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白敌不过石之轩的目光,垂头颓然道:“希白向师尊请安。”
石之轩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小心杨虚彦,此人心胸狭窄,有机会定不肯放过你,因为希白你已成我石之轩唯一的继承人。”
侯希白道:“多谢师尊提点,唉!”
石之轩皱眉道:“希白为何欲言又止?有甚么话尽管说出来,为师是不会怪责你的。”
婠婠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弄不清楚石之轩的真正心意,更无法估料他还会有甚么行动。
侯希白目光投往辟守玄,低声道:“徒儿斗胆请师尊进一步说话。”
石之轩洒然道:“何用鬼鬼祟祟的?”转头望向辟守玄去,若无其事的道:“你们走吧!”
辟守玄、荣凤祥和闻采婷等同时失声道:“甚么?”
石之轩理所当然的道:“我想单独处理这里的事,够清楚吗?”
辟守玄等你眼望我眼,他们均知石之轩一向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性格,而大明尊教就是最佳的示范例子,只好依言悄悄离开。
到只剩下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后,石之轩道:“希白说吧!”
侯希白鼓起勇气问道:“师尊是否已把不死印法传与杨虚彦?”
石之轩微一错愕,讶道:“希白为何有此猜测?为师可保证没有此事。”
侯希白目光投往徐子陵,道:“可是子陵却肯定杨虚彦练成不死印法。”
石之轩朝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心中涌起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竟和石之轩在聊天,肃容道:“当我和他对掌时,我的身体生出被扭曲的难受感觉,就像第一次在城门内与前辈交手的经验。”
石之轩露出深思的神色,点头道:“那确是不死印法入侵对手后的现象。待我想想,有答案时再告诉希白。好小子,真不简单。”
三人都不由生出异样的感觉,隐隐感到石之轩掌握到一些线索,只是不肯说出来。
最后两句对杨虚彦的评语,更显示杨虚彦足可令强如石之轩者生出警惕。
石之轩目光移到婠婠俏脸,叹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婠婠平静的道:“邪王请勿再说废话,婠儿愿领教高明。”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充满人性化的表情,轻轻道:“我并没有杀死玉妍,我是绝不会对她下杀手的,一错焉能再错。”
婠婠娇躯轻颤,忽然垂下俏脸,没有说话。
石之轩仰望沉黑的天空,呼出一口长气,柔声道:“我是最后一趟对你好言相劝,玉妍是求仁得仁,因为她活得太痛苦,痛苦至不能忍受,所以想我陪她一起离开这众生皆苦的人世间。我既试过一次‘玉石俱焚’,又何妨再试一次,以你的功力,是绝没有机会与我同归于尽的,因为我不会让你活到那一刻。阴癸派现在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自应物归原主,放下《天魔诀》,你可以离开。”
徐子陵暗忖石之轩不愧是石之轩,其辩才更不在伏难陀之下,随便几句话,已大幅削减婠婠的拼死之志,令她犹豫是否该以“玉石俱焚”与石之轩同归于尽。
事实上,石之轩和婠婠交上了手,后者则处于下风劣势。
徐子陵不禁微微一笑道:“邪王此话似乎有欠考虑,婠婠是祝后指定的继承人,此事我可作证人,因是祝后亲口对我说的。所以谁都不比她更有资格作《天魔诀》的原主。”
石之轩不但不以为忤,还哑然失笑道:“好!我就看在玉妍份上,也当作是对它的一点补赎,破一次例,让师侄保留《天魔诀》,直至你百年归老的一刻。”
婠婠秀眉轻变,轻叹道:“婠儿可问邪王一个问题吗?”
石之轩别转雄躯,往荒村南端出口步去,高唱道:
“绿杨着水草如烟,归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胡茄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道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校者按:借用自唐李益《盐州过胡儿饮马泉》】
歌声远去,石之轩消没在林路弯末处。
※※※
寇仲率兵在敌阵中来回冲杀,井中月变成敌人的催命符,在他刀下只有死者没有伤者。在李元吉掌毙窦建德的一刻,他大彻大悟的掌握到跋锋寒“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句话的真谛,古来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在以前他非是不知道战场上没有仁慈容身的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身体力行却是一回事。
可是从洛阳逃窜到这里来的这段惨痛经历,却把他改造过来。
当他目睹杨公卿归天的一刻,他终被战争转化为无情的将帅,晓得为求胜利,必须用尽一切手段狠狠创伤打击敌人,直至对方全无还手之力。
“当!”“当!”
