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睡最适
王阳明诗曰:“扫石焚香任意眠,醒来时有客谈玄。松风不用蒲葵扇,坐对青崖百丈泉。”又曰:“古洞幽深绝世人,石床风细不生尘。日长一觉羲皇睡,又见峰头上月轮。”裴晋公诗曰:“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待儿煎。脱巾斜倚虅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半山翁诗曰:“细书妨老读,长簟惬安睡。取快且一息,抛书还少年。”陆放翁诗曰:“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二相忘。须臾客去主人睡,一枕西窗半夕阳。”僧有规诗曰:“读书已觉眉棱重,就枕方欢骨节和。睡去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吕荣阳诗曰:“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尘冗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蔡持正诗曰:“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孝先翁诗曰:“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玉蟾诗曰:“元神夜夜宿丹田,云满丹田月满天。二个鸳鸯浮绿水,水心一朵紫金莲。”又曰:“白云深处学陈抟,一枕清风天地宽。月色似催人早起,泉声不妨客安眠。甫能蝴蝶登天去,又被杜鹃惊梦残。开眼半窗红日烂,直疑道士夜烧丹。”李道纯《满江红》词曰:“好睡家风,别有个睡眠三昧。但睡里心诚,睡中澄意,睡法即能知旨趣,便于睡里调神气。这睡功消息,睡安禅,少人为。”
予按,晋时陶渊明“北窗高卧,自谓羲皇上人”,盖身心两静,借睡以养神安息。《庄子》所谓“其睡徐徐,其觉于于”是也。孔子亦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所谓乐者,睡中神息相抱,精神冥合,百脉冲和,而畅于四肢之净乐也。《易》曰:“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是也。昔黄帝神游华胥氏之国,“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既寤,怡然自得。”是黄帝获益于卧禅之证据也。
夫行住坐卧四威仪,惟睡眠最为安适。当工作劳顿、精力疲乏之际,偃卧一榻,栩然睡去,一觉醒来,神怡气畅,百骸舒适。盖得益于睡中静养之功者多矣。人生百岁,日作夜息,全赖睡眠调剂生活,恢复精神。何况玄宗学者因心息相依而睡着,睡中心息依然合一乎!又常人夜间睡熟,至静极时,只能感召天地之真阴,不能感召天地之真阳。若心息相依而获睡,则两者能同时获得感召。以我心息之和,感召天地之和,此为天人合发之机,其为利益,岂有量哉!
凡初做心息相依,若能勿忘勿助,绵绵若存,片刻之久,即能睡去。一觉醒来,百骸调理,气血融和,精神舒适,其妙难以形容也。若功夫稍进,自然由睡着而转为入定。睡为定之嚆矢,定从睡中产生。初学有睡无定,久修有定无睡。是故初修之人,能睡着即是效验,能自然速睡尤妙。此睡眠三昧之境界,号称相似定,与常人昏睡情形,迥不相同。禅客坐禅,惟恐其睡;玄宗心息相依,惟恐其不睡。妙哉!此睡眠三昧,乃初学入手之通途,大定真空之前导也。
五代时陈希夷老祖,高卧华山,尝一睡数月不起,后竟于睡中得道。希夷睡诀,共三十二字,名蛰龙法。盖即心息相依之工夫,不过在睡中修之。
