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苏文闻弦歌知雅意,先向手下喝道:“点灯!取刀来!”
在漫空细雨下,灯笼亮起。
盖苏文油然道:“少帅想下甚么赌注。”
寇仲指指盖苏文,再指自己的胸口,淡淡道:“我们昨晚宫内未竟之战,就在今夜此刻此地进行。败者立即卷铺盖回家,不守赌约的就是不顾羞耻的贱种,大帅有这胆气吗?”
五名高丽武士,分别捧着式样不同、大小有异的五柄宝刀,从府内奔出,来到盖苏文身后。
盖苏文踏前两步,于离寇仲三丈之遥处仰天笑道:“这么有趣的一场豪赌,教我盖苏文如何拒绝。只恐怕败的一方根本没法凭自己的力量回家,故何来守约不守约的问题。”
寇仲叹一口气苦笑道:“坦白说,我对你不但没有恶感,反感到大帅是个值得结交的英雄人物。这样好吗?我让你五把刀逐一施展,在动手时能否放倒我大帅应心中有数,不用见血收场。若大帅五刀连施后仍无功而回,大帅只好返高丽继续修行,大帅意下如何?”
这番话令盖苏文大感愕然,与寇仲对视片晌后,缓缓点头道:“好!就依少帅之言。刀来!”
寇仲欣然点头道:“大帅真爽快。”
待要细察盖苏文从手下接过的兵器,忽然心生警兆,一道凌厉的剑气从后方及背而来。
【卷六十二 第一章 恩威并施】
卷六十二 第一章 恩威并施
徐子陵定睛瞧着李世民,好半晌后道:“我想问世民兄一个问题。”
李世民微笑道:“真巧,我也有一事相询。”
此时天策府将士已全部离开徐子陵诈作养伤的贵宾寝室,为明天的决战作准备,独李世民留下与他密谈。
贵宾楼内外守卫森严,处处明岗暗哨,以防敌人来犯,愈显徐子陵“伤势”的严重。
徐子陵欣然道:“世民兄请直言。”
李世民目光落在对面挂墙宫灯,柔和的光色轻柔地照耀着宁静的寝室,道:“刚才子陵双目射出似有所感的伤情神色,未知有何心事?”
徐子陵想不到他有此一问,微一错愕,轻叹道:“我起初是想到今晚不能赴师公的子时之约,不知他老人家会否不高兴,继而忆起昨夜见他的情景,想到他昨晚之所以没动手,是因我们以致勾起他对娘的思念,故以生死作话题,又谈及沉香。唉!香本不沉,可是娘却早香埋黄土,使我不由想起当年遇上娘时那般情景,一时情难自已,惹得世民兄多费猜想。”
李世民露出歉然神色,道:“对不起!”
徐子陵双目充满伤感之色,道:“没关系。”
李世民低声道:“轮到子陵问我哩!”
徐子陵现出古怪表情,道:“我一生中尚是首次这么用神去推敲敌人的虚实手段,当我从回忆和思念返回现实后,我的脑袋不住比较敌我双方的关系和强弱,生出连串的问题。”
李世民苦笑道:“你终尝到我和寇仲与敌周旋时那种日夜提防、寝食难安的滋味。好哩!说吧!我在洗耳恭听。”
徐子陵沉吟片晌,道:“若不把麻常指挥那支三千结合少帅和宋家精锐而成的部队计算在内,一日正面对撼,而对手则是长林军和突厥人,尚有常何站在太子一方,世民兄有多少成胜算?”
李世民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后微笑道:“那要看我们是否全无准备,又于玄武门遇伏后有多少人能突围逃回掖庭宫,若在最佳状态下,长林军根本不被我李世民放在眼内,此正为王兄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由于谁都知道天策府将士人人均为我效死命,只要凭掖庭宫坚守,在粮绝前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攻入宫内半步。”
徐子陵点头道:“这正是令尊最不愿见到的情况,所以敌人会于今晚不择手段地来削弱打击我们的力量,免致明天会出现动摇全城,不可收拾的局面,那是现在的长安城负担不起的。”
李世民皱眉道:“今晚理该平安无事,因为敌方任何行动,势将惹起我们的警惕,生出打草惊蛇的反效果。”
徐子陵淡淡道:“用毒又如何?”
李世民愕然道:“用毒?”
徐子陵道:“我是从烈瑕身上想到这个可能性。观乎太子可把大批火器神不知鬼不觉放在掖庭宫内,要下毒应是轻而易举!有内奸便成。烈瑕精于用毒,只要毒性延至明早生效,可把我们反击的力量瘫痪,这方面不可不防。”
李世民一震道:“子陵的忧虑很有道理,掖庭宫内共有二十四口水井,用水全来自这些水井,如在水井偷偷下毒,杀伤力会非常可怕!”
