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说话?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是不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他故意做出失望的样子说。
她依旧不作声,好像不曾听见他的话似的。
“我晓得你的心不在我们公馆里头了。我去告诉太太说你已经长成人了,早点把你嫁出去罢,”他淡淡地说,好像他对她的命运一点也不关心,其实他却在暗中偷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变了脸色,眼光由光亮而变为阴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罩上了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睫毛接连地动了几下。“当真的?”她终于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
他看见她这样伤心,也觉得自己的话过火。他并没有伤害她的心思,他这样说,无非一则试探她的心,二则报复她的冷淡。他却料不到他的话会使她这么难过。试探的结果使他满意,但是他也有点后悔。
“我不过说着玩的。你就当作真话了!你想我忍心赶你出去吗?”他感动地、爱怜地安慰道。
“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你们做少爷、老爷的都是反复无常,不高兴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呜咽地说。“我早就晓得我总有一天免不掉走喜儿的路。不过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你说什么来得这样早?”他温和地问,他不懂她最后的一句话。
“你的话……”她依旧在抽泣。
“我刚才已经说过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出去,不会叫你走喜儿的路。”他的态度很诚恳,他又伸出手去,把她的左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不住地抚摩。
“假如太太的意思是这样,那么……?”鸣凤接口问道,她已经止了哭,但是声音里还带了一点悲哀,脸上也还有泪痕。他并不马上回答,只是望着她的眼睛。他迟疑了一会儿,
忽然现出决断的样子说:“我有办法,我要太太照我的话做,我会告诉她说我要接你做三少奶……”他的话确实是出于真心,不过这时候他并不曾把他的处境仔细地思索一番。
“不,不,你快不要去说!”她惊惶地叫起来,连忙把那只未被他捏住的右手伸出去蒙他的嘴。“太太一定不答应。这样一来,什么都完了。请你不要去说。……我没有那样的命。”“不要这样害怕,”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嘴上拿下来,一面说。“你看,你脸上尽是眼泪,让我给你揩干净。”他摸出了手帕在她的脸上细细揩着,她并不拒绝。他一面揩,一面微笑道:“你们女人的眼泪总是这样多。”
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但这也是凄然的笑。她慢慢地说:“以后我不再哭了。我在你们公馆里头已经流够眼泪了。如今有你在,我也决不再哭了。”
“不要紧,现在我们的年纪都很轻。将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向太太说。我一定有办法。我绝不是在骗你。”他温和地安慰她,依旧捏住她的左手。
“我也晓得你的心,”她感激地说;过后她又现出欣慰的样子半梦幻地说道:“我近来时常做梦,总是梦见你的时候居多。有一次我梦见我在深山里,一群豺狼在后面追赶我,看看就要赶上了,忽然山腰里跑出来一个人,打退了豺狼。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你。你不晓得我总是把你当作救星!”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我不晓得你这样相信我。”他的声音颤抖着,表示他内心的激动。“你在我们家受了多少苦,连我也没有好好地待过你,我真正对不起你。鸣凤,你不会怪我罢。”
“我哪儿还敢怪你?”她摇摇头,带笑说。“我一辈子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大小姐,她教我读书认字,又教我明白许多事情,她常常照应我。这两个人都死了。现在就只有你一个……”
“鸣凤,我想起你,总觉得很惭愧,我一天过得舒舒服服,你却在我家里受罪,”觉慧激动地说。
“不要紧,我已经在这儿忍了七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也不觉得苦。……我只要想到你,看见你,天大的苦也可以忍下去。我常常在心里暗暗地喊你的名字,在人前我却不敢喊出来。”
“鸣凤,真苦了你了。在你这样的年纪你应该进学堂读书。像你这样聪明,一定比琴小姐读得好。……要是你生在有钱人家,或者就处在琴小姐的地位,那多好!”觉慧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我也不想生在有钱人家做小姐,我没有这个福气。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愿意一辈子在公馆里头服侍你,做你的丫头,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你不晓得我看见你我多高兴。只要你在旁边我就安心了。……你不晓得我多尊敬你!……有时候你真像天上的月亮……我晓得我的手是挨不到的。”
“不要这样说,我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人,跟你一样的人。我将来一定要接你——”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流下了几滴眼泪。
“三少爷,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讲,”鸣凤连忙打断了觉慧的话。“为什么你总是要说接不接的话?我一辈子做你的丫头不更好吗?这样太太也不会生气,你也不会得罪人。我只要一生一世都在你身边就满意了。我有点害怕,我害怕梦做得太好了是不会长的。三少爷,请你千万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想得太好!”