井中月左右挥闪,他不用目睹只凭身意,便把两敌连人带兵器劈飞马背,以重手法令对方坠地而被震毙。
围攻的敌人见他们状如疯虎势不可挡,不由四散策马奔逃。
寇仲得势不饶人,领着队形完整的突袭雄师,朝敌人密集处以凿穿战术锥子般刺进去,杀得敌方人仰马翻,火把掉到地上把草树熊熊燃烧,弄得火头四起,烽烟处处。
敌方骑队达三千之众,实力是他们三倍之上,可是甫接触即给寇仲断成两截,首尾难顾,再来一轮来回冲杀,更使敌人陷进致命的混乱中,我集中而敌分,战争在寇仲占尽优势下一面倒的进行着,深得突厥人以奇制胜,以快打慢的战术精神。
忽地一队人马从左侧杀至,交锋至此刻,倘是敌人第一趟有组织有规模的反击。
寇仲厉喝一声,调转方向,身先士卒的朝冲来的敌人杀去,井中月黄芒大盛,寇仲的精神进入高度集中的微妙境界,对敌人的动静强弱了如指掌,就如高手决战,不会错过对手任何破绽或具威胁的攻击。
“当!”
井中月闪电般朝前直劈,一敌立时溅血往后仰跌,寇仲刀势开展,以人马如一之术灵活如神地破入敌阵,把敌人勉强振起的攻势彻底粉碎。一时又成混战的局面。
后方的邴元真、跋野刚和众手下均以他马首是瞻,保持完整的队形,随他冲入敌阵中,激烈的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鲜血洒遍荒野,伏尸处处,失去主人的战马吃惊地四处狼奔鼠窜,更添混乱。
倏地寒光一闪,一把长戟朝寇仲左腰棚来,戟未至,劲气先把寇仲锁紧,功力十足,是伏击战开始以来对寇仲最有威胁的攻击。
寇仲知有高手来袭,先左右开弓挑翻前方攻来的两敌,接着纯凭身意反手回刀,在戟尖尚差三寸刺进腰肋的一刻,重劈戟头。
长戟被劈得往外荡开。
寇仲别头向右,与持戟将打个照脸,心中立即涌起千百般没法分清楚的情绪。
对方长戟一转,换个角度一道闪电般猛刺寇仲面门。
寇仲心中暗叹,招呼道:“柴绍兄你好!”
井中月朝前疾挑,螺旋劲发,在巧妙的手法下,绞击长戟,先重劈戟头一记,震得戟势全消,再像毒蛇般紧缠长戟,运劲绞挑,长戟应刀上扬,柴绍立即空门大露。
纵使在残酷至不容何情的两军生死交锋的战场上,遇上自己这个“情敌”,寇仲仍是难以自已。
若不是柴绍,他可能早投诚李世民,成为他旗下的猛将,命运将会由此改写。
若他杀死柴绍,对李世民将是心理上严重的挫折和打击,此正是消耗战的真义,尽量令对方伤得更重。
可是他如何面对李秀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此时的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斩杀李世民,却无法狠心杀死初恋情人的夫婿。
寇仲暗叫一声“罢了”,收回井中月。
柴绍本自忖必死,见寇仲竟停止继续进击,愕然以对,一时忘记反击。
寇仲笑道:“柴绍兄请啦!”一声大喝,勒转马头,朝东面杀去。
敌人早溃不成军,寇仲的部队势如破竹的杀出敌阵,望东面襄城的方向扬长去了。
【卷五十三 第十三章 苦海无边】
卷五十三 第十三章 苦海无边
石之轩去后,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事情会如此解决。
侯希白首先叹道:“子陵的预感灵验如神。”
婠婠讶道:“甚么预感?”
侯希白欣然道:“刚才我们被敌人追得喘不过气来,子陵却感到这荒村是唯一生路,现在果然应验。真惭愧,当时我还反对到这里来呢。”
婠婠幽幽地瞥徐子陵一眼,垂下螓首,一副思潮起伏的样儿。
侯希白忍不住问婠婠道:“刚才婠小姐究竟想问石师甚么问题,而石师也像晓得婠小姐想问甚么的神态,且为逃避回答立即离去。”
婠婠浅叹一口气,轻轻道:“我想问他现在既对祝师表现得那么内疚多情,当年为何又要在和祝师一夜恩情后,无情地舍她不顾而去。”
侯希白和徐子陵欲语住口,这问题除石之轩无人能提供答案。
婠婠又道:“你们两个该比我更清楚石之轩,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侯希白苦笑道:“我认识的是多情一面的石师。对我来说,他当然是情深如海的人,否则不会弄至精神分裂。”
徐子陵凝望石之轩消失处,点头道:“他是个内心矛盾的人,狠下心肠时可干出任何事来,统一圣门至乎统一天下,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更是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但在另一方面,本身却是无比多情,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不断冲突,造成悲苦悔疚的人生!汲取圣舍利的精华后,他分裂的性格重归于一,但内心的矛盾却比以前的他更激烈。这是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婠婠皱眉道:“可是他为何要放过我?”
