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玩腻了的玩艺儿,”大姐在窗外轻蔑地说,“我对着那黄铜喇叭口儿撒过尿,不信你趴上闻闻。
五姐把鼻子凑到黄铜喇叭口上,皱着眉头闻了闻。她没告诉我们她闻到了什么味道。我好奇地把鼻子凑上去,刚刚嗅到一股腥臭的咸鱼味儿,就被五姐把我推到了一边。
“骚狐狸!”五姐恨恨地说,“本来是应该枪毙你的,是我替你求了情。”
“本来我是能杀掉他的,是你妨碍了我!”大姐说,“你们看,她还像个黄花闺女吗?她那两个奶子,被姓蒋的啃得成了糠萝卜。”
“狗汉奸!女汉奸!”五姐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了那两只堕落的乳房,骂道,“狗汉奸的臭老婆!”
“你们都给我滚!”上官鲁氏怒冲冲地说,“都滚,都去死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我心里产生了对上官来弟的尊敬。她竟然在那稀世珍宝的喇叭里撒尿。关于能把远的东西拉到眼前来的镜子也肯定是真的了。“那是望远镜,是每一个指挥官脖子上都要悬挂的东西。”上官来弟舒适地坐在铺了干草的驴槽里,友好地对我说,“傻小子!”“我不傻,我一点也不傻!”我为自己辩护着。“我认为你很傻。”她猛地掀起黑袍子,双腿高高举起,瓮声瓮气地说,“你往这里看!”
一道阳光照耀着她的大腿、肚皮,还有那两只小猪崽般的乳房。
“钻进来,”她的脸在驴槽的尽头微笑着,说“钻进来吃我的奶吧,母亲让我的女儿吃她的奶,我让你吃我的奶。这样就谁也不欠谁的账了。”
我战战兢兢地往驴槽靠近。她像鲤鱼打挺一样直起身,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黑袍的下摆蒙在了我的头上。眼前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探索着,既好奇又紧张,既神秘又有趣。我嗅到了与留声机喇叭里那味道同样的味道。在这儿,在这儿,她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傻瓜,她把一只乳头塞到我嘴里。吸吧,你这个狗崽子。你绝对不是我们上官家的种,你是个小杂种。她的乳头上苦涩的灰垢溶化在我嘴里。她腋下放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臊味。我感到快要憋死了,可她的双手接着我的头,她的身体用力往上挺,好像要把那又大又硬的乳房一古脑儿全部逼进我的口腔。我忍无可忍,在她乳头上咬了一口。她猛地站起来,我从黑袍中漏出,蜷缩在她脚下,等着她踢我一脚,或是踢我两脚。泪水在她又黑又瘦的脸上流淌。她的双乳在上下一笼筒的黑袍中剧烈摇摆着,炸开着瑰丽的毛羽,好像两只刚刚交配完的雌鸟。
我感到非常歉疚,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背。她抬起手摸摸我的脖颈,低声说:“好兄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忠实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大姐夫托梦给我,说他没有死,他的魂寄托在一个黄头发白脸皮的男人身上了。”
我联翩浮想着与上官来弟的秘密交往,走到了胡同。爆炸大队的五个队员像疯子一样往大街上奔跑。他们脸上都挂着狂喜的幕帘。一个胖子在奔跑中推了我一把,喊道:“小子,日本鬼子投降了!快回家去告诉你娘,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我看到,大街上欢呼跳跃着成群的士兵,士兵中央夹杂着一些懵懵懂懂的老百姓。日本鬼子投降,金童失去了乳房。上官来弟愿意把乳房供我使用,但她的乳房里没有乳汁,乳头上有腥冷的灰垢,想到此我感到极度绝望。哑巴三姐夫托着鸟仙从胡同北头大踏步地跑过来。他和他那班士兵自从沙月亮死后就被母亲逐出了家门。他带着他的兵住在他自己家里,鸟仙也随着搬过去。他们虽然搬走,但鸟仙不知羞耻的喊叫声经常在深更半夜里从哑巴家里传出,弯弯曲曲地钻进我的耳朵。现在他托着她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坐在他的臂弯里,身上穿着一件白袍子。这件白袍子与上官来弟的黑袍子好像一个裁缝按同样尺才和式样缝制了两件,区别只在颜色上。于是从鸟仙的袍子我想到上官来弟的袍子,从上官来弟的袍子想到上官来弟的乳房,从上官来弟的乳房又想到鸟仙的乳房。鸟仙的乳房是上官家的乳房系列中的上等品,它们清秀伶俐,有着刺猬嘴巴一样灵巧而微微上翘的乳头。鸟仙的乳房是上等品,是不是就可以说上官来弟的乳房不是上等品呢?我的回答是含糊的,因为我从有意识活动时就发现,乳房的美丽是一个广大的范畴,不能轻易说哪个乳房丑陋,但可以轻易地说哪个乳房美丽。刺猬有时是美的,猪崽有时也是美的。哑巴把鸟仙放在我的面前,“啊噢,啊噢!”他攥着马蹄般的拳头对着我的脸友好地摇晃着。我明白,他的“啊噢,啊噢”与“日本鬼子投降了”是同义语。他像一头野牛一样冲向大街。
