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和六个士兵提着木锨,小心翼翼地跳上木筏,木筏摇晃着,歪斜着,吃水线加深了许多,水从筏面上漫过去。两个扯着绑腿带的士兵身体往后仰着,拽住不驯服的木筏。鲁立人担心地问尊龙大爷:“老人家,再上去两个人行吗?”尊龙大爷道:“玄,我看让划桨的下来两个。”鲁立人下令:“韩二秃、潘永旺,你们两个下来。”韩和潘拄着木锨跳下木筏。木筏摇晃着,筏上的士兵站脚不稳,险些跌入河中。赤着身体只穿一条裤衩的哑巴愤怒地吼着:“脱!脱!脱!”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喊“啊噢”了。
“行了吗?”鲁立人问尊龙大爷。尊龙大爷道:“行了。”他从一个士兵手里要过一把木锨,说,“贵军仁义,让俺老汉佩服,民国十年俺摆渡过参议员,如果鲁长官不嫌弃的话,老汉愿意效驴马之劳。”
鲁立人激动地说:“老大爷,这正是我想求您而不好意思开口的。这木筏有您掌舵,我就放心了。谁有酒?”
勤务兵跑上来,递给鲁立人一个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铁壶。他拧开螺丝塞子,鼻尖凑上壶嘴,嗅了嗅,道:“正宗高粱烧。老大爷,我代表军区首长敬您一杯!”他双手捧着酒壶递给尊龙大爷。尊龙大爷也很激动,搓搓手上的泥巴,接过洒壶,咕嘟咕嘟灌了十几口,然后把壶还给鲁立人。他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鲁长官,喝了您这壶酒,俺老汉就跟您心贴着心啦。”鲁立人笑着说:“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尊龙大爷的眼泪辟哩啪啦掉下来。他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筏子尾部。筏子轻轻地抖了抖。鲁立人满意地点点头。
鲁立人走到巴比特面前,看着他被绑的双手,抱歉地笑笑,说:“委屈您了,巴比特先生,军区于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会受到礼遇的。”巴比特举起双手说:“有这样的礼遇吗?”鲁立人很坦然地说:“这也是礼遇的一种,希望您不要在意。请吧,巴先生。”
巴比特望了我们一眼,用目光向我们告别,然后,迈着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剧烈摇摆,他在筏中摇晃着。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住了他的屁股。
上官念弟笨拙地摹仿着巴比特,吻了我的额头,又吻八姐的额头。她抬起葱管般的细手,耕了耕八姐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叹息道:“好妹妹,老天爷保佑你有个好命吧!”然后,她对着母亲和母亲身后的一群孩子点点头。转身向木筏走去。鲁立人又一次劝她:“六妹,你没有必要跟他去。”上官念弟也用和平的口吻说;“五姐夫,俗话说:‘秤秆不离秤砣,老汉不离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离嘛?”“我真心为你好,”鲁立人说,“绝不勉强,我成全你,请上筏吧!”
两个卫兵架着上官念弟的胳膊,把她搀上木筏,巴比特伸出捆在一起的双臂,充当了她固定身体的扶手。
木筏吃水很深,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没,有的地方露出一寸高。尊龙大爷对鲁立人说:“鲁长官,最好能让贵客坐下,划桨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鲁立人说:“坐下,坐下,巴比特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请您坐下。”
巴比特坐在筏上,实际上等于坐在水里。上官念弟坐在他的对面,实际上也是坐在水里。
哑巴和五个士兵分坐两边,只有尊龙大爷一个人稳稳地站在筏尾。
对岸还在挥舞小红旗。鲁齐人对通信兵说:“发信号,让他们注意接应。”
通信兵摸出那只粗筒子枪,向着河面上空,连打了三颗信号弹。对面的小红旗停止摇摆,一些黑色的小人儿在银色的水线上飞快地跑动着。
鲁立人看看表说:“放筏!”
