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是时武宗犹羁南畿,进谏无由,姑叙地方灾异以自劾,冀君心开悟而加意黎元也。
六月,如赣。
十四日,从章口入玉笥大秀宫。十五日,宿云储。十八日,至吉安,游青原山,和黄山谷诗,遂书碑。行至泰和,少宰罗钦顺以书问学。先生答曰:“来教训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辞,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入门之际,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杭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纶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是月至赣。
先生至赣,大阅士卒,教战法。江彬遣人来观动静。相知者俱请回省,无蹈危疑。先生不从,作《啾啾吟》解之,有曰:“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小儿不识虎,持竿驱虎如驱牛。”且曰:“吾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有何可疑?”门人陈九川等亦以为言。先生曰:“公等何不讲学,吾昔在省城,处权竖,祸在目前,吾亦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
洪昔葺师疏,《便道归省》与《再报濠反疏》同日而上,心疑之,岂当国家危急存亡之日而暇及此也?当是时,倡义兴师,濠且旦夕擒矣,犹疏请命将出师,若身不与其事者。至《谏止亲征疏》,乃叹古人处成功之际难矣哉!
七月,重上江西捷音。
武宗留南都既久,群党欲自献俘袭功。张永曰:“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也。”于是以大将军钧帖令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入诸人名于疏内,再上之。始议北旋。
尚书霍韬曰:“是役也,罪人已执,犹动众出师;地方已宁,乃杀民奏捷。误先朝于过举,摇国是于将危。盖忠、泰之攘功贼义,厥罪滔天,而续、纶之诡随败类,其党恶不才亦甚矣。”御史黎龙曰:“平藩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倡义。盖以逆濠之反,实有内应,人怀观望,而一时勤王诸臣,皆捐躯亡家,以赴国难。其后忌者构为飞语,欲甘心之,人心何由服乎?后有事变,谁复肯任之者?”费文献公宏《送张永还朝序》曰:“兹行也,定祸乱而不必功出于己:开主知而不使过归乎上;节财用不欲久困乎民;扶善类而不欲罪移非辜。且先是发瑾罪状,首以规护卫为言,实以逆谋之成,萌于护卫之复,其早辨预防,非有体国爱民之心,不能及此。”
洪谓:“平藩事不难于倡义,而难于处忠、泰之变。盖忠、泰挟天子以偕乱,莫敢谁何?豹房之谋,无日不在畏,即据上游不敢骋,卒能保乘舆还宫,以起世宗之正始。开先勒石所谓:‘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又曰:‘嘉靖我邦国。’则改元之兆先征于兹矣。噫!岂偶然哉!”
先生在赣时,有言万安上下多武士者。先生令参随往纪之。命之曰:“但多膂力,不问武艺。”已而得三百余人。龙光问曰:“宸濠既平,纪此何为?”曰:“吾闻交址有内难,出其不意而捣之,一机会也。”后二十年,有登庸之役,人皆相传先生有预事谋,而不知当时计有所在也。
八月,咨部院雪冀元亨冤状。
先是宸濠揽结名士助己,凡仕江右者,多隆礼际。武陵冀元亨为公子正宪师,忠信可托,故遣往谢,徉与濠论学。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立与绝。比返赣述故,先生曰:“祸在兹矣。”乃卫之间道归。及是张、许等索衅不得,遂逮元亨,备受考掠,无片语阿顺。于是科道交疏论辩,先生备咨部院白其冤。世宗登极,诏将释。前已得疾,后五日卒于狱。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殓。讣闻,先生为位恸哭之。元亨字惟乾,举乡试。其学以务实不欺为主,而谨于一念。在狱视诸囚不异一体,诸囚日涕泣,至是稍稍听学自慰。湖广逮其家,妻李与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师讲学,肯有他乎?”手治麻枲不辍。暇则诵《书》歌《诗》。事白,守者欲出之。李曰:“不见吾夫,何归?”按察诸僚妇欲相会,辞不敢赴。已乃洁一室,就视则囚服不释麻枲。有问者,答曰:“吾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闻者悚愧。元亨既卒,先生移文恤其家。
