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方才给我的一本线装书,我看了封面上白纸签条的题名:《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就觉得头痛,我连看也不要看就把书抛在桌上,一个人到花园里散步去。“在梅林里面看见嫂嫂带着不满四岁的海儿在折花。我看见她的亲切而丰满的面庞,和她的灵活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不觉从心底浮起了好感,便说:‘嫂嫂,你这样早!你要梅花,喊鸣凤来折好了,何必要亲自动手?’她把树上的一枝折了下来,望着我笑了笑,说:‘你大哥喜欢梅花,你没有留心到他房里放着几瓶梅花?……我常常给他折的。我怕鸣凤选的不如意,所以总是我自家来折。’她说了又叫海儿给我请安。海儿很聪明,又肯听大人的话,我们都喜欢他。这对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我说:‘原来大哥爱梅花。’嫂嫂却接着说:‘前几天我还画了一幅梅花帐檐,你一定也看见了的。’我看见她的脸上起了一道薄薄的红云,接着又露出很温和的微笑,两颊上微微现出两个酒窝。她说起‘他’字,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温情。我知道她很爱大哥。但是我的心开始忧郁起来。我想要是她知道大哥为什么特别爱梅花,在大哥的心目中梅花含着什么意思,那么她不晓得会怎样地悲伤呢。
“‘三弟,你好像不快活。我晓得这几天很苦了你。他们把你关在家里,不要你出去。不过现在爷爷的气恐怕早已消了。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出去的。你要把心放宽一点。老是愁闷,恐怕会闷出病来。’她亲切地安慰我。我心里想:‘这是为着你,你不知道你所爱的大哥还爱着另一个女人呢!’可是望着她的平静而带同情的面容,我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你大哥煮蛋。’嫂嫂拿了梅花,一手牵着海儿走了。她还笑着回过头来对我说:‘等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下棋,我晓得你一天在家里很闷。’我答应着,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我很喜欢她。我想这于大哥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因为我爱她犹如她是我的长姐。可是我却不好意思对谁说,甚至对二哥,对我从前很信赖的二哥。
“二哥近来很倾心于琴姐,他已经向我说过。但是听他谈话,他好像还没有向琴姐表示。他近来渐渐地变得奇怪了。他的心完全不在家里。他每天很早就到姑母家去了,连晚饭也不回来吃。我倒有点替他担忧。他的举动总有一天会被那般爱说闲话的人注意到的。那时候会有……
“他近来和我谈话,总是谈到琴姐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琴姐是他一个人所有的。这也不必管。他对于这次学潮一点也不关心,似乎他的世界里面就只有一个琴姐。我看他太高兴了,将来会失败的。但是我并不希望他将来失败。
“我在梅林里踱了许久,二哥来和我谈了一些话。他去了,我还留着,一直到鸣凤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鸣凤这几天似乎故意躲避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譬如今天,她远远地看见我,唤了一声就转身走了。还是我追上去问她:‘你为什么要躲避我?’她才站住不走了。一双眼睛畏怯地望着我,眼光是很温和的。她埋下头低声说:‘我很怕……我怕太太她们晓得。’我很感动,我把她的头捧起来,微笑地摇头说:‘不要怕,这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爱情是很纯洁的。’我放她去了,我现在才明白了。
“饭后我回到房里把二哥新买来的英文本《复活》翻开读了几十页。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不能够再读下去了。我怕这本书将来会变成我的写照,虽然我和主人公赖克留道甫的环境差得那么远。我近来很多幻想,我常常想,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寂寞啊!我们的家庭好像是一个沙漠,又像是一个‘狭的笼’。我需要的是活动,我需要的是生命。在我们家里连一个可以谈话的人也找不到。我坐下来,祖父给我的那本《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还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全篇的话不过教人怎样做一个奴隶罢了。说来说去总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一类的旧话。我愈看愈气,后来忍不住就把这本薄薄的线装书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几个人。“可是我心里依旧闷得难受,似乎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到我的心头来了。房里永远是这样单调,窗外永远是这样阴暗。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出去,然而阴暗的房间把我关住了。我倒在床上,开始呻吟起来。
