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娘,狠心肠,把我嫁给卖油郎……”
来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们。她们沿着河水的边缘,并着肩膀,弯着腰,高高地撅着屁股,下巴几乎触着水面,双臂分开,合拢,分开,合拢,搜索着前进。她们身后,河水变得浑浊,有一些鹅黄色的水草叶子被绊断,漂浮在水面上。每当她们直起腰时,便一定是摸到虾子了。一会儿领弟,一会儿盼弟,一会儿想弟……五个妹妹几乎是不间断地把虾子掷到河滩上。来弟跑来跑去捡虾,求弟也尾随上来。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那座横跨蚊龙河的拱形石桥。上官来弟招呼妹妹们:
“上来吧,都上来,虾篓满了,该回家了。”
妹妹们恋恋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滩上。她们的手都泡得发了白,小腿上沾满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里虾子咋会这么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给我们生出来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个啥样?他们真的吃小孩吗?大姐,哑巴家为什么把鸡杀了?大姐,奶奶为什么老是骂我们?大姐,我梦到娘肚子里有一条大泥鳅……妹妹们向来弟轮番提问,她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盯着石桥。石桥闪烁着青紫色的光辉。那辆三匹马拉着的胶皮轱辘大车从村子里驰出,停在桥头上。
小个子车夫拢住马。马烦躁不安地用前蹄敲击着桥石,蹄铁声清脆,桥石上溅出火星。几个男人都赤着膊,拦腰扎着宽阔的牛皮腰带,腰带的铜环扣像金子—样耀眼。上官来弟认识他们。他们是福生堂护院的家丁。家丁们跳上车,先把车上的谷草扔下来,接着把酒篓子搬下来。一共搬下十二篓酒。车夫揽着马头,让辕马后坐,使大车倒退,退到桥头旁边的空地上。这时,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骑着一辆漆黑的自行车从村中蹿出来。这是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辆自行车,德国制造,世界有名的丽人牌。爷爷上官福禄手贱,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车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黄眼珠子冒蓝光。他身穿柞蚕丝绸长袍,白洋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黑穗蓝带子,脚穿白底胶皮鞋。他的两个肥大的裤腿膨胀着,好像里边充满了气体。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带里。腰带是白丝线织成,垂着一长一短两穗流苏。左肩右斜一条窄窄的棕色皮带,皮带连结着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样的红绸。德国丽人牌自行车铃声如爆豆,司马库风一样驰来。他跳下车子,摘下翻檐草帽扇着风,脸上的红痣好像—块赤炭。他大声命令家丁:
“快点,把谷草堆在桥上,倒上酒、点火烧这些狗日的!”
家丁们忙忙急急,抱谷草到桥上。一会儿工夫桥上谷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谷草中的小白蛾子扑扑楞楞地飞出来,有的跌落在河水中,进了鱼腹,有的进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马库大声喊着。
家丁们抬着酒篓,仄歪着身体上桥。他们拔开猪尿脬,把酒篓抬起来倾倒,清凉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气醉了一条河。谷草唰唰地响着。很多酒液在桥上流,流到桥石边沿,汇集起来,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桥下哗啦啦一片水响。十二篓酒浇完,整座石桥像用酒洗了—遍。枯黄的谷草变了颜色。桥的边沿上,悬挂着一道酒的透明帘幕。—袋烟工夫,河里便漂起一层白花花的醉鱼。上官来弟的妹妹们要下河捞鱼。上官来弟低声喝斥她们:
“别下,跟我回家!”
桥上的奇景吸引着妹妹们,她们站着不动。其实桥上的奇景也吸引着上官来弟,她拖拉着妹妹们往回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桥。
司马库得意洋洋地在桥上站着,“啪啪”地拍着巴掌,双眼放金光,满脸都是笑容。他对着家丁们炫耀:
“这条巧计,只有我才能想出来!妈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来。小日本,快快来,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家丁们随声应和着。一个家丁大声问:“二爷,现在就点火吗?”
