之吟,云兄未必于敝县得闻。今特以请教梅兄者请教云兄,并祈属和,勿吝可也。”云生接过手,读了一遍,大叫道:“神妙至此!梅兄不能赞一词,小弟亦无一词可赞了。若谓小弟未获领教,则又万万不然。”水生道:“小弟从无片言请教,云兄何以知得?”云生道:“小弟见兄之情,即已见兄之才矣!如必请教,而始云见兄之才,岂不先负兄之情乎?”水生道:“云兄不特于梅兄知心,即于小弟亦久已知心了。”因促和韵。云生道:“方才蒙兄见赏梅兄之作,即如见赏小弟之作了,何必又要另起炉灶?如必要小弟出丑,小弟曾有旧作,只得录出请教了。”秋人趋听得要录出旧作,又急得目瞪口呆,没法摆饰,忙道:“云相公高才,新作立成,何必录哪旧作?”云生道:“小弟即将旧作为新咏,决不敢蹈袭梅兄的。”因援笔,即于水生笺后一挥写完,递过水生,水生朗吟道:东风催促旧时香,肯许凡葩借尔妆。
逢驿向曾传信息,思君几度费平章。
争春偏欲凌江雪,违众尤能傲晓霜。
自是相逢疏影下,一番赏鉴付诗肠。
水生看完,方知原是和韵,而其中相知欣慰之意一一钩出,遂极口称赞不祝此时夕阳西下,云生向水生道:“可以行矣。”水生唯唯,兼欲假梅生同往,以尽一宵抵足剧谈之况。假梅生坚不肯去,云生便道:“梅兄不肯去,不必相强。且小弟去,即如梅兄去。”两生于是一拱而别。
是夜,纵饮寓中,云生方说出自己即是梅生,所会者是假梅生与假诗一事。水生方晓得云生许多浑话句句有因,笑个不了。正是:多才自是多情者,非假何由得见真。
且说那人趋开店不及三个月,倒有了一二百金。不料此番决撒了,立脚不住,连夜往别处,心中恋恋不舍这椿好买卖。想想东南一路,他们时常出入,决开不得,不若远走开些,难道又撞着不成?从此直到燕京,依先照旧行事。有分教:假中遇假,雌伏雄飞;真里淘真,水落石出。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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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东床坦腹愿天速变男儿西阁谈心对月宜联姊妹词曰:奇闻尽有,从无两女成婚媾,同衾共枕虚消受。快得乘龙,谁信都荒谬。风流担搁眉应皱,一番剖破消疑窦。泰山犹自称佳偶,明作夫妻,姊妹私相授。
右调《醉落丑》
按下云、水二生相遇不题。再表文小姐自从男装改名云湘夫入幕之后,与章巡按相得之甚。巡按待之如嫡亲子弟,湘夫事之如嫡亲父叔。前来犹称先生、晚生,以后巡按嫌他不脱略,问了侍郎故时年纪,自己小几年,叫湘夫但以叔侄相称,从此日亲一日。凡四方往来书札,以至案犊谳语,都出自湘夫之手,无不件件如意,色色可人。至于疑难之事,必要湘夫划策定计,偏是俏胆之中具十分见识、十分谋略,每发一言,巡按无不信服,因此到处有德明之号。兼之巡按向来清廉自矢,秉公不欺,奸顽屏气,豪强敛迹。一年任满回京复命,湘夫假意告辞,巡按道:“久烦贤侄赞助,老夫所以不致旷官之诮,今得始终全职,皆贤侄之赐也。老夫还要细细谈心,使贤侄免流离琐尾,而安于磐石,然后遂愿。况贤侄辞去,不过翱翔四海,究非自安之策,不若随老夫到京。老夫虽宦橐空虚,而朝夕儃米菜羹,犹可以供贤侄,万勿因简亵多端,而遂不我留,使老夫一则负贤侄向来之教,二则遗令先尊地下之憾,三则何以答文总兵一片委托之心也。鄙情如此,幸祈炤亮。”湘夫感谢不已,遂不复辞,一同到京。
巡按复命后,圣上喜其廉能勤职,超迁太仆卿之职。此时车马填门,庆贺不绝。湘夫预先对巡按说道:“凡一应宾客,概不相见。”独自与假松风敛迹内厢,人罕得见。惟心中时时暗想父亲,不知生死若何,泪常偷弹;又想云郎不知何时配合,心常不乐。然而对花饮酒,玩月吟诗,究竟无一毫内家之态,所以使人莫窥其际。
