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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卷三 悟真录

  是时濠攻安庆未下,亲自督兵运土填堑,期在必克。及闻我兵至丰城,大恐,即欲回舟。李士实阻劝,以为必须径往南京,既登大宝,则江西自服。濠不应。次日,遂解安庆之围,移兵泊阮子江,会议归援。
  先是兵至丰城,众议安庆被围,宜引兵直趋安庆。公以九江、南康皆以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数万之众,精悍亦且万余,食货充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仅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合势挠蹑,而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难图矣。今我师骤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急攻,其势必下。已破南昌,贼先破胆夺气,失其本根,势必归救。则安庆之围可解,濠亦可以坐擒。果如公料。及议所以御之之策,众谓宜敛兵入城,坚壁自守,以待四方援兵。公独谓宜先出锐卒,乘其惰归,要迎掩击,一挫其锋,众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气,攻瑕则坚者瑕”矣。是日抚州知府陈槐引兵亦至。公遣伍文定、邢暐、徐琏、戴德孺共领精兵五百分道并进,击其不意。濠亦先使精悍千余人从间道欲出公不意攻收省城,偶遇于某处,遂交战。我兵失利。报至。公怒甚,欲以军法斩取伍文定、邢珣、戴德孺、徐琏等首。乃自帅兵亲战。或以敌锋方交,若即斩其首,兵无统领而乱,俟各奋励以图后效。明日各帅兵奋死以战,大败之。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湖上,诱致贼兵。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领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伍文定等兵交,然后四起合击。
  分布既定,大赈城中军民。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慰谕之,以安其心。出给告示,凡胁从皆不问,虽尝受贼官爵,能逃归者皆免死,能斩贼徒归降者皆给赏。使内外居民及乡导人等四路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公乃分督各兵乘夜趋进:使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张两翼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贼兵鼓噪乘风而前,逼黄家渡,其气骄甚。伍文定、余恩之兵佯北以致之。贼争进趋利,前后不相及。邢珣之兵从后横击,直贯其中,贼败走。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呼噪并起。贼不知所为,遂大溃,奔走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落水死者以万数。贼势大沮,引兵退保八字脑,众稍遁散。濠震惧,身自激励将士,赏其当先者以千金,被伤者银百两。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是日,建昌知府曾玙引兵至。公以九江不破则湖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南康不复则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蹑贼。及遣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城之兵乘间以攻九江;知府曾玙领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之兵乘间以取南康。
  二十五日,贼复并力盛气挑战。时风势不便,我兵少却,死者数十人。公急令人斩取先却者。知府伍文定等立于铳炮之间。火燎其须,不敢退,奋督各兵,殊死并进。炮及宁王舟。宁王退走,遂大败。擒斩二千余级,溺水死者不计其数。贼复退兵保樵舍,连舟为方阵,尽出其金银以赏士。公乃夜督伍文定等为火攻之具。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出其右,余恩等各官兵分兵四伏,期火发而合。
  二十六日,宁王方朝,群臣拘集所执三司各官,责其间以不致死力,坐观成败者,将引出斩之。争论未决,而我兵已奋击四面而集,火及宁王副舟,众遂奔散。宁王与妃嫔泣别,妃嫔宫人皆赴水死。我兵遂执宁王,并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及伪太师、国师李士实、刘养正、元帅、参赞、尚书、都督、指挥、千百户等官数百余人,被执胁从官太监王宏,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杨璋,佥事王畴、潘鹏,参政程果,布政使梁辰,都指挥邓文、马骥、白昂等,擒斩贼党三千余级,落水死者约三万余。弃其衣甲器仗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若洲。余贼数百艘,四散逃溃。公复遣官分路追剿,毋令逸入他境为患。二十七日,及之于樵舍,大破之;于吴城又破之,擒斩复千余级,落水死者殆尽。濠既擒,众执见公,呼曰:“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所有,请降为庶民,可乎?”对曰:“有国法在。”遂令送至囚所。