“‘三弟,过来下棋好吗?’嫂嫂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里传过来。‘好,我就来。’我这样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想去下棋,不过我知道嫂嫂的用意无非给我解闷,我不忍拂她的好意,迟疑一下,终于过去了。下棋的时候我很用心,我差不多忘掉了一切。嫂嫂的象棋虽然比大哥下得好,但是不及我,所以我连赢了她三局。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并没有一点不快活的样子。
“这时何嫂把海儿带了进来。嫂嫂便逗着海儿玩,一面和我闲谈。我在房里闲步走着,我注意到那梅花帐檐。“‘嫂嫂,这幅帐檐倒画得很不错,’我称赞道。我虽然不懂画理,但是我喜欢这幅画,我觉得比她的其余的画都好。
“‘我画得不好,不过这幅画却是我聚精会神画出来的,因为你大哥向我央求过好几回。’嫂嫂说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后来她又加上一句:‘本来我也爱梅花。’
“‘是不是因为大哥爱梅花的缘故呢?’我笑着问,这是取笑她的话。
“嫂嫂的脸上微微起了红晕,她带笑地说:‘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我明白,明白什么呢?’我故意做出不懂的样子问。
“‘你现在嘴硬,你将来接了三弟妹就会明白的。’
“我不回答她的话,我掉过头看别处,方桌上的大瓷瓶和书桌上的小花瓶里都插着梅花。浅红色的花朵似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脑里渐渐地浮起了另一张带着凄哀表情的美丽的面庞。我想向嫂嫂说:‘当心这梅花在分割大哥的爱情呢。’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
“‘我好久没有画什么了,这两三年来因为照料海儿,把从前所学的都荒疏了。就是人好像也变俗了,’嫂嫂找出话来说,她的眼里发出光辉,她似乎在回忆过去的生活。
“我想她也许在回忆她的彩虹一般美丽的少女时代的生活罢。我记得嫂嫂初来我家时和现在比起来并没有大的改变,不过现在更大方一点,没有从前那种娇羞的姿态了。
“‘作画本来要看兴致,兴致好的时候作出画来也比较好些。况且这是大哥要你画的,所以画出来特别好,’我说着又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我问她:‘嫂嫂,你是不是在回想从前在家的时候?’
“嫂嫂点头说:‘嗯,……那时候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我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和现在情形不同。我除了一个哥哥外,还有一个姐姐,她大我三岁。我们天天在一处学画,学诗。家父那时是广元县的知县。我们就住在衙门里面。我们姊妹住在一间楼房上,推开窗便是一个大坝子,种了些桑树。一清早就有喜鹊在树上叫,把我们早早叫起来。晚上一开窗,月光就照进房里。夜里很清静。家母睡得很早。我们姊妹因为爱月总是睡得晏。我们常常开着窗,一面望月,一面闲谈,不然就学作诗。有时候夜深了,忽然远远送来尖锐的吹哨声,原来是跑文书的人来了。三弟,你晓得那时候紧要的信函公文都是专差送的,到一个驿站就要换一次马,还有别的准备,所以远远地就吹起哨子,叫人早些给他准备好。这种声音夜深听起来很凄凉,我们睡着了,也会被它惊醒,那么一晚上就不能够再闭眼了。后来母亲养蚕,我们给她帮忙,常常夜深我们还起来拿了灯,下楼到蚕房去看桑叶是否稀少。那时我的年纪还很轻,但已经和大人差不多了。那种日子过得真有味。不久辛亥革命一起,家父辞了官回到省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后来家父说我们姊妹的画可以了,便在外面扇庄里拿了些扇子回来叫我们画。我们接连画了许多,得到的酬金,就拿来买些诗集和颜料。后来姐姐出嫁了。我们姊妹感情很好,真正舍不得分手。她出嫁的前一夜,我陪她哭了一夜。她出嫁后不到一年,就因小产死了。据说她的婆婆待她不大好。她本来也有些脾气,在家里的时候,家母事事将就她,在家里娇养惯了,嫁到别人家,当然受不惯苦,忍不得气的。……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真和做梦一般。’嫂嫂说到这里,很感伤,眼圈也红了,她便暂时住了口。
“我害怕嫂嫂会落泪,但是我的苯拙的嘴又找不到话来安慰她。我便问道:‘嫂嫂,太亲母和李大哥最近有信来吗?他们都好罢。’她答道:‘多谢你,我哥哥最近来过一封信,说他们都很好,他们一两年内还不能回省城来。’我们又谈了一阵,我就说要温习功课,走出了嫂嫂的房间,又回到自己的房里来。我还想着嫂嫂的话,可是我终于安静下来,把《宝岛》温习了二十几页。我又感到寂寞、烦躁。我丢开书,在房里大步踱着。我想到外面的一切。这种生活我不能过下去了。我觉得在家里到处都是压迫,我应该反抗到底。