鸟仙歪着头看我。她的肚子大得惊人,好像一只肥胖的蜘蛛。“你是斑鸠还是大雁?”她用啁啁啾啾的声音问我,也很难说她是在问我。“我的鸟飞了,我的鸟呢,飞了!”她一脸纷乱的惊惶表情。我指了指大街,她便横着两根胳膊,用赤脚踢蹬着地上的土,嘴里啾啾着,往大街上跑去。她跑的速度很快,难道那庞大的肚皮不是她奔跑的累赘吗?如果没有这肚子,她跑着跑着极有可能会腾空而起吧?怀孕影响奔跑速度是一种主观臆想,事实上,在飞奔的狼群中,掉队的并不一定是怀孕的母狼;在疾飞的鸟群里,必有怀着卵的雌鸟。鸟仙像一只矫健的鸵鸟,跑到了大街上的人群中。
五姐从大街上跑到家门,她也挺着大肚子,乳房上的汗水溻湿了她的灰布军衣。与鸟仙相比,她的奔跑则显得十分笨拙。鸟仙挥舞着胳膊奔跑,五姐双手搬着肚子奔跑。五姐气喘咻咻,好像一匹拉车爬坡的母马。在上官家的几个姐妹中,上官盼弟体态最丰满,个头最高大。她的那两只乳房凶悍霸蛮,仿佛充满了气体,一拍嘭嘭响。大姐面蒙着黑纱,身穿着黑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从阴沟里爬进了司马家大院。她追随着一股酸溜溜的汗味,逼近了一个灯光通明的房间。院子里的青石地面上布满了青苔,滑溜溜的。大姐的心脏撞击着咽喉,仿佛要脱口而出。她攥住刀把的手痉挛着,嘴巴里有一股泥锹的味道。大姐从花格子门的缝隙里,看到既让她惊心动魄又让她心旌摇荡的情景:一盏白油大蜡烛流着浊泪,烛光晃晃,肉影翩翩。青砖的地面上凌乱地扔着上官盼弟和蒋政委的灰布军装,一只粗布袜子搭在杏黄色的马桶边沿上。上官盼弟赤身裸体地趴在黑瘦的蒋立人身上。大姐撞开门冲进去。但面对着妹妹高高翘起的屁股和脊沟里亮晶晶的汗珠犹豫了。她要杀的仇人蒋立人被遮得严严实实。她高举着刀子大声喊着:“我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上官盼弟翻身滚到床下。蒋立人扯起一条被子扑向大姐,把她压倒在地。他抽掉大姐脸上的黑纱,笑道:“我猜着就是你!”
五姐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日本投降了!
她返身跑向大街时顺手拽上了我。她的手上满是汗水,她的汗水酸溜溜,我从这酸溜溜的汗味里,辨析出了烟草的味道。这味道是属于五姐夫鲁立人的,为纪念在消灭沙旅的战斗中英勇牺牲的鲁大队长,蒋立人改姓鲁。鲁立人的味道通过五姐的汗水挥发在大街上。
爆炸大队在街上欢呼雀跃,许多人眼睛里流出泪水。人们故意互相碰撞,互相打击。有人爬上摇摇晃晃的钟楼,撞响了古老的铜钟。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提着锣,有的牵着奶羊,有的捧着一块在荷叶上活蹦乱跳的肉。有一个双乳上拴着铜铃的女人格外引我注意,她跳着一种古怪的舞蹈,让乳房上蹿下跳,让铜铃清脆鸣响。人们的脚踢起阵阵尘土。人们的喉咙都嘶哑了。鸟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哑巴举着拳头,打击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后来,一群士兵像举着一根木棍一样把鲁立人从司马家大院里举出来。士兵们把他向空中抛起,抛得跟树梢齐平,落下来,又被抛上去……嗨呀!嗨呀!嗨呀!五姐托着肚子,流着泪水吼叫:“立人呐!立人呐!”她试图挤进士兵群中去,但每次都被那些结满硬茧的屁股顶出来……
狂欢吓得太阳快速奔跑,它很快便坐在地上,倚靠着沙梁上的树木,放松了身体,浑身血红,遍体水泡,流着汗水,散发着热气,像一个苍老的大爹,喘息着观看大街上的人群。
先是有一个人倒在尘土中,随着便有一片人倒在尘土中。升腾的尘土慢慢降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落在人们手上,落在人们被汗水塌透的衣服上。在血红的阳光里,大街上躺着一大片僵尸般的男人。傍晚的凉爽的风从沼泽地和芦苇荡里吹来,火车驶过铁桥的声音格外清晰。人们都侧耳谛听着。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在侧耳谛听。抗战胜利了,但上官金童被乳房抛弃了。我想到了死亡。我要跳井,或者投河。
