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话的口气异常平静。我自己也听不出破绽来。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只不锈钢的杯子,喝了口茶。我估计自出事后,这个家里,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我晓得平时他这里是常来的,这里离市中心近。
在黎吻雪说着这些话时,我心里再次为女人悲哀,前一阵她对赖波的怨恨,这时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语中透露着对赖波的殷殷关切和某种满足,或许因为——赖波终于又约了她,某种痴心的期待及妄想瞬间又斑斓起来。(另外一个层面是,作为一个残害孩子的凶手,在见到被害人家属时的这种镇静,我这里不另化篇幅了,自有法律会追究。)
黎吻雪说我们坐定之后,赖波就很温和地看着我。
这一瞬更使我想起以往的岁月,当时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想听听他自己对今后的打算。(还幻想着沉浸在痴情中的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赖波约她,原来是警方的意思呢。)
这个时候我很想对黎吻雪大喝一声:你知道你犯下的罪孽吗!一个冤死的灵魂还悬在那里呢,你竟还奢望有什么"打算"?但我动了动坐久了的身子,终于还是没有作如此指责。对于已经囚在深墙尺方之地的她,我还是作些如实的记录,这样会显得更有价值些。
黎吻雪喝了一口早已冰凉的水看着我说,赖波讲:
我知心知肺的人吻雪啊,这个事我认为真正是一个大谜呀,我赖波这辈子没有这样的仇人,今朝,你倒帮我来分析分析看……
黎吻雪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我就讲你们先前在外面兜了一大圈,还没有涉及正题?
她说是的,我晓得他心里是难过透了。前一阵,每当我想到他会难过得活不下去时,我就会感到痛快感到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一旦我们俩又面对面时,我就又觉得对不起他了。而且想如果是灵灵还在的话,我们不是又很幸福又很快乐了吗?所以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大家涵养很好的样子。
黎吻雪的两只手缩在披在身上的那件大国袄里。说话时,那大袄跟着一动一动的。
她说这时,赖波很诚意地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知可否地叹一声……
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他说吻雪啊,我这一辈子中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欠的是你,亏的是你。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都不欠,莫非——这件事……会是你?
我说黎吻雪,你听赖波这一说,心中怕不怕?
她说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当时当刻浮在我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我与他的事。他好声好气待我,我就满足得什么都好说了。
我问你当时就承认了?
黎吻雪抬脸望着我。好一阵后,朝我摇摇头。
我想,她到底还是没有说穿。求生毕竟是一个人的本能吧,这自然包括黎吻雪在内。
我问,黎吻雪那后来的事怎样了,赖波怎么说?
她讲,他好像很体谅我的样子说,如果这事是你干的,反正小人也没有了,再讲你也不是存心的……如果你今朝承认了,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对我的惩罚,你马上去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死算了……
静默了几分钟。
我对赖波说,照你这么推测下来,小人肯定是我杀的……我问你,你小人失踪的当天,你为什么不寻到我的家里来?!你为什么不打只电话来与我分析分析,你为什么不把我作为你最亲近的人来问问我?如果你当天就来问了,寻了,那么事情也就好交待了……现在你再来问我,我"那能"(怎么)晓得呢……记者,这时我心里在想,如果你赖波当夜寻不到人,寻到我这里来问,那么小人送医院去救还是来得及的。但是那日,我对他还是矢口不说,更没道出事情的真相。
……后来到了五月八日,也就是出事体整整两个月的那一天早上六点半,我送女儿上学。刚刚到房门口,突然门外站着两男一女的陌生人。
我的心狂跳着,耳边只响起一个声音——辰光(时间)到了!辰光终于到了!
我要求上一趟厕所并换一套衣服,他们很和气地同意了。但是那女的要我把厕所的门打开……
我一到公安局里,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马上一古脑儿将事情过程,和盘托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讲,真是奇怪,我犹如遇着亲人般地,把我在这些年中受的委屈苦难、受的无处可说的压抑,统统竹筒子倒豆一颗都不剩!
