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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卷四 顺生录

  迩者缪蒙陛下过采大臣之议,授以军旅重寄。自知才不胜任,病不任劳,辄乃触冒上陈辞谢。又蒙温旨眷覆,慰谕有加。伏读感泣,不复能顾其他,即日矢死就道。既而沿途备访其所以致此变乱之由,熟思其所以经理斡旋之计,乃甚有牴牾矛盾者。而其事势既口颠覆破漏,如将倾之屋,半溺之舟,莫知所措。其惟恐付托不效以孤陛下生成之德,以累大臣荐举之明,于是始益日夜危惧,而病亦愈甚。乃不意到任以来,旬月之间,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两顽民帖然来服;千里之内,去荆棘而行成坦途。其间虽有数处强大贼巢,素为广西众贼之渊薮根株,屡尝征讨而不克者,亦就湖广撤回之兵而乘其取道之便,用两广新附之民而鼓其报效之勇,财力不至于大费,小民不及于疲劳,遂皆歼厥渠魁,荡平巢穴,而远近略已宁靖。是皆陛下好生之至德昭格于上下,不杀之神武幽赞于神明,是以不言而信,不怒而威,阴宥默相,以克有此;固非愚臣意望之所敢及,岂其知谋才力为能办此哉?窃自喜幸,以为庶得藉此以免于覆败之戮,不为诸臣荐扬之累,足矣。而臣之病势乃日益增剧,百疗无施。臣又思之,是殆功过其事,名浮其实,福逾其分,所谓小人而有非望之获,必有意外之灾者也。
  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乍,遂患咳嗽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伏林野,虽得稍就清凉,亲近医药,而病亦终不能止,但遇暑热,辄复大作。去岁奉命入广,与旧医偕行,未及中途,医者先以水土不服,辞疾归去。是后,既不敢轻用医药,而风气益南,炎毒益甚。今又加以遍身肿毒,喘嗽昼夜不息,心恶饮食,每日强吞稀粥数匙,稍多辄又呕吐。当思恩、田州之役,其时既已力疾从事,近者八寨既平,议于其中移卫设所,以控制诸蛮,必须身亲相度,方敢具奏;则又冒暑舆疾,上下岩谷,出入茅苇之中,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
  新任太监、总兵亦皆相继莅任,各能守法奉公,无地方骚扰之患,两省巡按等官,又皆安靖行事,创涤往时烦苛搜刻之弊,方务安民。今日之两广,比之异时,庶可谓无事矣。臣虽病发而归,亦可以无去后之忧者。
  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近岁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大不得已也。惟陛下鉴臣一念报主之诚,固非苟为避难以自偷安,能悯其濒危垂绝不得已之至情,容臣得暂回原籍就医调治,幸存余息,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尚有日也。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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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八 年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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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化王辰始生至正德戊寅征赣

  先生讳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晋光禄大夫览之裔,本琅琊人,至曾孙右将军义之,徙居山阴;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寿,自达溪徙余姚;今遂为余姚人。寿五世孙纲,善鉴人,有文武才。国初诚意伯刘伯温荐为兵部郎中,擢广东参议,死苗难。子彦达缀羊革裹尸归,是为先生五世祖。御史郭纯上其事于朝,庙祀增城。彦达号秘湖渔隐,生高祖,讳与准,精《礼》、《易》、尝著《易微》数千言。永乐间,朝廷举遗逸,不起,号遁石翁。曾祖讳世杰,人呼为槐里子,以明经贡太学卒。祖讳天叙,号竹轩,魏尝斋瀚尝立传,叙其环堵萧然,雅歌豪吟,胸次洒落,方之陶靖节、林和靖。所著有《竹轩稿》、《江湖杂稿》行于世。封翰林院修撰。自槐里子以下,两世皆赠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追赠新建伯。父讳华,字听辉,别号实庵,晚称海日翁,尝读书龙泉山中,又称龙山公。成化辛丑,赐进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进封新建伯。龙山公常思山阴山水佳丽,又为先世故居,复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先生尝筑阳明洞,洞距越城东南二十里,学者咸称阳明先生云。
  宪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
  是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郑娠十四月。祖母岑梦神人衣绯玉云中鼓吹,送儿授岑,岑警寤,已闻啼声。祖竹轩公异之,即以云名。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十有二年丙申,先生五岁。
  先生五岁不言。一日与群儿嬉,有神僧过之曰:“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竹轩公悟,更今名,即能言。一日诵竹轩公所尝读过书。讶问之。曰:“闻祖读时已默记矣。”十有七年辛丑,先生十岁,皆在越。
  是年龙山公举进士第一甲第一人。
  十有八年壬寅,先生十一岁,寓京师。
  龙山公迎养竹轩翁,因携先生如京师,先生年才十一。翁过金山寺,与客酒酣,拟赋诗,未成。先生从傍赋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纱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客大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先生随口应曰:“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明年就塾师,先生豪迈不羁,龙山公常怀忧,惟竹轩公知之。一日,与同学生走长安街,遇一相士。异之曰:“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对书辄静坐凝思。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
  二十年甲辰,先生十三岁,寓京师。
  母太夫人郑氏卒。居丧哭泣甚哀。
  二十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岁,寓京师。
  先生出游居庸三关,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询诸夷种落,悉闻备御策;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经月始返。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时几内石英、王勇盗起,又闻秦中石和尚、刘千斤作乱,屡欲为书献于朝。龙山公斥之为狂,乃止。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岁,在越。