徐子陵先缓缓摇头,表示想不通,旋又点头道:“或者是因为他再不看好李唐,李世民不能在洛阳之战置寇仲于死地,李唐统一天下之路将困难重重;一俟寇仲与宋缺结合,天下势成二分之局,圣门的统一大计将严重受挫。对付李世民一事更只好无限期的押后。在这种情况下,石之轩遂对你婠婠生出怜才之意。”
婠婠不解道:“怜才之意!”
侯希白同意道:“子陵至少说出石师一半的心意。小弟虽是他的继承人,却非圣门中人的料子,更非统一圣门的料子。环顾圣门后起一代诸弟子,惟婠小姐和杨虚彦成就最高,但是杨虚彦身份特殊,对统一天下有兴趣,却对圣门没有任何归属感。故而婠小姐已成石师之后最有希望振兴圣门的人,他让你保留《天魔诀》,又设法化解你对他的仇恨,正是从这种心态出发。”
婠婠道:“你石师另一半心意又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我在子陵刚才说话时,忽然悟通此点,石师是有些心灰意冷哩!”
徐子陵讶道:“希白为何有这个想法?”
侯希白道:“杨虚彦是石师一统天下最重要的棋子,当李唐分裂内乱时,杨虚彦以杨勇之子的身份可发挥篡唐奇效,但杨虚彦的背叛,打乱石师的全盘计划。他杀死‘善母’莎芳,是尽最后的努力来镇伏杨虚彦,可惜仍是徒劳无功。更要命的是石师发觉一向忠心耿耿的‘胖贾’安隆亦生出异心,使他感到孤立无援。”
徐子陵愕然道:“安隆不是最崇拜他的人吗?”
侯希口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石师是从杨虚彦通晓不死印法而瞧破安隆的背叛。当年石师把不死印法写成书卷时,安隆一直在旁侍候,他还和安隆讨论不死印法的诀要和奥妙,石师因何这样做本是令人费解,可能因怕害死碧秀心后被正道围攻,故以安隆作传法之人,而让安隆得悉不死印法的事是千真万确,因为是石师亲口告诉我的。”
婠婠沉吟道:“这么说,杨虚彦该是从安隆口中得悉不死印法的秘密,加上他曾看过上半截印卷,又追随令师多年,所以能练成不死印法。”
侯希白叹道:“这是最合情合理的推想。”
婠婠道:“以令师的为人,会否如此轻易放弃振兴圣门的神圣使命?”
侯希白摇头不语。
徐子陵沉声道:“从我接触他的经历,他情绪的波动很大,不时透露出心中的矛盾。至少他自认无法对女儿狠下心肠,这亦是圣门各派系不肯服他的主因,这确会令他意冷心灰。不过当有一天形势改变,例如寇仲和宋缺被李唐击溃,他说不定会改变过来。因为始终他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婠婠微笑道:“想击败寇仲和宋缺,谈何容易。”
侯希白道:“此处不宜久留,婠小姐有甚么打算?”
婠婠双目射出凄迷之色,向徐子陵道:“子陵内伤极重,伤及元气,没有一年半载,休想复元,且功力必大打折扣,可能永远无法回复以前的境界。”
徐子陵洒然道:“若天意如此,我只好听天由命。”
侯希白安慰道:“青璇必有回天之法。”
婠婠一呆道:“你们要找石青璇吗?我还打算好好侍候子陵,想想替他医疗的办法。”
徐子陵想起石青璇立即心中一热,甚么内伤都抛诸九霄云外,歉然道:“好意心领啦!哪敢劳烦你呢!”【校者按:如果陵少答应下来会是什么结局呢?】
婠婠露出黯然神色,旋又回复平静,微笑道:“婠儿明白。就让我送你们两人一程,那即使杨虚彦暗踪而来,也不用怕他。”
两人只好答应,动程上路。
※※※
在第一道朝阳破云而出,照遍大地时,寇仲的殿后军抛离追兵近三十里的路程。
他和邴元真、跋野刚登上附近山头,遥观东面襄城的方向,一队五千人的唐军,在前方十里许处的前山布阵,截断前路。
此事早在他们意料中,并不惊讶。
寇仲欣然道:“我们今趟的战略非常成功,趁黑击溃唐军的三支先头部队,令李世民不敢冒进,最妙是引得他们随后追来,还以为我们志在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