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咳得很厉害,还吐了几口痰。陈姨太扭着身子在旁边殷勤地给他捶背,一面又说着“为着他们气坏身体太不值得”的话。
老太爷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悲哀突然袭来,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见。他倒在沙发的靠背上,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挥手,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要留一个,我不要看见你们。”他说完又长叹一声。
众人巴不得听见这句话,马上都退了出去。克定也从地上起来,轻脚轻手地走了。房里只剩下老太爷和陈姨太。
老太爷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片刻。他把陈姨太也遣开了。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半睁开。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过去。他看不见一张亲切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儿子们怎样地饮酒作乐,说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话。他又看见他的孙儿们骄傲地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觉民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却不能处罚这个年轻的叛逆。他自己衰老无力地躺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老人,没有人来照料他。他从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失望和孤独。他开始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大梦?他又想、自己怎样地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业,又怎样地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以为可以使这个家底一天一天地兴盛发达下去。可是他的努力却只造成了今天他自己的孤独。今天他要用他的最后的挣扎来维持这个局面,也不可能了。事实已经十分明显:这个家庭如今走着下坡的路了。最后的结局是可以预料到的。他自己虽然不愿意,然而他赤手空拳,也无法拦阻。他已经完了。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在欺骗他。各人在走各人的路。连他喜欢的克定也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还有克安。这些人都在做梦啊!高家垮了,他们还会有生路吗?这些败家子坐吃山空,还有什么前途?全完了,全完了!他做了多年的“四世同堂”的好梦,可是在梦景实现了以后,他现在得到的却是一个何等空虚的感觉!
失望,幻灭,黑暗。他现在衰弱地躺在这里,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孤寂。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真正的地位了。他觉得他不仅丧失了他的骄傲,而且连他所赖以生活的东西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幻灭,黑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做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而且这时候即使知道,也太迟了。
他的耳边仿佛响着克定夫妇的争吵,他好像又听见许多不调和的吵闹的声音。沈氏满脸眼泪,张开阔嘴说:“请爹给我作主。”克定一边打自己的脸颊一边带可怜相说:“他们都是这样说,我欠的账爹会替我还的。横竖我家是北门的首富,有的是用不完的钱。”他连忙用手蒙住两只耳朵,然而闹声还是不留情地闯进来。他的脑子被这些闹声搅乱了。他想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躲避,但是他试了几次,还用一只手撑着沙发的靠手,才勉强站了起来,而且十分吃力。他向着床走了两步。忽然一阵眼花,房屋开始颠倒地旋转起来,他的身子也不由得不跟着摇晃。于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直到陈姨太惊慌地尖声唤醒他的时候。
34
高老太爷病了。
高老太爷在床上呻吟。几个有名的医生请了来,奇怪的药和奇怪的药引一起放在药罐里,熬成了一碗一碗的浓黑的苦水,吞进了老太爷的肚里。一天,两天过去了,医生虽说病不要紧,然而老太爷服了药,病反而加重起来。第三天老太爷忽然坚持不肯服药,后来经过克明和觉新苦劝,才多少喝了一点。克明一连几天坐在家里,陪医生给老太爷看病,照料老太爷吃药,他连律师事务所也不去了。反正那里有书记照料,他已经向书记吩咐过,有事情就请另一位律师陈克家帮忙。克安有时在家写字做诗,有时出去看戏,或者到“金陵高寓”去玩。克定趁着老太爷生病管不到他的时候,整天躲在“金陵高寓”里面打牌,跟女人调笑。他只有早晚在家,而且照规矩早晚到老太爷的房里问安一次。老太爷的病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大的骚动。人们依旧在笑,在哭,在吵架,在斗争。便是少数因为他的病发愁的人,也以为他的病不要紧,不管他的病势一天一天地加重,或者更适当地说,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衰弱。
对于老太爷的病,医药并没有多大的效力。人们便求助于迷信。在某一些人,事实常常是这样的:他们对于人的信仰开始动摇时,他们就会去求神的帮助。这所谓神的帮助并不是像许愿、求签等等那样地简单。它有着很复杂的形式。这些全是由简单的脑筋想出来,而且只有简单的脑筋可以了解的,可是如今都由关心老太爷的陈姨太先后地提出来,得到太太们的拥护,而为那几个所谓“熟读圣贤书”的老爷们所主持而奉行了。
最初是几个道士在大厅上敲锣打鼓,作法念咒。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由陈姨太一个人在天井里拜菩萨。觉慧虽然不明白她在干什么把戏,他却在玻璃窗里看清楚了她的动作:一个插香的架子上点了九炷香,又放了一对蜡烛,陈姨太打扮得齐齐整整,系上粉红裙子,立在香架前,口里念念有词,不住地跪拜。她跪下去又站起来,起来又跪下去,不知道接连做了多少次。一夜,两夜,三夜。……结果是——“见鬼!”觉慧这样地骂着。“你只配干这种事情!”