《华严经》十种卧中,所谓“禅定卧”与“三昧卧”是也。《离世间品》云:“菩萨摩诃,有十种卧。何谓十?所谓寂静卧,身心澹泊故;禅定卧,如修理行故;三昧卧,身心柔软故;梵天卧,不恼自他故;善业卧,于后不悔故;正信卧,不可倾动故;正道卧,善友开觉故;妙愿卧,善巧回向故;一切事毕卧,所作成办故;舍诸功用卧,一切习惯故。是谓十。若诸菩萨安住此法,则得如来大法卧,悉能开悟一切众生。”
按,睡中身心不动,如入禅定,谓之“禅定卧”。若禅定之中,天地真阳入我体躯,如甘露遍空,醍醐灌顶,周身酥软美快,和畅如春,酣融如醉,谓之“三昧卧”。《经》所谓“身心柔软”,盖指此景言也。
孔圣“曲肱而枕,乐在其中”,亦即是“三昧卧”之境界也。《神仙拾遗传》载:夏侯囗登山渡水,每闭目美睡,同行者闻其鼻鼾之声,而步不蹉跌,时号“睡仙”。此盖与希夷老祖同修睡眠三昧者。孔子云:“德不孤,必有邻”,不其然乎。
儒仙邵康节《林下吟》云:“老来躯体素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又诗云:“夜入安乐窝,晨兴饮太和。穷神知道泰,素养得天多。”是邵子深得睡眠三昧也。白玉蟾仙师诗曰:“自从踏着涅盘门,一枕清风几万年。”是白祖所作成办,得“一切事毕卧”之妙境也。涅盘寂静之门,正是“如来无上大法卧”。到此大休息,舍诸功用矣。
临济禅师在僧堂睡,黄檗入堂,以柱杖打板头一下,济举头见是檗,却又睡。檗打板头一下,却往上间,见首座坐禅,乃曰:“下间后生却坐禅,汝在这里妄想作么?”首痤曰:“这老汉作甚么?”檗又打板头一下,便出堂。
雪峰与岩头至沣州鳌山阻雪。头每日只是打睡,峰一向坐禅。一日峰唤曰:“师兄,师兄,且起来。”头曰:“作甚么?”峰曰:“今生不着便,共文邃个汉行脚,到处被他带累。今日到此,只管打睡?”头喝曰:“睡眠去!每日床上坐,恰似七村里地,他时后日魔魅人家男女去在。”峰自点胸曰:“我这里不稳在,不敢自谩。”头曰:“我将谓你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播扬大教,犹作这个语话。”峰曰:“我实未稳在。”头曰:“你若实如此,据你见处,一一道来,是处与你证明,不是处与你划却。”峰曰:“我初到盐官,见上堂举色空义,得个入处。”头曰:“此去三十年,切忌举着。”又见洞山《过水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头曰:“若与么?自救也未彻在。”又曰:“后问德山,从上宗乘中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德山打一棒曰:“道甚么!我当时如桶底脱相似。”头喝曰:“你不问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峰曰:“他后如何即是?”头曰:“他后若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峰于言下大悟,便作礼起,连声叫曰:“师兄,今日始是鳌山成道。”噫,若临济、岩头,可谓所作已办,得如来“涅盘卧”矣。
王阳明诗曰:“人间白日醒犹睡,老子山中睡自醒。睡醒二非还二是,溪云漠漠水泠泠。”
附: 陈抟赠金励君睡诗
常人无所量,惟睡乃为重。举世皆为息,魂离神不动。觉来无所知,贪求心愈浓。堪笑尘中人,不知梦是梦。至人本无梦,其梦本游仙。真人本无睡,睡则浮云烟。炉里近为药,壶中别有天。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陈希夷老祖睡诀,一名蛰龙法
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却蛰心。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
吕祖题词