长身而起道:“说不定我们可反过来利用敌人的毒计,使对方错估我们的实力,待我先着人去弄清楚井水的情况,回来时再听子陵余下的问题。”
※※※
寇仲的心神空灵通透,往横稍移,想起宁道奇背向宋缺,以拇指破解宋缺天刀的精彩情景,侧身反手一掌往来袭长剑劈出,就在劈中对方剑锋前一刻,掌势再生变化,直劈改为以掌指扫拨,虽仍是背向反手,却有如目睹,瞧得盖苏文一方人人目瞪口呆,大感难以置信。
“叮!”
寇仲哈哈一笑,施出刚从不死印法领悟回来的不死印法卸劲法门,对手积蓄至满尽的惊人劲力与真气,全收进他掌内,死气杀气转为生气,自己夷然无损,对方还被卸带得直往盖苏文投去。
独孤凤的香躯与寇仲擦身而过,寇仲旋身退后,顺手掣出井中月。独孤凤不但暗袭无功,更要命是被寇仲扫着剑锋的一刻,所有气力像忽然石沉大海般消去得无影无迹,全身虚虚荡荡,难受得要命,最没面子的是长剑竟不由控制的朝盖苏文刺去。
盖苏文手中宝刀收往背后,左手迅疾无备的前伸,掌心贴上独孤凤离胸口只余三尺距离的剑身,施出精微手法,下压变为上托,独孤凤立即连人带剑升上半空,来到众人头顶上,有如马球戏的马球。
寇仲心中暗赞盖苏文化解的手法,既不伤独孤凤分毫,且能不让她陷于窘局,致自己有可乘之机,哈哈再笑道:“看刀!”
井中月劈在空处。
盖苏文宝刀移前,遥指寇仲,刀身金光闪闪,竟是把长度只尺半的错金环首短刀,流转的金光,来自刀身线条流畅的错金涡纹和流云图案,直脊直刃,刀柄首端成扁圆环状,刀柄刀身没有一般刀剑护手的盾格,令人可想象出当近身搏斗时所能发挥的凶狠险辣的紧张情况。
井中月离地三尺而止,螺旋劲气以刀锋为核心,形成暴劲狂刮,往四方卷击,正是寇仲式的螺旋劲场。
此时独孤凤终回过气来,在空中连翻两个跟斗,落往大后方。气场到处,韩朝安、金正宗等纷纷后撤,只余衣衫狂拂的盖苏文环首刀正指前方,面向寇仲。
盖苏文大喝一声,环首刀化为点点金光,铙护全身,脚踏奇步,不徐不疾往寇仲追去,似乎是掌握主动之势,事实上双方均晓得他摸不到寇仲的招数变化,故以守势融于攻势内,试采虚实。
寇仲吟道:“刀,道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
井中月提起,螺旋劲场倏地消失,似如场内空气,包括生气死气,重被收蓄回刀内。
※※※
李世民回到房内,在床沿坐下,道:“我问清楚井水的详情,原来掖庭宫设有水事官,专责宫内用水供应,每日定时检查井水和储水,早、午、晚均作例行检查,水事官由玄龄监督管辖,是他属下的一个小部门。不过于井水下毒并不容易,因为井内养的鱼会首先中毒,发出警告。”
徐子陵笑道:“世民兄对此该胸有成竹。”
李世民欣然道:“幸得子陵提醒,对这方面岂敢轻疏,不但嘱玄龄对水井密切监视,还旁及一切可吃进肚内的东西,如对方真要从这方面入手,我们可反过来令对方大吃一惊。”
顿顿续道:“子陵尚有甚么指示?”
徐子陵道:“我想知道唐俭是怎样的一个人。”
由于唐俭指挥驻于西内城一万五千人的部队,故成为明天举事时最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让他率军入宫平乱,可把形势扭转过来。
李世民双眉拢聚,沉声道:“此人有智有谋,对父皇绝对忠诚,因父皇曾于杨广手上救他全族,故没有任何方法可打动他。”
徐子陵从容道:“至少尚有一个办法,就是假传圣旨,对吗?”
李世民一拍额头,笑道:“子陵确是一言惊醒我这个梦中人,只要能取得父皇手上的虎符,再加父皇盖玺签押的敕书,且颁旨的是常何,肯定可骗过唐俭,子陵不是想今晚入宫偷符吧?”
徐子陵摇头道:“今晚绝不宜轻举妄动,因稍有错失,明天便变数难测,我可向世民兄保证,能骗得唐俭深信不疑的法宝,明天一件不缺。”
李世民颓然道:“真的要向父皇下手吗?”
徐子陵道:“此乃成败关键所在,我们别无选择。否则若让令尊下令燃起太极宫十六座烽火台的烽烟,将是噩梦的开始。本来这是没可能办到的,幸好有分别通往御书房和皇城西南角禁卫所的秘道,把这一切变成有可能。”
李世民默然片刻,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苦笑道:“自我在洛阳初遇妃暄,我便晓得踏上一条没法回头的不归路。唉!她终于回去哩!”