然而另一个花样又来了。这便是克明、克安、克定三弟兄的祭天。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天井里摆了供桌,代替陈姨太的香架;桌上有大的蜡烛,粗的香,供奉的果品。仪式隆重多了,而且主祭的三位老爷做出过于严肃以至成为滑稽的样子。他们也行着跪拜礼,不过很快地就完结了,并不像陈姨太那样故意把时间拖长。可是觉慧仍旧用看陈姨太跪拜时的心情去看他的三个叔父的跪拜。他的批评也是同样的——“见鬼!”而且他确实知道几小时以前,克安还在戏园里看他喜欢的小旦张碧秀演戏,克定还在“金陵高寓”里打牌、喝酒,现在他们却跪在这里诵读愿意代替父亲先死的祷告辞了。
在觉慧想着“你们的手段不过如此”的时候,新的花样又来了。这个花样在觉慧的眼睛里的确是很新鲜的,这一次不是“见鬼”,却是“捉鬼”,——请了巫师(端公)到家里来捉鬼。
一天晚上天刚黑,高家所有的房门全关得紧紧的,整个公馆马上变成了一座没有人迹的古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尖脸的巫师。他披头散发,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里拿着松香,一路上洒着粉火,跟戏台上出鬼时所做的没有两样。巫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做出种种凄惨的惊人的怪叫和姿势。他进了病人的房间,在那里跳着,叫着,把每件东西都弄翻了,甚至向床下也洒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为吵闹和恐惧而增加痛苦,更大声地呻吟,巫师依旧热心地继续做他的工作,而且愈来愈热心了,甚至向着病人做出了威吓的姿势,把病人吓得惊叫起来。满屋子都是浓黑的烟,爆发的火光和松香的气味。这样地继续了将近一个钟头。于是巫师呼啸地走出去了。又过了一些时候,这个公馆里才有了人声。
然而花样又来了。据说这一次的捉鬼不过捉了病人房里的鬼,这是不够的。在这个公馆里到处都有鬼,每个房间里都有很多的鬼,于是决定在第二天晚上举行大扫除,要捉尽每个房间里的鬼。巫师说,要把魔捉尽了,老太爷的病才可以痊愈。
这种说法也有人不相信,而且也有人不赞成第二次的捉鬼,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反对。克明和觉新都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是陈姨太坚决主张它,太太们也同意,克安和克定也说“不妨试一下。”克明就勉强点了头。觉新更不敢说一个“不”字。觉慧虽然有勇气,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于是第二次的滑稽戏又在预定的时间内开演了。每个房间都受到那种滑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骚扰。有的人躲开了,小孩哭,女人叹息,男人摇头。
觉慧坐在自己的房里。虽然隔了一层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见”嫂嫂房里的骚动。同时他还听见了凄惨的怪叫声。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他觉得他的身子被压得不能够动弹了。他要站起来,摆脱身上的重压。他不能够屈服,不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下了决心,关上房门等待着。
不久巫师走到了觉慧的房门口。房门紧紧闭着。在这个公馆里只有这两扇门是紧紧关住的。巫师敲门,苏福、赵升、袁成们也帮忙敲门,没有用。他们开始捶门,又叫“三少爷”,也没有用。觉慧在里面大声说:“我不开。我屋里没有鬼!”他索性走到床前,躺下去,用手蒙住耳朵,不去听外面的叫声。
忽然有人在外面大声擂着门。觉慧从床上站起来,满脸通红,他好像看见了鸣凤的头发披散、泪痕狼藉的脸。他激怒了。他走到门前高声骂道:“我不开门!你们这样胡闹,究竟要做什么?”