人群中,有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人慢慢爬起采。她跪在地上,从面前的土堆里扒出了跟她的袍子、跟大街上的一切同样颜色的东西。扒出一个,又扒出一个。他们发出了娃娃鱼一样的叫声。三姐鸟仙在庆祝抗战胜利的狂欢中,生产了两个男孩。
鸟仙和她的孩子使人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我悄悄地移步向前,想看看这两个外甥的模样。我迈过一条条男人的腿,跨过一个个男人的头,终于看到那两个土黄色的小家伙身上和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们头上光秃秃的,像煞两个青油油的小葫芦。他们咧着嘴哭,样子很可怕,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这两个东西的身上很快就会覆满鲤鱼一样丰厚的鳞片。我慢慢地后退,不慎踩在一个男人的手上。他哼哼了一声,没打我,也没骂我。他慢慢地坐起来,又慢慢地站起来。他拂掉脸皮上的尘土,让我看清他是谁。他是五姐夫鲁立人。鲁立人寻找什么?他寻找我五姐。五姐艰难地从墙边一堆乱草上坐起来,扑到鲁立人怀里,抱着他的头,胡乱揉搓着。胜利了,胜利了,终于胜利了。他们俩喃喃低语着,互相抚摸着。我们的孩子,就叫胜利吧。五姐说。
这时,太阳大爹疲倦,想进窝睡觉,月亮吐出清光,宛若美丽的贫血寡妇。鲁立人搀着五姐想走,想走未定之时.二姐夫司马库率着他的抗日别动大队开进了村子。
司马库的别动大队下辖三个中队。一中队是骑马中队,有六十六匹伊犁马与蒙古马杂交出来的杂种马,士兵一色装备着美式汤姆枪,此枪线条优美,可打连发。二中队是自行车中队,有六十六辆骆驼脾自行车,士兵一色斜挎德国造大镜面二十响连发盒子炮。第三中队是骡子中队,有六十六匹行走如飞的健骡,士兵全部装备着日式三八大盖枪。还有一个特别小队,有十三匹骆驼,驮着修理自行车的工具和自行车零件,还驮着修理枪的工具和零件以及弹药。还驮着司马库、上官招弟。还驮着司马库与上官招弟生养的两个女孩:司马凤和司马凰。还驮着一个美国人巴比特。在最后一匹骆驼上,驮着黑猴一样的司马亭,他穿一条军裤,一件藕色绸衫,苦着脸,好像满腔委屈。
巴比特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一头柔软的金发,两片鲜艳的红唇。他上穿一件红色的皮甲克,下穿一条有十几个大大小小口袋的帆布裤子,脚蹬一双轻软的鹿皮靴子。他就穿着这样与众不同的服装骑在一匹公骆驼上,跟随着司马库与司马亭摇摇晃晃进了村。
司马库的骑兵中队像一股亮晶晶的旋风刮了过来。第一排六匹马颜色全黑,马上的骑兵都是英俊的青年,他们穿着桔黄色的毛料制服,胸前和袖口上的铜纽扣擦得锃亮,腿上的高筒马靴也锃亮,怀里的汤姆枪也锃亮,头上的钢盔也锃亮,黑马的肥臀也锃亮。临近遍地躺卧的人群时,马队略微放慢了速度,头排马昂着头,迈着娇滴滴的小碎步,六个骑兵把枪口冲上,对着暮色苍茫的夜空,齐射出一梭子弹,亮晶晶的弹壳四处迸溅,枪声震耳,树上的叶子纷纷下落。鲁立人和上官盼弟被枪声惊动,慌忙分开。鲁立人大喊:“你们是哪一部分?”一个马兵回答:“你老爷爷那部分的。”话音末毕,一梭子弹几乎擦着鲁立人的头皮横扫过去。鲁立人狼狈不堪地趴倒在地,但他立即跳起来,大喊:“我是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我要见你们的最高长官!”他的喊声被一阵对空扫射的排子枪淹没了。爆炸大队的队员们乱纷纷地从地上爬起来,东一头西一头地胡碰着。骑兵队纵马向前,由于街上混乱,马队队形混乱了。这批杂交马个头矮小,腿脚灵活,它们像一群机灵而霸蛮的公猫,跳跃着躲闪地上没来得及爬起的人和刚爬起又被撞倒的人。一排马冲过去,后边的马蜂拥而来,街上的人在马中间旋转着、跌撞着、惊叫着,像一片逆来顺受、根扎土地无法逃脱的植物。马队跑过去了,街上的人还没清醒倒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骡子中队又逼了过来。骡子中队步伐整齐,同样也是亮晶晶的,兵士们都托着步枪,骄傲得像骡子一样。街那头,马队重整队形,娇滴滴地逼过来,两面夹击,街上的人们乱纷纷往中间汇集。有的人想从大街两侧的胡同里溜走,但立即遭到骑骆驼牌自行车、身穿紫花布便衣、佩带盒子炮的第三中队的拦截。他们把子弹射在那些机灵人的脚前,尘土噗噗弹起,吓得机灵鬼疾忙折回大街。最后,爆炸大队的全体官兵被挤在福生堂大门前的那段街道上,为什么他们不冲回福生堂凭借深宅大院和炮楼暗堡抵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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