罗洪先赠女兄夫周汝方序略曰:“忆龙冈尝自赣病归,附庐陵刘子吉舟。刘与阳明先生素厚善,会母死,往请墓志。实濠事暗相邀结,不合而返。至舟,顾龙冈呻吟昏瞀,意其熟寝也。呼门人王储,叹曰:‘初意专倚阳明,两日数调以言,若不喻意,更不得一肯綮,不上此船明矣。此事将遂已乎,且吾安得以一身当重担也?’储拱手曰:‘先生气弱,今天下属先生,先生安所退托?阳明何足为有无哉?’刘曰:‘是固在我,多得数人更好。阳明曾经用兵尔。’储曰:‘先生以阳明为才乎,吾见其怯也。’刘曰:‘诚然。赣州峒贼,髦头耳,乃终日练兵,若对大敌,何其张皇哉?’相与大笑而罢。龙冈反舍,语予若此,己卯二月也。其年六月,濠反,子吉与储附之。七月,阳明先生以兵讨贼。八月俘濠。是时议者纷然,予与龙冈窃叹莫能辨。比见诋先生者,问之曰:‘吾恶其言是而行非,盖其伪也。龙冈舌尚在,至京师,见四方人士,犹有为前言者否乎?盍以语予者语之。’其后养正既死,先生过吉安,令有司葬其母,复为文以奠。辞曰:‘嗟嗟!刘生子吉,母死不葬,爰及干戈;一念之差,遂至于此,呜呼哀哉!今吾葬子之母,聊以慰子之魂。盖君臣之义,虽不得私于子之身,而朋友之情,犹得以尽于子之母也,呜呼哀哉!’其事在是年六月。”
闰八月,四疏省葬,不允。
初,先生在赣,闻祖母岑太夫人讣,及海日翁病,欲上疏乞归,会有福州之命。比中途遭变,疏请命将讨贼,因乞省葬。朝廷许以贼平之日来说。至是凡四请。尝闻海日翁病危,欲弃职逃归,后报平复,乃止。一日,问诸友曰:“我欲逃回,何无一人赞行?”门人周仲曰:“先生思归一念,亦似著相。”先生良久曰:“此相安能不著?”
九月,还南昌。
先生再至南昌。武宗驾尚未还宫,百姓嗷嗷,乃兴新府工役,檄各院道取濠废地逆产,改造贸易,以济饥代税,境内稍苏。尝遗守益书曰:“自到省城,政务纷错,不复有相讲习如虔中者。虽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力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泰州王银服古冠服,执木简,以二诗为贽,请见。先生异其人,降阶迎之。既上坐,问:“何冠?”曰:“有虞氏冠。”问:“何服?”曰:“老莱子服。”曰:“学老莱子乎?”曰:“然。”曰:“将止学服其服,未学上堂诈跌掩面啼哭也?”银色动,坐渐侧。及论致知格物,悟曰:“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遂反服执弟子礼。先生易其名为“艮”,字以“汝止。”
进贤舒芬以翰林谪官市舶,自恃博学,见先生问律吕。先生不答,且问元声。对曰:“元声制度颇详,特未置密室经试耳。”先生曰:“元声岂得之管灰黍石间哉?心得养则气自和,元气所由出也。《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芬遂跃然拜弟子。
是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袭衍日侍讲席,而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皆守旧学相疑,唐复以彻讲择交相劝。先生答曰:“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当唐、邵之疑,人多畏避,见同门方巾中衣而来者,俱指为异物。独王臣、魏良政、良器、钟文奎、吴子金等挺然不变,相依而起者日众。
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岁,在江西。
正月,居南昌。
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先生闻前月十日武宗驾入宫,始舒忧念。自经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乃遗书守益曰:“近来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一日,先生喟然发叹。九川问曰:“先生何叹也?”曰:“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九川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又曰:“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间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元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
录陆象山子孙。
先生以象山得孔、孟正传,其学术久抑而未彰,文庙尚缺配享之典,子孙未沾褒崇之泽,牌行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按象山与晦翁同时讲学,自天下崇朱说,而陆学遂泯。先生刻《象山文集》,为序以表彰之。席元山尝闻先生论学于龙场,深病陆学丕显,作《鸣冤录》以寄先生。称其身任斯道,庶几天下非之而不顾。
五月,集门人于白鹿洞。
是月,先生有归志,欲同门久聚,共明此学。适南昌府知府吴嘉聪欲成府志,时蔡宗兗为南康府教授,主白鹿洞事,遂使开局于洞中,集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同事焉。先生遗书促邹守益曰:“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