“在午饭桌上听见继母对大哥谈起四婶、五婶、陈姨太她们的战略,他们很正经地谈着,我不觉失笑了。饭后天还没有黑尽,我到大哥房里和他谈到孝的问题。他太软弱,他的顾虑太多。我很不满意他,因为他的思想一天一天地回到旧的路上去了。我们正谈得起劲,三婶房里的丫头婉儿来叫大哥去陪张太亲母(三婶的母亲)打牌,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不大高兴地问:‘大哥,你又要去打牌?’他简单地答道:‘陪张太亲母啊。怎么好意思不去?’他就跟着婉儿去了。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天天打牌,为的是讨别人欢喜;二哥现在天天到姑母家去教琴姐读英文,晚上总不在家。我觉得我应该做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唉,这生活!这就是我的一天的生活。像这样活下去,我简直在浪费我的青春了。……
“我不能这样屈服,我一定要反抗,反抗祖父的命令,我一定要出去。……”
觉慧的日记本上只写了这一天的日记,他第二天果然出去了。
12
旧历新年快来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一件大事。除了那些负债过多的人以外,大家都热烈地欢迎这个佳节的到来。但是这个佳节并不是突然跑来的;它一天一天地慢慢走近,每天都带来一些新的气象。整个的城市活动起来了。便是街上往来的行人,也比平日多些。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灯笼、玩具和爆竹,到处可以听见喇叭的声音。
高公馆虽然坐落在一条很清静的街上,但是这个在表面上很平静的绅士家庭也活动起来了。大人们忙着准备过年时候礼节上和生活上需要的各种用品。仆人自然也跟着主子忙,一面还在等待新年的赏钱和娱乐。晚上厨子在厨房里做点心、做年糕;白天各房的女主人,大的和小的都聚在老太爷的房里,有时也在右上房的窗下,或者折金银锭,是预备供奉祖先用的;或者剪纸花(红的和绿的),是预备贴在纸窗上或放在油灯盘上面的。高老太爷还是跟往常一样,白天很少在家。他不是到戏院看戏,就是到老朋友家里打牌。两三年前他和几位老朋友组织了一个九老会:轮流地宴客作乐,或者鉴赏彼此收藏的书画和古玩。觉新和他的三叔克明两人在家里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作过年的准备。堂屋里挂了灯彩,两边木板壁上也挂了红缎子绣花屏。高卧在箱子里的历代祖先的画像也拿出来,依次序挂在正中的壁上,享受这一年一度的供奉。
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是高家规定吃年饭的日子。他们又把吃年饭叫做“团年”。这天下午觉慧和觉民一起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在“华洋书报流通处”买了几本新杂志,还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翻译小说《前夜》。
他们刚走到觉新的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响声,他们掀起门帘进去。
“你出来了?”觉新看见觉慧进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觉吃惊地问道。
“我这几天都在外面,你还不晓得?”觉慧笑着回答。
“那么,爷爷晓得了怎么办?”觉新现出了为难的样子,但是他仍旧埋下头去拨算盘珠子。
“我管不了这许多,他晓得,我也不怕,”觉慧冷淡地说。觉新又抬头看了觉慧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他只把眉头皱了皱,继续拨算盘珠子。
“不要紧,爷爷哪儿记得这许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记了,”觉民在旁边解释道,他就在窗前那把藤椅上坐下来。觉慧也拿着《前夜》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他随意翻着书页,口里念着:
“爱情是个伟大的字,伟大的感觉……但是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
什么样的爱情吗?什么样的爱情都可以。我告诉你,照我的意思看来,所有的爱情,没有什么区别。若是你爱恋……
一心去爱恋。”
觉新和觉民都抬起头带着惊疑的眼光看了他两眼,但是他并不觉得,依旧用同样的调子念下去:
“爱情的热望,幸福的热望,除此而外,再没有什么了!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一股热气在他的身体内直往上冲,他激动得连手也颤抖起来,他不能够再念下去,便把书阖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