堤顶上那两个拽绑腿带子的士兵松了劲儿。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着河堤,两边的士兵们别别扭扭地用木锨拨着水,木筏慢慢地离开岸边缓水,倾斜着往下游漂去。岸上的那两个士兵像放风筝一样,迅速地放松着连结在一起的几十根绑腿带子。
岸上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木筏,鲁立人摘下眼镜,用衣襟一角匆匆地擦着。摘了眼镜的鲁立人目光迷茫,显得满脸傻气。他的眼睛周围是两个白圈,像沼泽地里那种吃泥锹的鸟。他把代替眼镜腿的麻绳挂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根已被那麻绳磨烂了。木筏在河水中打了横,缺乏弄水经验的士兵横一木锨竖一木锨地劈砸着水面,浊浪冲上木筏,筏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双手被绑的巴比特惊恐地大叫着,六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尊龙大爷在筏后摇晃着,喊叫着:“老总们,老总们,别乱,别乱,动作一致,要紧的是动作一致啊!”鲁立人摸出枪,对天连放了两响,筏上的士兵都抬起头来。鲁立人大叫:“听尊龙大爷的号子.不许乱!”尊龙大爷说:“老总们,别乱,听我的号,一、二、一、二、一、二,悠着劲划呀,一、二……”
木筏进入中流,飞快地往下游冲去。巴比特和六姐趴在了木筏上,浪花从他们背上漫过去。岸上的两个牵绑腿带的士兵大叫着:“团长,绑腿到头了。”木筏已滑下去一百米远。绑腿带子绷得像钢丝一样,两个士兵把带子挽在胳膊上,带子勒进了他们的皮肉。他们的身体往后仰着,几乎要躺倒了,脚后跟溜溜地往前滑,眼见着就要滑下河去。筏子在河中倾斜起来,筏上的士兵怪叫着。“快点往前跑!”鲁立人大声命令那两个牵绑腿带子的土兵,“往前跑呀,混蛋!”他们俩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河堤上的士兵纷纷让开了道路。牵扯木筏的绑腿带子松了,木筏在湍急的中流飞快地往下游漂流。尊龙大爷喊着号子,筏上的士兵弓着腰,动作一致地划着水,筏子在往下漂流的过程中一点点往对岸靠拢。
方才,木筏在河中出现险情,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河面时,司马粮放下酱碗,低声说:“爹,你转身!”司马库转过身,咀嚼着大饼,观看河中的情况。司马粮跑到司马库身后,掏出一把骨头柄小刀——那是巴比特送给我的礼物——噌噌地割着绳子。他割的部位都在内侧,而且并不完全割断。他割绳时,母亲大声祈祷着:“主啊,开恩吧,保佑我的女儿女婿平安过河吧,大慈大悲的主啊……”我听到司马粮说:“爹,您轻轻一挣就会断。”然后,他转出来,手一闪,小刀便消逝在裤子里。他重新举起那个酱碗。上官来弟继续喂司马库吃饼。在河的下游几百米处,木筏渐渐逼近了对岸。
鲁立人走过来,用嘲讽的目光扫了司马库一眼,说:“司马兄真是好胃口啊!”
司马库呜呜哩哩地说:“老岳母亲手擀饼,他大姨亲手喂饭,怎么能不吃呢?这样的饭,这样的吃法,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大姨,再给我蘸上点酱。”
上官来弟把饼中央的大葱往外顶了顶,从司马粮的碗里蘸上黄酱,送到司马库嘴边,他夸张地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鲁立人鄙夷地摇摇头,转到我们堆里,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母亲把鲁胜利抱起来,硬塞到他怀里。鲁胜利哭着往外挣扎,鲁立人狼狈地退走。
鲁立人对司马库说:“司马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但我学不了你。”
司马库咽下一口饼,说:“鲁团座,你这是骂我。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胜了,你就是王;我败了,我就是寇。现在,你是刀我是肉,是切是剁都随您了,您还拿我取什么笑呢!”
鲁立人道:“不是取笑。你不会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算了,说正经的吧,到了军区,我想你还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一味地抗拒,结局大概就不妙了。”
司马库说:“我这一辈子,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死了也值了。不过,这身后的一子二女,就全靠老兄照应了。
鲁立人说:“你尽管放心吧,如果不打仗,咱们俩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呢!”
司马库说:“鲁团座,您是大知识分子,你说这亲戚,听起来怪神圣的,可仔细一想,所谓亲戚,都建立在男人和女人睡觉的关系上。”
司马库大笑起来。但我看到,他大笑时胳膊却一动不动。
牵绑腿带子的士兵跑回来。对岸,划船的士兵和押俘队的人一起拖着那木筏往河的上游走。走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又开始往这边划。他们返回来的速度很快,士兵们划桨的动作愈来愈协调,岸上这两个牵绑腿的士兵配合得也十分得力。筏子箭一般越过中流,并快速地向岸边靠拢。
鲁立人道:“司马兄,抓紧时间吃啊。”
司马库打着饱嗝说:“吃饱了。老岳母,谢谢你!他大姨,小姨玉女,谢谢你们!儿子,捧了半天酱碗,谢谢你!凤,凰,好好听姥姥和大姨的话,有什么难处,去找你们五姨,她现在正走红运,而你们的老爹正走背字。小舅子,好好长吧,你二姐生前最喜欢你,她常跟我说,金童会有大出息,你可不要辜负她的期望啊!”