“鸣凤,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如果让你永远做我的丫头,那就是欺负你。我绝不这样做!我一定要对得起你!”觉慧感动地、诚恳地说。
“不要响,”她突然抓住他的左臂低声说,“听,下面有人。”两个人静静地倾听。声音从下面来,到了这里已经很低,又掺杂着泉水声,他们听不清楚。但是他们知道是觉民在下面唱歌。
“二少爷回去了,”觉慧说着便站起来,走到边上朝下面看。他看见下面梅林里浅红中露出了灰色,慢慢地看出来一个人影在移动。“果然是他,”他自语道,又转身回去对鸣凤说,“果然是二少爷。”
鸣凤连忙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我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大概快开午饭了。”她伸手去拿梅花,觉慧早已把花枝拿到手里,便递给她,一面嘱咐她道:
“倘若太太问你为什么这样久,你……就说我喊你做事情。”
“好,我先走罢,免得碰见别人。”她回过头对他笑了笑,便走下去。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便又站住。他看见她慢慢地走下石级,忽然一转弯就被石壁遮住。他不再看见她的背影了。他一个人在上面踱了一阵。她的面庞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忘了自己地低声说:“鸣凤,你真好,真纯洁。只有你……”他走到她刚才坐过的石凳前,坐下去,把两肘放在石桌上,捧着头似梦非梦地呆呆望着远处,口里喃喃地说:“你真纯洁,你真纯洁……”
过了一些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匆匆地向四周一看,便走下去了。
这一夜月色很好。觉慧不想睡觉,三更敲过了,他还在天井里闲走。
“三弟,你为什么还不睡?天井里很冷!”觉民从房里出来,看见觉慧还在天井里,便立在石阶上问道。
“月亮这样好,我舍不得睡,”觉慧不在意地答道。
觉民走下了石阶。他打了一个冷噤,口里说一声:“好冷!”一面仰起头看月亮。
天空没有一片云。一轮圆月在这一碧无际的大海里航行。孤独的,清冷的,它把它的光辉撒下来。地上,瓦上都染了一层银白色。夜非常静。
“好月光!你看真是‘月如箱’了。”觉民赞叹道,他陪着觉慧在天井里散步。
“琴真聪明!……真勇敢!……她真好!”觉民忍不住称赞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觉慧不作声,他的思想被另一个少女占据了。他只是跟着哥哥的脚步走。
“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觉民忽然抓住弟弟的右臂问道。
“当然,”觉慧冲口回答道,但是他马上更正说:“你说琴姐吗?……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想你是爱她的。”
“不错,”觉民依旧抓住觉慧的膀子说,“我是爱她的。我想她也会爱我。我还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你呢?你说你也爱她?”
觉慧并没有看哥哥的脸,但是他觉得哥哥那只抓住他的右臂的手在颤抖,连声音也跟寻常不同,他知道哥哥激动得厉害,便用左手把哥哥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微笑地说:“你应当勇敢点。我希望你成功。……我爱琴姐,好像她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我更愿意她做我的嫂嫂。……”
觉民不做声了。他抬头把月亮望了半晌,才低下头对觉慧说:“你真是我的好弟弟!……你会笑我吗?”