高卧终南万虑空,睡仙长卧白云中。梦魂暗入阴阳窍,呼吸潜施造化功。真诀谁知藏混沌,道人先要学痴聋。华山处士留眠法,今与倡明醒众公。
张三丰《蛰龙吟》
睡神仙,睡神仙,石根高卧忘其年。三光沉沦性儿圆。气气归玄窍,息息任天然,莫散乱,须安恬,温养得汞性儿圆,等待他铅花儿现。无走失,有防闲,真火候,运中间。行七返,不艰难,炼九还,何嗟叹,静观龙虎战场战,暗把阴阳颠倒颠。人言我是朦胧汉,我却眠兮眠未眠。学就了真卧禅,养就了真胎元,卧龙一起便升天。此蛰法,是谁传?曲肱而枕自尼山,乐在其中无人谙。五龙飞跃出深潭。天将此法传图南,图南一脉谁能继,邋遢道人张丰仙。
张三丰《渔父词》
蛰法无声且有声,声声说与内心听,神默默,炁冥冥,蛰龙虽睡睡还醒。
张三丰《蛰龙法跋》
或言:希夷先生别有睡诀传世,世所传者皆伪书也。《随》之象辞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夫不曰“向晦宴息”,而曰“入宴息”者,其妙处正在“入”字,入即睡法也。以神入气穴,坐卧皆有睡功,又何必高枕石头眠哉!读三十二字,盖使人豁然大悟。吕翁表而出之,其慈悲之心,即纠谬之心也。张全一跋,时寓终南山。
附: 汪师函致天津孟养吾君
启者,今录奉陈希夷睡诀一章,系吕张二祖师传出。足下可细心参悟。总之,不越心息相依四字之外。夫丹道有行住坐卧四诀,惟独睡诀最简易。何以知其简易?盖学道最怕是着在色身,若一着色身,即是后天浊物,非先天清真之真阴真阳也。当睡之时,必要身心两静。诀曰:“身不动而心自安,心不动而神自守”是也。片晌之间,再做心息相依,一到睡着,亦是自然而然入于无人无我、忘物忘形的景境。《庄子》云:“逍遥于无何有之乡”是也。务要明白只要是心息相依睡着,一到睡熟之时,则心息亦自然相依也。切不可有心去安排,前信所谓“顺自然,非听自然”也。若有心去安排,即不是“顺自然”之旨也。不论时刻,如有空闲,便去下功。若色身有一毫阳举,即速向外心息相依;若色身有一毫酥软,即速向身外心息相依;若色身有一毫气调动,一毫麻木,即速向身外心息相依。务要知色身是个贼,学道者切不可认贼为子也。必要做到呼吸断绝,泰然大定,不由我作主。紫阳云“饶他为主我为宾”是也。若能定得二点钟时候,即离童真不远矣。如做睡诀,务要少食多餐。汪濩 启 五年三月四日
七十三 醉最玄
玄宗修士,工夫做到恍惚杳冥,外息微微,若有若无,斯时先天真阳透入,薰蒸四肢,灌溉上下,醺酣和融,微妙寂静,状如微醉。《入药镜》所谓:“先天炁,后天气,得之者,常似醉”也。《金丹四百字序》云:“初时如云满千山,次则如月涵万水,夹脊如车轮,四肢如山石,毛窍如浴之方起,骨脉如睡之正酣,精神如夫妇之欢会,魂魄如子母之留恋”。此种先天景象,乃阴阳融和之验证,采取之真机。能常入似醉之乡,希夷之境,即时时感召天和,神炁交结,修成仙胎,炼己筑基之效见矣。
此醉字,乃玄宗之特点。古仙咏此者,如旌阳《醉思仙歌》、三丰《先天一炁歌》、紫阳《石桥歌》等,指不胜屈。而三丰《玄要篇》中,揭醉字尤多,如云:“取将坎中丹,金花露一枝。庆云开天际,祥光塞死基。归已昏昏默,如醉亦如痴。”又云:“待他一点自归服,身中化作四时春。一片白云香一阵,一番雨过一番新。终日绵绵如醉汉,悠悠只守洞中春。”又云:“醉兮醉兮复醉兮,丹田春透红如玉。”又云:“骑龙挂剑醉归家,运转三关朝北阙。”又云:“饥来解饮长生酒,每日醺醺醉似泥。”又云:“欲问归纵何处是,醉中遥指白云边。”又云:“浆收东位成甘露,酒饮西方醉绮罗。”又云:“黄婆劝饮醍醐酒,每日醺蒸醉一场。”又云:“玄明酒,醉如痴,群阴尽,艳阳期。”又云:“动静处,添汞抽铅,如痴如醉神不倦。”又云:“西来意,如醉如痴。”又云:“延年酒,不用杯,甜如蜜,自饮刀圭,醺醺去赴蟠桃会。”又云:“一扫光,照见君,花前月下醉醺醺。”又云:“我在斜阳村外过,谁知我是醉婆娑。”又云:“西国南土把朋来敬,昔日醉里似昏昏。”又云:“醉里昏昏忘天地,古今名利总尘埃。”可谓深得玄宗醉仙三味者矣!