“老三,快开门,”是他的三叔克明的声音。
“三少爷,开门,”是陈姨太的声音。
他想:“好,你们搬了救兵来了,”便气愤地答应一声:“我不开!”他又转身往里走。他捏紧拳头在房里走了几步。他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他接连地念了几次:“我恨!我恨!……”
外面的声音不肯放松他,还是一声一声地追来,一声比一声高,而且外面的人也在愤怒地叫嚷。
“三少爷,你不顾到你爷爷的病?你不望你爷爷的病早些好吗?你还不开门!……你这样不孝顺他!”在那些声音里面觉慧注意到了陈姨太的尖锐的声音。这个声音挟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打来。他受了伤,他的愤怒也因此增加了。
“老三,你要明白事理,大家都望爷爷病好。你是懂事的人,快快把门打开……”克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三弟,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这是觉新的声音。
觉慧痛苦地想着:“你也是这样说!你自己做了懦夫还不够!”他不能够忍耐这个思想。他觉得他的心也快要炸裂了。
“好,我给你们打开吧,”他这样自语着,便走去开了门。门一开,立刻出现了几张涨红了的带怒容的脸。一些人要抢着进来,巫师自然是第一个。
“慢点!”觉慧拦住了他们,他站在门口,好像把守住一道关口似的。他的脸也挣红了。愤怒抓住了他,热情鼓舞着他。他完全忘记这些人是他的长辈。他愤怒地而且轻蔑地问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的憎恨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众人被他这一问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克明和觉新不好意思说出“捉鬼”两个字,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捉鬼的办法。“给你爷爷捉鬼,”满身香气的陈姨太挺身出来说,一面叫巫师进去。
“捉鬼?你倒见鬼!”觉慧把这句话向着陈姨太的脸上吐过去。“我说,你们不是要捉鬼,你们是要爷爷早一点死,你们怕他不会病死,你们要把他活活地气死,吓死!”他不顾一切地骂起来。
“你……”克明说了一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他气得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三弟!”觉新出来阻止觉慧说话。
“你还好意思说话?你真不害羞!”觉慧把眼光定在觉新的脸上说,“你也算读了十几年书,料不到你居然胡涂到这个地步!一个人生病,却找端公捉鬼。你们纵然自己发昏,也不该拿爷爷的性命开玩笑。我昨晚上亲眼看见,端公把爷爷吓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说是孝顺的儿孙,他生了病,你们还不肯让他安静!我昨晚上亲眼看见捉鬼的把戏。我说,我一定要看你们怎样假借了捉鬼的名义谋害他,我果然看见了。你们闹了一晚上还不够。今晚上还要闹。好,哪个敢进我的房间,我就要先给他一个嘴巴。我不怕你们!”觉慧愤怒地接连说了许多话,他完全不曾注意到他的语气太重了。在平时这样的话也许会给他招来不少的麻烦。这个时候反而因为语气太重的缘故,他倒得到胜利了。他站在门口,身子立得非常坚定,一只手拦住门不要人进来。他的面容异常严肃,眼光十分骄傲。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想:“你们自己要干这种下贱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抬高呢!”
克明惭愧地红了脸。他明白觉慧说的都是真话。他这个日本留学生、省城有名的大律师,自然不会相信“捉鬼”的办法。他也知道这个办法没有好处,然而为了在家里不给自己招来麻烦,引起争吵,在外面又博得“孝顺”的名声,他居然做了他所不愿意做的事。那个时候他的确不曾想到病人的安宁,他一点也不曾替病人着想,而且他昨天亲眼看见“捉鬼”的办法在病人的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来责骂觉慧了。他指着觉慧,接连地说了几个“你”字,就掉转身,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觉新又是气,又是悔,眼泪流在脸上,他也不去揩掉。他看见克明一走,也跟着溜走了。
陈姨太平日总是仗着别人的威势,现在看见克明一走,便好像失掉靠山似的,连一句话也不说了。她相信“捉鬼”的办法,她关心老太爷的病。她完全不了解觉慧的话。她恨觉慧,觉慧使她在人面前失了面子。可是没有老太爷在场,而且连克明也走开了,她一个人跟觉慧作对,不会占到便宜。她敷衍般地骂了觉慧几句,就带着满面羞容扭着身子走开了。可是在心里她咒骂着这个不孝顺爷爷的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