  公既擒濠,欲令人献俘,虑有余党沿途窃发,欲亲解赴阙,因在吉安上疏乞命将出师。朝廷差安边伯许泰为总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为指督等官,左都督刘翬为总兵官,太监张忠为提督军务,张永为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并体勘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库藏宫眷等事,太监魏彬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宪为督理粮饷,往江西征讨。至中途,闻捷报,计欲夺功,乃密请上亲征。上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谏不听,有被杖而死者。
  江彬、许泰、刘翬、张忠、张永、魏彬等先领兵由大江至,入居城中,人马填溢衢巷,至不可行。乃倡言诬公始同濠谋反,因见天兵俯临征讨,始擒濠以脱罪,欲并擒公为己功。公于官军慰劳有加,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敛,间自行抚,众心皆悦。初见彬辈,皆设席于傍,令公坐。公乃佯为不知,遂坐上席;转傍席于下,以坐彬辈。彬辈衔之,出语诮公。公以常行交际事体谕之,左右皆为公解,遂无言。公非争一坐也,恐一受节制,则事机皆将听彼而不可为矣。
  又欲置濠湖中,待驾至列阵擒之,然后奏凯论功。公竟发南昌,数遣人追至广信,不听。戴星趋玉山,度草萍,上疏力止。以为:
  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以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付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固国家常典,亦臣子职分。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宫眷逆贼情重人犯督解赴阙。
  行至广信,闻报,疏上不听。既抵杭,谓张永曰:“西民久遭濠毒,经大乱,继旱灾,困苦既极,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然后兴兵平之,不已难乎?”永深然之,徐曰:“吾此出为君侧群小,欲调护而默辅之,非掩功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万一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公始深信,以濠付之。复上捷音,以为宸濠不轨之谋已逾一纪,今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致。以此归功总督军门,以止上江西之行。称病净慈寺。
  张永在上前备言公尽心为国之忠之功,及彬等欲加害之意。既而彬等果诬公无君欲叛,上不信。又言此既不信,试召之,必不来,则可知其无君矣。上乃召公。公即奔南京龙江关,将进见。忠等皆失意,又从中阻之,使不见。公乃以纶巾野服入九华山。永闻知,又力言于上曰:“王守仁实忠臣,今闻众欲争功,欲并弃其官,入山修道。”由是上益信公之忠。
  公复还江西视事。西人皆家肖公像,岁时报祀,犹夫赣焉。
  十五年闰八月,四乞省葬,节奉旨:“王守仁奉命巡视福建,行至丰城,一闻宸濠反叛,忠愤激烈,即便倡率所在官司,起集义兵,合谋剿杀,气节可嘉。已有旨著督兵讨贼,兼巡抚江西地方。所奏省亲事情,待贼平之日来说。”故复领巡抚事。江西兵残之余,宗室人民凋敝之甚,官府衙门居民房屋烧毁殆尽。公为之赈恤,绥劳抚定,奏免租税。又将城中没官房屋,及濠违制宫室,与革毁一应衙门,皆修改为公廨。濠占夺民间田地山塘房屋,遵奉诏书给还原主管业。其余照依时估变卖,价银入官,先尽拨补南、新二县兑军,淮安京库折银粮米,及王府禄米;余羡收贮布政司,用备缓急。
  是年囗月,上晏驾。今上皇帝登极。特降玺书曰:“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于二十日,公驰驿起程。为辅臣所忌,潜讽科道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晏赏之事。行至中途而返。道经钱塘,上疏恳乞便道归省。制曰:可。
  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具疏辞免,慰旨益勤。本年十二月内,该部题为捷音事,议封公伯爵,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赐敕遣官奖劳慰谕,锡以银币,犒以羊酒。乃封公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累疏辞免,欲朝廷普恩赏于报效诸臣。又极言举人冀元亨因说宸濠,反为奸党构陷狱中,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愿尽削己官,移报元亨,以赎此痛。先是元亨在狱,又为移咨六部申理其冤。及元亨死,又为移文湖广两司,优恤其家属。