  七月,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
  外舅诸公养和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还。
  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先生尝示学者曰:“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后与学者论格物,多举此为证。
  二年己酉,先生十八岁,寓江西。
  十二月,夫人诸氏归余姚。
  是年先生始慕圣学。先生以诸夫人归,舟至广信,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
  明年龙山公以外艰归姚,命从弟冕、阶、宫及妹婿牧,相与先生讲析经义。先生日则随众课业,夜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多至夜分。四子见其文字日进,尝愧不及,后知之曰:“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何及也!”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谑,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过矣。”自后四子亦渐敛容。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岁,在越。
  举浙江乡试。
  是年场中夜半见二巨人,各衣绯绿,东西立,自言曰:“三人好作事。”忽不见。已而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之,咸以为奇验。
  是年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待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
  明年春,会试下第,缙绅知者咸来慰谕。宰相李西涯戏曰:“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先生悬笔立就。诸老惊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及丙辰会试,果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为耻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识者服之。归余姚,结诗社龙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时以雄才自放,与先生登龙山,对弈联诗,有佳句辄为先生得之,乃谢曰:“老夫当退数舍。”
  十年丁己,先生二十六岁,寓京师。
  是年先生学兵法。当时边报甚急,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岁,寓京师。
  是年先生谈养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十有二年己未,先生二十八岁,在京师。
  举进士出身。
  是年春会试。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观政工部。
  疏陈边务。
  先生未第时尝梦威宁伯遗以弓剑。是秋钦差督造威宁伯王越坟,驭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时,暇即驱演“八阵图”。事竣,威宁家以金帛谢,不受;乃出威宁所佩宝剑为赠,适与梦符,遂受之。时有星变,朝廷下诏求言,及闻达虏猖獗,先生复命上边务八事,言极剀切。
  十有三年庚申,先生二十九岁,在京师。
  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十有四年辛酉,先生三十岁,在京师。
  奉命审录江北。
  先生录囚多所平反。事竣,遂游九华,作《游九华赋》,宿无相、化城诸寺。是时道者蔡蓬头善谈仙,待以客礼请问。蔡曰:“尚未。”有顷,屏左右,引至后亭,再拜请问。蔡曰:“尚未。”问至再三,蔡曰:“汝后堂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相。”一笑而别。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抚其足。有顷醒,惊曰:“路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会心人远之叹。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
  八月,疏请告。
  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复命,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诗文。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往来南屏、虎跑诸刹,有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
  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三岁,在京师。
  秋,主考山东乡试。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陆偁聘主乡试,试录皆出先生手笔。其策问议国朝礼乐之制:老佛害道,由于圣学不明;纲纪不振,由于名器太滥;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及分封、清戎、御夷、息讼,皆有成法。录出,人占先生经世之学。
  九月改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岁,在京师。
  是年先生门人始进。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觉兴起,有愿执贽及门者。至是专志授徒讲学。然师友之道久废,咸目以为立异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时为翰林庶吉士,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岁,在京师。
  二月,上封事,下诏狱,谪龙场驿驿丞。
  是时武宗初政,奄瑾窃柄。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以谏忤旨,逮击诏狱。先生首抗疏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示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疏入,亦下诏狱。已而廷杖四十,既绝复苏。寻谪贵州龙场驿驿丞。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岁,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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