徐子陵给勾起心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苦涩一笑,道:“我真的弄不清楚有多少事是为师妃暄做的?还是为天下?或是为自己?又或为追随我的人?”
徐子陵沉声道:“这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最后的结果。只要天下和平统一,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太极宫内令尊以下,能号令一切的人是否韦公公?”
李世民振起精神,答道:“韦公公因一向奉旨办事,为父皇传话,所以没人敢不给他面子。可是正式指挥父皇亲兵者是我的堂兄李孝恭,他为人英明果断,在宫内有很大的威信,比韦公公更难对付。”
徐子陵道:“设法知会令叔李神通,说我今晚会和他碰头,明天须借助他在宫内的影响力,此事至为关键。”
李世民点头道:“这个没有问题。唉!我担心子陵是否应付得来?届时子陵不但要应付韦公公、宇文伤、李孝恭、‘神仙眷属’褚君明、花英夫妇、颜历,还有尤楚红,倘若稍有错失,后果难料。父皇本身更是身手高明,非是易与。”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请放心,我们今趟潜入长安的人,集少帅和宋家两军精锐,宋家由宋缺亲手悉心栽培出来的宋邦、宋爽、宋法亮是宋家新一代最出色的年轻高手,无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资格和本事,只要能攻其不备,可在瞬眼间控制大局。正如世民兄常提的我专而敌分,任宫内千军万马,仍只余俯首听命的份儿。”
接着微笑道:“幸好杨文干现在溃不成军,否则我们还要分神应付他呢。”
此时足音在门外响起,亲兵在门外道:“禀上秦王,行军总管李世绩夫人沈落雁求见徐先生。”
李世民应道:“请她进来!”
长身而起,径自去了。
※※※
寇仲暗忖这该算得是盖苏文运道欠佳,若于昨晚比斗,鹿死谁手,尚难逆料,现下却是肯定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因明白了不死印法的精义后,他的长生气不但更上一层楼,出神入化;且从毕玄处偷师得来,学懂以气场控敌克敌,将不死印法的“幻术”更发挥得淋漓尽致。
此时盖苏文脸上现出错愕神色,劲度因压力消去而不由自主的增加,手上环首刀别无选择地化作金芒,向对方当头劈至。
寇仲早蓄势已待,一阵震耳长笑,似是老老实实的横刀扫击,但其中却是变化万千,刀随身意,意附刀行,人刀合一,无人无刀。
“当!”
两刀交击,火花激溅。
盖苏文于此胜败立分的时刻,表现出他高丽刀法大家的份量,环首刀似不堪井中月劈击的往左侧震开,人却借劲被刀带得随刀移位,倏忽间远离寇仲寻丈,接着一个急旋,环首刀重化金芒,竟以波浪般的线路直搠寇仲,退而反进,不但全无落于下风的姿态,且进退无隙可寻,妙若天成。
寇仲心知肚明到才抢占的优势,已在对方这式连消带打的反击下化为乌有,仍是从容自若,长笑道:“好刀法!”
就在韩朝安、马吉等人为盖苏文喝彩赞叹的当儿,寇仲宝刀下沉,斜指向上,刀锋颤震,人却如变成不动的磐石,似在非在,天地人融为一体。
他的心神清明澄澈,从罩体而来的刀气一丝不漏地掌握到盖苏文手上环首刀最后的落点,严阵以待。
盖苏文脸上二度现出错愕神色,感到不但刀招已老,且是送上门去的让寇仲惩罚教训,更不晓得寇仲随之而来的后着,骇然下作波浪前进的宝刀立变成化身而走的金光,于离寇仲半丈近处腾身而起,刀光再变作漫天金雨,照头照脑往寇仲洒下去。
寇仲心知终迫得盖苏文再被压往下风,这招能笼天罩地的攻势只是仓猝变招下的强弩之末,竟不接招,往前冲刺,脱身后蓦然立定,反手横扫不得不从虚空回落实地的对手。
盖苏文双足踏地,寇仲井中月扫颈而来,竟不觉丝毫刀气劲力,诡异至令人难以相信,在摸不清楚寇仲虚实下,盖苏文往后急退,环首刀却不断朝寇仲的方向劈出,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刀气,务使寇仲无法挟势追击,不负高丽刀法大家的威名。
韩朝安等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敢肯定盖苏文能否扳回上风。
寇仲横刀立定,含笑瞧着盖苏文往后退远,护身劲气化成离体而去的气墙,像车轮辗过陶瓷般把盖苏文朝他攻来的无形刀气,摧为碎粉。到盖苏文在两丈外立定,他们间虚虚荡荡,再没任何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