司马库道:“不,等他们来了再点。”
家丁簇拥着司马库往桥头走去。
福生堂的马车也回了村。
桥上恢复了宁静,只有酒液落水的声音。
上官来弟提着虾篓,带着妹妹们,分拨开河堤漫坡上生长着的茂盛灌木,住堤顶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张黑瘦的脸,掩映在灌木枝条间。她惊叫一声,手中的虾篓落在弹性丰富的枝条上,跳动着,滚到河水边。虾子流出篓,
—片亮点在滩涂上跳跃。上官领弟去追赶虾篓,几个妹妹去捕捉虾子。她胆怯地往河边倒退,眼睛不敢离开那张黑脸。黑脸上绽开一朵抱歉的笑容,两排亮晶晶的牙齿,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她听到那人低声说:
“大妹子,别害伯,我们是游击队。别出声,快点离开这儿。”
这时,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丛中,蹲着几十个穿绿衣的人。他们都板着脸,瞪着眼,有的搂着长枪,有的捧着炸弹,的的拄着红锈斑斑的大刀。面前这个面带笑容、黑脸白牙的男人,右手握着一只蓝色的小枪,左手托着一个噼噼作响的亮晶晶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块用来度量时间的怀表。而这个黑脸男人,最终钻进了她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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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醉醺醺的樊三不满地嘟哝着走进上官家大门。
“日本人就要来了,你家的驴,真会挑时辰!怎么说呢,你家的驴,是我的种马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上官寿喜,你的面子不小哇,屁,你有什么面子?我全看着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给我打过切马蹄的铲子……”
上官寿喜一脸汗水,跟在满嘴胡言乱语的樊三身后。
“樊三!”上官吕氏吼一声,“你个杂种,尊神难请啊!”
樊三抖抖精神说:“樊三到!”
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产驴,他的酒意便去了—半。“啊呀,都成这模样了!为什么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弯下腰去,摸摸驴耳朵,拍拍驴肚皮,又转到驴后,拽拽那条从产道里伸出来的骡腿。他直起腰,沮丧地摇着头,说:“晚了,完了。去年你儿子牵驴来配种时,我就对他说,你家这头蚂蚱驴,最好用驴配,他不听我劝,非要用马配。我那匹大种马,十足纯种东洋马,一个马蹄,大过你家驴头。我家的种马—跨上去。你家的驴就瘫了,简直是大公鸡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种马,调教得好,闭着眼日你家的蚂蚱驴,要是换了别人家的马,哼,怎么着?难产了吧?生骡子的驴不是你家这驴,你家的驴只能生驴,生蚂蚱驴……”
“樊三!”上官吕氏打断他的话,恼怒地说,“你还有完没有?”
“完了,说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抡上肩头,恢复醉态,歪歪斜斜,欲往外走。
上官吕氏扯住他的胳膊,说:“老三,就这样走了?”
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没听到福生堂大掌柜的吆喝?村里人都快跑光了,驴要紧还是我要紧?”
上官吕氏道:“老三,怕我亏了你是不是?两壶好酒一个肥猪头,亏不了你,这个家,我做主。”
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这我知道,你是铁匠家掌钳的,光着脊梁抡大锤的老娘们,全中国就你一个,那劲头儿……”他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上官吕氏拍他一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别走,怎么说也是两条性命,种马是你的儿,这驴就是你的儿媳妇,肚里的小骡,就是你孙子。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活了,谢你,赏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担不上。”
樊三为难地说:“你都给我认了驴马亲家了,还叫我说啥?试试吧,死驴当成活驴医。”
“这就对了。三,别听司马家大疯子胡吣,日本人来干啥?再说,你这是积德行善。鬼都绕着善人走。”上官吕氏说。
樊三解开牛皮兜子,摸出一瓶绿油油的东西,道:“这是我家祖传秘方配成的神药,专治牲畜横生竖产,灌上这药,再生不下来,孙悟空来了也没治了。爷们,”他招呼上官寿喜,“过来帮个手。”
上官吕氏道:“我来帮你,他笨手笨脚。”
樊三道:“上官家母鸡打鸣公鸡不下蛋。”
上官福禄道:“三弟,要骂就直着骂,别拐弯抹角。”
樊三道:“生气啦?”
上官吕氏道:“别磨牙啦,说,怎么着弄?”
樊三道:“把驴头搬起来,我要给它灌药!”
上官吕氏叉开腿,憋足劲,抱着驴脖子,把驴头抬起来。驴头摆动。驴鼻孔里喷出粗气。
“再抬高点!”樊三大声说。
上官吕氏又用劲,鼻孔里喷出粗气。
樊三不满地说:“你们爷俩,是死人吗?”