岂知太仆有女湘兰,年貌与湘夫齐美,才思与湘夫并驱。因太仆品行端严,那些势炎威赫的,怪其为人,不来与他缠扰。即这些曳白子弟,太仆见之,犹如眼中看屑,不胜拒绝。必要拣那才惊屈、宋,品若琏瑚者,虽家徒四壁,室无斗筲,亦许之纳璧蓝田,牵系红幕也。不意轻肥得意者,车载斗量,挥之不去;而鹤立鸡群者,穴居野处,招之不来,所以湘兰尚在待字之秋,未有结褵之举。就是那湘兰小姐立志不肯轻嫁凡夫,此意虽未尝对那双亲面前明言,太仆尝命作《梧桐诗》有云:高岗独立叶萋萋,琴瑟良材品不低。
莫把高枝轻折去,将来好许凤凰栖。
太仆看他诗中之意,惟恐父母不慎择婿,所以暗寓于此。然太仆访寻有年,竟无中意之眩及遇见了云湘夫,心中即已属意。况字曰湘夫,分明是湘兰之夫了,而诗又成湘扇,件件凑合,逐信为天缘非偶也,所以前日不容辞去。及归京之日,待诸务俱毕,即对夫人明氏说道:“我为女儿终身未有所托,心中时刻掛念,又欲选择快婿,不谓人才难得,竟无合意之士。今幸巡按江南,是于无意之中得一佳儿,无论其才智不同于流俗,即其貌胜潘安,姿同卫玠,使其易男扮为女装,置之燕姬、赵女之中,恐胜寻常万倍也。吾意欲招为婿,夫人意下不知如何?”夫人道:“相公所见自然不差。但他家世何如?”太仆道:“家世固我所勿论,然此子先人曾为司马,亡未三载,将来接迹簪缨,指日可待,又何虑其长贫贱乎?”夫人道:“相公既是中选,只该带他回来,待女儿亲试一试才学,那时即便成亲,岂非妙事?今彼此异地,倘此子另作他氏乘龙,奈何?”太仆道:“夫人这倒不消虑得,此子已久作下官幕中之客了。前日回京,他要辞去,下官因有此心,所以不从他意。今现在中堂左厢,待下官明日引来一见夫人,只怕夫人喜出望外了。”夫人道:“何物书生,相公得意若是?”太仆道:“得意不得意,且到明日便知。”
到了次日,太仆到湘夫室中说道:“老朽夫妇,暮年无子,心如悬旌。昨日偶与贱荆道及贤侄丰姿仪表,贱荆不胜羡慕,亦欲一见,不识可否?”湘夫道:“尘垢之姿,何劳过誉?而使叔母重念若此。小侄向欲进拜,恐惊动起居,不敢遽请,今蒙见召,敢不趋谒?”太仆大喜,即便在前,领他进拜夫人。
此时小姐侍婢白蘋正在庭中采茉莉花,见了湘夫,心中大惊,忙报夫人。夫人出来一见,看他举动是男,窈窕似女。夫人笑容可掬道:“老身因相公极道贤侄妙才,私心想慕,反劳光降,使老身何以克当?”湘夫道:“小侄蒙叔翁骨肉相待,铭刻难忘。复承叔母垂情怜念,感愧尤甚,拜迟之罪,尚祈涵耍”见毕,即便辞出,太仆送了出去。转来对夫人道:“下官眼力何如?”夫人笑道:“只怕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太仆道:“若论腹中,真是一个行秘书橱,而下笔又倚马可待。我两人若得此快婿,何忧终身无靠乎?”夫人道:“虽如此说,未知我儿意下若何。如此生或有所作,待我拿去,与孩儿一看,看他中意否。”太仆道:“这也有理。”即将湘扇诗写来,付与夫人。夫人拿上楼去。
此时白蘋正在那里形容湘夫如美人一般标致,小姐微笑道:“痴丫头,他自美,与你何干?只管这般胡乱。”正说间,听得楼梯上脚步响,白蘋忙来一张,笑嘻嘻道:“小姐,夫人来了。”小姐忙移莲步来迎夫人。万福过了,夫人道:“今朝你爹爹有个相知年侄,特来拜望。你爹爹见他人物济楚,仪貌可观,欲试他才学,就把湘扇为头,要他吟诗一首。他便信口就吟,你爹爹欢喜之极,特领进来我看,果然是个青年俊士,又有如此之才,真是才子中佳人也!你看他诗可好么?”小姐接在手中看完,但见喜容满颊,并不开口。夫人会其意思,便道:“我下楼去了,你仔细看看好不好,叫白蘋拿了来。”说罢,果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