旌阳祖云:“醉思仙,醉思仙,无事闲来谒洞天。”又云:“顿焐醉思仙岛去,洞门微掩小童看。”吕祖云:“修修修到得乾乾,方是人间一醉仙。”又云:“瑶琴宝瑟为君弹,琼浆玉液劝君醉。”又云:“不觉自醉如恍惚,恍惚之中见有物。”又云:“我道醉来真个醉,不知愁来怎生愁。”又云:“一得真经如酒醉,呼吸百脉尽归根。”又云:“得药之时莫贪乱,如痴如醉更省言。”又云:“绿酒醉来眠日月,白苹风定钓江湖。”又云:“尽日无人话消息,一壶春酒且醺酣。”又云:“闷里醉眠山路口,闲来游钓洞庭心。”海蟾翁云:“醉走白云乡,倒提铜尾柄。”又云:“刘痴来与龙华会,醉向澄潭作月迟。”谭处端云:“自从鼎内云收后,常饮醍醐卧醉乡。”唐广真云:“但教相合成丹日,醉倒壶中不用扶。”马丹阳云:“终日衔杯畅神恩,醉中却有那人扶。”张紫阳《石桥歌》去:“景甚美,吾暗喜,自斟自酌醺醺醉,弹一曲无弦琴,琴里声声教仔细。可煞醉后没人知,昏昏默默恰如痴。”陈翠虚云:“醉倒酣眠梦熟时,满船载宝过曹溪。”陆潜虚云:“要得张公醉,须用李公酒。待得他家冬至时,一盏醍醐方入口。”又云:“同来俱时凭栏者,共醉春风待月归。”李虚庵云:“先取元阳为黍粒,次薰真炁酝黄梁,其间酝尽长生酒,一日翻来醉一场。”白玉蟾云:“落魂逍遥一醉仙,笑挽藜杖夕阳边。”李清庵云:“闲时共饮朱陵府,醉后同眠紫极宫。”此玄宗之妙醉也。
环六闻禅师去:“自入终南种术田,错教人唤洞中仙。瓮头春熟长生酒,尽日醺醺枕石眠。”法林音禅师云:“醉后不知天地窄,移梅窗外月来时。”涧庵怡禅师云:“惯爱借他弦管里,悠然醉我落花天。”铁帆舟禅师云:“东越相逢几醉眠,满楼明月镜湖边。”道权高禅师云:“万花丛里沽村酒,九曲河边泊钓船。醉把丝轮随手掷,蓑衣斜挂夕阳天。”直指南禅师云:“却笑长安花酒客,醉郎扶取醉郎归。”天章玉禅师云:“醉扶金屋珠帘悄,花气曾露香馀深。”上方益禅师云:“金谷春光常满眼,红药花梢香烂漫。昨夜西风一阵寒,遍地残芳落何限。王孙醉倒不知归,犹向栏边索金盏。”法昌迂禅师云:“火麻皮子若何分,腊雪煎茶解君醉。更有行路人未到,野花含笑旧枝春。”无文灿禅师云:“蓬底歌眠醉复醒,君山只在两眉间。浑家不管兴亡事,一味和云占洞庭。”蔗庵范禅师云:“多年蓬累卧深云,金管银箫醉里闻。秋色重游山下路,白苹岸渚得逢君。”千仞冈禅师云:“芍药香中风绰约,梨花影里月团栾。主人醉卧羲皇枕,直把珠帘倒影看。”天迂宝禅师云:“雨歇云销霁色幽,春游公子醉春楼。风流无限向谁语,啼鸟一声天地秋。”啸月朗禅师云:“全身拶入苍龙窟,拔得珊瑚几树来。打落寻常柴草价,换钱沽酒醉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