  元年,丁父海日翁忧,四方来游其门益众。科道官迎当路意,以伪学举劾。服阕,辅臣忌公才高望重,六载不召。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礼部尚书席公书为疏特荐公及石淙杨公曰:“生在臣前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见一人,曰王守仁。”皆不报。
  丁亥,田州土知府岑猛之乱,提督都御史姚镆不克成功。张公孚敬拉桂公萼同荐,桂公不得已,勉从荐公。得俞旨,兵部奉钦依,差官持檄,授公总制军务,督同都御史姚镆勘处彼中事情。上疏辞免,举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自代,不允。上与杨公一清曰:“若姚镆不去,王守仁决不肯来。”遂令镆致仕。又降旨督趋赴任。旨云:“卿识敏才高,忠诚体国。今两广多事,方藉卿威望,抚定地方,用舒朕南顾之怀。姚镆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节制诸司,调度军马,抚剿贼寇,安戢兵民,勿再迟疑推诿,以负朕望。还差官铺马裹赍文前去敦取赴任行事,该部知道。”
  予时为光禄寺少卿,具疏论江西军功,及荐公才德,堪任辅弼。上喜,亲书御扎,并疏付内阁议。杨公一清忌公入阁,与之同列,乃与张公孚敬具揭帖对曰:“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谈新学,人颇以此异之。不宜入阁,但可用为兵部尚书。”桂公知,遂大怒詈予,潜进揭帖毁公,上意遂止。公遂扶病莅任,沿途涉历访诸士夫,询诸行旅,皆云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为乱者,皆当事诸人不能推诚抚安以致之。上疏谢恩,极言致乱之由,平复之策,
  十二月,杨公一清与桂公萼谋,恐事完回京,复命见上,予与张公又荐之,上必留用。又题命公兼理巡抚。奉圣旨“王守仁暂令兼理巡抚两广等处地方,写敕与他。”咨到,又力疏辞免,举致仕都御史伍文定、刑部左侍郎梁才自代,不允。建议大约以为进兵行剿之患十,罢兵行抚之善十,与夫二幸四毁之弊。时布政使林富,纪功御史石金,皆以为然。
  至南宁府,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而归者,数万有余。湖兵数千,道阻且远,不易即归,仍使分留南宁、宾州,解甲休养,待间而发。
  初,思、田二府目民卢苏、王受等闻公来,知无必杀之心,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悬望,惟恐公至之不速。既至,又见防守之兵尽撤,投生之念益坚,乃遣其头目黄富等十余人先赴军门诉苦。公谕以朝廷威信,及开示更生之路。明日,苏、受等毕囚首自缚,各与其头目数百人投见,号哀控诉。公复谕以朝廷恩德,下苏、受于军门,各杖一百。众皆合辞别扣首,为之请命。乃解其缚曰:“今日宥尔一死者,是朝廷好生之仁;杖尔一百者,乃吾等人臣执法之义。”于是众皆扣首悦服。公随至其营,抚定余众,莫不感泣,欢呼感恩。誓以死报,杀贼立功,以赎前罪。公复谕以朝廷惟愿生全尔等,今尔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家业破荡,且宜速归,完尔室家,及时耕种,修复生理。至于各处盗贼,军门自有区处,不须尔等剿除。待尔等家事稍定,徐当调发。于是又皆感泣欢呼。遂委布政林富,总兵官张祐,分投安插,督令各归复业。
  既而上疏,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宜仍立土官以顺其情,分土目以散其党,设流官以制其势。犹以土夷之心未必尽得,而穷山僻壤或有隐情,则又备历田州、思恩村落而经理其城堡。因以所以处之之道询诸其长目。率皆以为善。又询诸父老子弟,又皆以为善。然后信其可以久行,而反覆其辞,更互其说。请田州仍立岑氏后为土官知州以顺土夷之情;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又以田州既设流官,宜更其府名为田宁,盖取“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之谣。至于思恩,则岑浚之后已绝,不必复有土官之设矣。
  又按视断藤峡诸处瑶贼,上连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诸峒,连络数十余巢,盘亘三百余里,彼此犄角,结聚凭险,流劫郡县,檄参将张经会同守巡各官集议。于是命浔州卫指挥马文瑞,永顺统兵宣慰彭明辅男彭宗舜,保靖统兵宣慰彭九霄,辰州等卫指挥彭飞等,分兵布哨。以永顺土兵进剿牛肠等贼巢,保靖土兵进剿六寺等贼巢。先是贼酋詗知公住扎南宁,寂无征剿消息,又不见调兵集粮,遂皆怠弛,不以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围,怆惶失错。擒斩贼酋及党与颇多。余贼退败,复据仙女大山。我兵追围,拔大缘崖,仰攻,复大破之。乘胜攻破油榨,石壁、大陂等巢。余贼奔至断藤峡、横石江边,我兵追急,争度溺死者无算,斩获首从,俘获男妇牛畜器械等项不可胜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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