“不,二哥,我不笑你,”觉慧诚恳地说。“我是真心同情你……”说到这里他忽然改变了语调说,“你听,什么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送来一丝一丝的哭泣,声音很低,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却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甚至渗透了整个月夜。这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虫鸟的哀鸣,它们比较那些都更轻得多,清得多。有时候几声比较高亢一点,似乎是直接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婉转的哀诉,接着又慢慢地低下去,差不多低到没有了,就好像一阵微风吹过一样,但是人确实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震荡,把空气也搅动了,使得空气里也充满了悲哀。
“什么声音?”觉慧惊疑地问。
“大哥在吹箫,他这几晚上都是这样晏地吹着,这几晚上我都听见的,”觉民解释说。
“他有什么心事?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箫声多凄惨!”觉慧的惊疑增加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他大概晓得梅表姐回到省城来了。我想应该是这样。他这几晚上都吹这种凄惨的调子。……你想除了‘爱’还有什么?这几晚上我都睡不好,就是因为听见箫声。……大哥的箫声似乎给我带来警告,甚至给我带来恐怖。……现在我同琴的情形正跟从前大哥同梅表姐的情形差不多。我听见箫声就不由得我不担心:我将来是不是会走大哥的路。我不敢想。因为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恐怕不能够活下去。我不会像大哥那样!”
觉慧静静地听着觉民说话,他突然发觉哥哥的声音由平静而颤动,而变成悲哀的了。他同情地安慰觉民道:“二哥,你放心,你绝不会走到大哥的路上去,因为时代不同了。”
他又抬起头望天空。他望着那一轮散布无限光辉的明月。他觉得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张少女的脸推到了他的面前。他喃喃地低声自语道:“你真纯洁,只有你才像这轮皎洁的明月啊!”
11
学生跟军人冲突的风潮渐渐地平息了。外州县的学生离开省城回家过旧历年去了。省城的学生中间,也有一些人忙着温习功课,准备明年补考。罢课延长下去等于放寒假,学校当局在办这个学期的结束,作过旧历年的准备。拿这次运动的结果来说,学生在表面上是得到胜利了。
觉民仍旧每晚到姑母家去教琴读英文。觉慧仍旧关在家里读报纸。报上载着许多许多觉慧不想知道的事情,可是关于学潮的记载却逐渐地少起来,以至于没有了。于是觉慧连报纸也不翻看了。
“这种生活,就跟关在监牢里当囚犯一样!”觉慧常常发出这样的咒骂。有时候他心里非常烦躁,他甚至不愿意看见家里的任何人。尤其使他不安的是,鸣凤好像故意在躲避他。他很少有机会跟她单独在一起谈话。
他照例早晚到祖父房里去请安,因此不得不看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看陈姨太的擦得又红又白的粉脸。还有许多毫无表情、似笑非笑的脸,也是他在家里常常看见的。有时候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便愤愤地说:“等着罢,总有一天……”以下的话他不曾说出来。究竟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不过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翻转过来,那时候他所憎恨的一切会完全消灭。他又找出旧的《新青年》、《新潮》一类的杂志来读。他读到《对于旧家庭的感想》一篇文章,心里非常痛快,好像他已经报了仇了。
但是这痛快也只是暂时的,等到他抛开书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看见他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了。他立刻感到寂寞,便又无聊地走回房里。他的时间就是这样地浪费了的。觉民虽然和觉慧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面,但是这几天他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留在房里,他整天带着书到花园里面去读。他对琴的功课也很关心。觉慧也不去打扰他。
“寂寞啊!”觉慧常常在房里叹息道,他不高兴再读新书报了,这只有使他更感到寂寞。于是他翻出那本搁置了许久的日记本,信笔在上面写了一些字。他的生活正如他在日记本上所描写的那样:
“××日早晨我去给祖父请安。他在书房里面和四叔讲话。他叫四叔写一堂寿屏准备给他的老友冯乐山送去,庆祝冯乐山的六十寿诞,寿序是三叔起草的,祖父已经看过了。四叔唯唯地应着。等四叔出去了,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递了一本线装书给我,一面说:‘你可以拿去仔细读几遍。’我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来,五叔又来了,祖父又叫我站住。五叔把他最近写的诗文交给祖父,请祖父批改。祖父接过那个线装本子,翻了几页,称赞几句,又望望我,说:‘你也要学学你五爸的榜样,在家里学学做诗,做文章。’我怕他多说,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就溜了出来。走过隔壁房门看见陈姨太在房里梳头,我掉过头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觉得心里畅快许多。不知道什么缘故,在我看来祖父的房间就和衙门差不多。祖父叫我学五叔,我决不会学他。我总觉得五叔是一个伪君子。他专骗祖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