上官父子上来帮忙,差点踩着驴腿。吕氏翻白眼。樊三摇头。终于把驴头高高抬起。驴翻着肥厚的唇,龇出长牙。樊三把一只用牛角磨成的漏斗插进驴嘴,将那瓶绿油油的液体灌了进去。
上官吕氏喘粗气。
樊三摸出烟袋,装了一锅烟,蹲下,划着洋火。点烟。深吸一口。两道白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他说:
“日本人占了县城,把张唯汉县长杀了,把张唯汉县长的家眷奸了。”
上官吕氏问:“又是司马家传出来的消息?”
樊三道:“不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说的,他家住在县城东门外。”
上官吕氏道:“十里路没真信儿。”
上官寿喜道:“司马库带家丁到桥头上布火阵了,看样不会假。”
上官吕氏愤怒地看着儿子,道:“正八经的话你一句也听不到,歪门邪道的话你一句也落不下。亏你还是个男人,是一大群孩子的爹,你脖子上挑着的是颗葫芦还是个脑袋?你们也不想想,日本人不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跟咱这些老百姓无仇无怨,能怎么样咱?跑得再快能跑过枪子儿?藏,藏到哪天是个头?”
在她的教训下,上官父子低着头不敢吭气。樊三磕掉烟锅里的灰,解嘲地干咳几声,说:“还是老嫂子目光远大,看事透彻。您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是啊,往哪儿跑?往哪儿藏?人能跑能藏,可我那匹大叫驴、那匹大种马,都像大山一样,如何藏得住?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去它娘的,不管它,咱先把这小骡折腾出来再说。”
上官吕氏欣慰地说:“这就对了!”
樊三脱掉褂子,紧紧腰带,清清嗓子,像即将登台比武的武师一样。上官吕氏满意地频频点头,喂里唠叨着:“三,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老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接下骡子,我多给你—瓶酒,敲着锣鼓给你扬名去。”
樊三道:“都是屁话,老嫂子,谁让你家的驴怀着我家的种呢?这叫包种包收,一包到底。”他围着驴转了一圈。扯扯那条小骡腿,咕哝着:“驴亲家,这是一道鬼门关,你也赌口气,给三爷我长长脸。”他拍拍驴头,说,“爷们,找绳子,找杠子,把它抬起来,让它站立,躺着是生不出来的。”
上官父子望着上官吕氏。
上官吕氏说:“照你三爷说的办。”
上官父子拿来绳子和杠子。樊三接过绳子,从驴的前腿后穿过去,在上边打了一个结,用手提着,说:“穿杠子进来。”
上官福禄把杠子穿进绳扣。
“你到那边去。”樊三命令上百寿喜。
樊三说:“弓腰,杠子上肩!”
上官父子对着面,弓着腰,杠子压在肩头。
“好,”樊三说,“就这样,别急,我让你们起,你们就起,把吃奶的劲儿给我使出来,成败就这一下子。这驴,经不起折腾了。大嫂子,你到驴后帮我接应着,别把小牲口跌坏。”
他转到驴后,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灯盏,将一盏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匀,吹一口气。然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驴的产道,驴蹄子乱弹。他的一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的脖子紧贴着那只紫色的小骡蹄子。上官吕氏不转眼珠地盯着他,嘴唇索索抖颤。
“好,”樊三瓮声瓮气地说,“爷们,我喊一二三,喊三时猛劲儿起,别孬种,要命的时刻塌了腰。好,”他的下巴几乎触在驴腚上,深深地伸进驴的产道里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一——二——三呐!”
上官父子嗬嗨一声吼,表现出难得的阳刚,猛地挺直了腰,借着这股劲儿,黑驴身体侧转,两条前腿收回,脖子昂起,两条后腿也侧转过来,蜷屈在身下。樊三的身体随着驴转,几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喊:“起呀,起!”
上官父子踮起脚尖,猛往上挣。上官吕氏钻到驴腹下,用背顶着驴腹;驴吼叫一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光溜溜的东西,伴随着血和粘稠的液体,从驴的产道里钻出来,先落在樊三的怀里,然后滑落在地。
樊三掏出小骡驹嘴里的粘液,用刀子切断脐带,挽了一个疙瘩,把它抱到干净的地方。讨了一块干布,揩着它身上的粘液。上官吕氏眼含泪水,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樊三,谢天谢地谢樊三……”
小骡驹抖抖颤颤站起来,随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绸,嘴唇紫红,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样的,果然是我家的种,马是我的儿,小家伙,你就是我孙子,我是你爷爷。老嫂子,熬点米汤,喂喂我的驴儿媳吧,它捡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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