他的话说得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木筏靠了岸,筏中央坐着一个浑身透着精干劲儿的押俘队小头目。他轻捷地从木筏上跳下来,举手向鲁立人敬礼,鲁立人客气地还礼,然后俩人热烈握手,看起来他们是好朋友。那人说:“老鲁,这一仗打得漂亮,于司令非常高兴,宋政委也知道了。”他打开腰上的牛皮挎包,递给鲁立人一封信。鲁立人接了信,把一支银色小手枪顺手扔进他的挎包,说:“战利品,带回去送给小兰玩吧。”“我代表她谢谢你。”那人说。鲁立人对着那人伸出手,说:“拿来!”那人一愣,说:“要什么?”鲁立人说:“押走了我的俘虏,总要给个回执吧?”那人从挎包里摸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张纸条,递给鲁立人道:“你老兄,真够精的!”鲁立人笑道:“孙猴子再精也斗不过如来佛!”那人道:“那我就是孙猴子啦?”鲁立人说:“我是。”两人击了一下掌,然后哈哈大笑。那人低声说:“老鲁,听说你缴获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军区可是知道了。”鲁立人道:“你们耳朵真长。请转告军区首长,待洪水退后,我们派专人送去。”
司马库低声嘟哝着:“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押俘队小头目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司马库说:“没说什么。”
那人道:“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库!”
司马库道:“正是。”
那人道:“司马司令,这一路上我们一定小心侍候,希望您能与我们配合,我们不希望抬着您的尸首回去。”
司马库笑道:“不敢,你们押俘队都是些百步穿杨的好手,我不愿给你们当活靶子。”
那人道:“果然是条爽快汉子!好吧,鲁团长,就这样,司马司令,请上木筏。”
司马库小心翼翼地走上木筏,又小心冀翼地在木筏中央坐定。
押俘队小头目与鲁立人握了一下手,转身跳上木筏。他坐在筏子后头,面对着司马库,手捂着腰间的枪。司马库道:“您甭那么小心,我双臂被绑,跳下河也得淹死。您靠我坐近些,筏子晃时也好拉我一把。”
那人不理司马库,低声命令筷上的战士:“划吧,快点。”
我们一家,聚拢在一起,心里藏着—个秘密,焦急地等待着结局。
木筏离岸,顺利地向前漂流。两个扯着绑腿带子的战士,飞快地沿河堤奔跑,一边跑,一边松着缠在胳膊上的带子。
木筏漂到中流,水势如箭,边缘上激起簇簇浪花。尊龙大爷哑着嗓子喊号,士兵们弓着腰划水,海鸥跟着他们低飞。在最激流处,木筏突然大幅度地晃动起来,尊龙大爷一个后仰巴叉跌入河水。押俘队的小头目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刚要掏枪,突然间绷开绳子、解放了双臂的司马库像猛虎一样蹿起来,扑到那人身上,两人一起跌入了水势湍急,波浪滔滔的中流。哑巴与划筏的战士们一阵忙乱,然后便接二连三地掉到河水中。岸上的牵绳士兵也松了手,木筏像一条黑色的大鱼,随着起伏的波涛,势不可挡地往下游冲去。
这一连串的变化几乎是同时发生的,等到鲁立人和岸上的士兵们反应过来时,木筏上已经空无一人。
“击毙他!”鲁立人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
浑浊的中流里,偶尔露出一个头,但土兵们拿不准那是不是司马库的头,踌躇着不敢开枪。河里共落下九个人,每个露出的头颅,只有九分之一是司马库之头,何况河心流水如脱缰烈马,即便见头露出即开枪,命中率也很低。
司马库跑定了。他是蛟龙河边长大的人。熟谙水性,能潜入水中五分钟不露头。何况他吃了一肚子大饼大葱蘸大酱,肚里有食身上热。
鲁立人脸色铁青,黑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逐个扫视看我们。司马粮端着酱碗,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依偎在母亲腿边。
母亲一声不吭,抱起鲁胜利,管自走下河堤。我们紧紧跟随着母亲。
几天后我们听说,落入河水中的,只有哑巴和尊龙大爷挣扎着上了岸,其他的人下落不明,真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库跑了,他绝对不会被淹死,其他的人则必死无疑,包括那个咋咋呼呼的押俘队小头目。
其实我们更加担心的还是六姐上官念弟和她的美国夫婿巴比特的命运。在那些河中洪水澎湃的日子里,每天夜里,母亲就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叹息。母亲长长的叹息声甚至盖住了河水的咆哮。母亲尽管生了八个女儿,但来弟疯了;招弟和领弟死了;想弟卖身进了火坑,差不多也等于死了;盼弟跟着鲁立人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说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求弟卖给了白俄,跟死了也没有多少区别;只有一个玉女天天跟在母亲身边,但可惜她是个瞎子;也许正因为她是瞎子,才能在母亲身边呆得住。如果念弟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上官家的这八仙女,就真正七零八落了。母亲在叹息的间隙里,大声地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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