几个小时下来,我说完了,就像立时三刻吐出了一口闷气,卸下了肩头压着的千斤重担,精神负担没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个时候随便他们送我到哪儿去,我都情愿,哪怕马上上刑场,我也感到一身轻松。只是我无法再承受这精神压力了。我住在顶楼,搬来才半年,相互之间都不认识的,女儿住读,父母也不大往来,而警察要我讲三月八日的这一日的去向,我如果不说,破案也许再会要一些日子的,可是我顶不住了,心理承受已到了极限,我宁可不活,也不想再"屏"下去了。
我说黎吻雪,任何再可怕的结局到了结局时,也就不再可怕了,是不是?
她闭着眼睛沉着气,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有一阵风吹过。几根枯枝在监窗外摇了摇,西下的夕照渐次淡了下去。灰灰的监房里更是暗了下来。
陪我采访的女警官要去忙收工开饭的事了。我收起笔记本站了起来。
黎吻雪也站了起来,带铐的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前。
我说黎吻雪,我还会再来的。我相信你还是有希望的,女儿等着你,你家里的亲人也等着你。
这时女警官问她,你揭发检举的材料写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在写,他(赖波)有好多好多的经济问题,我知道的。
女警官说,那好,你定定心心写,根据法律,如果检举有功,可以给你带来希望。
我在黎吻雪忐忑不安的神态中,还真希望她能揭发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但愿这能给她带来生的希望。
(六)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男人。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
1996年1月门日,夜七点五十分。
接电话的是黎吻雪的姐姐黎亲雪。
知道我是《法制报》的记者时,忙不迭地说,是否为黎吻雪的事?电视台播出以后,知道检察院法院都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我们全家都相信法律的公正判决。
在黎亲雪说及"公正判决"的声音中,我还是听出了在希望渴望后面的那份悲凉与无奈。
我问现在黎吻雪的女儿情况好吗?
她说正由妈妈陪着、带着,还可以。
我说赖波这人你一定很熟悉吧……
她讲当然。近十年来,我家所有人每年在妈妈家团聚时,他每次都到场的。最后一次就是出事前的那个小年夜。我晚上七点到妈妈家时,他已到了。他还举杯和我碰酒,说干了马上要赶飞机去北京催债,我妹妹在一旁郁郁寡欢。
事实上赖波他是欺骗了我妹妹。我妹妹平时做事沉着有条理,话不多工作能力强。这十多年来,由原来的车间工人,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上来做打字员,又做了资料文书。十年前赖波看中了我妹妹,或者说是我妹妹懂得了爱情后,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从此事情就没有好过。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赖波: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另外,又可以有个不化钱的保姆,他又想着法子谋着计策,让妹妹住到他的家里去。
妹妹在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说,她在这家庭里是特殊的成员。其实呢,我可怜的妹妹哪里晓得,她是赖波家里"倒贴的老保姆一只"(倒贴:意为自己掏钱;一只:意为一个)!他的小灵灵领养回来后,马月并不是十分喜欢的,我认为这也正常,不去说它了;可我妹妹就忙了,洗澡、剪头发、买鞋子、穿衣服等等,全是我妹妹的事了。
如果他们两夫妻不在家,加上我妹妹有事,这小人就被妹妹送过来由我娘带,小人成了我妹妹的责任了!赖波的娘过世,也是由我妹妹去操办,从给老人揩身穿寿衣到办豆腐饭,都是我妹妹的份。这公平吗?
由我妹妹帮他在家撑着,赖波在外面就可以无后顾之忧,步步高升,钱包也鼓了起来。有次我就不客气地与他开玩笑说,你不要衣服名牌皮鞋名牌,以前穿的中山装保暖鞋放放好,万一"跌"下来,旧衣服还好穿穿。
我说黎亲雪,你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话呢?难道你晓得后来的事?
她说,不,我怎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是看妹妹离婚这么多年等他,而他又迟迟不与马月离婚,与我妹妹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外面都风言风语很长日子了,妹妹又这么死心塌地跟他,我是忧呀,给他一点点意思听听。
我说黎亲雪,他现在倒真从高处跌下来了。
她说记者,你真该将这件婚外恋的悲剧好好写上一篇,现在社会上情人呀,第三者呀,搞得多少个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这种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真叫人恨透了!
记者,话是这么说,可我妹妹已经惨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沮丧起来。说妹妹去犯这种事,也实在让我们吃惊,她与赖波之间这么深的恩恩怨怨,我们只是在法庭上才知道的。妹妹从来没有向我们透露过一丝丝真相,否则我们全家怎么也要劝妹妹回头走,再讲她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我们知道,说什么也要劝她去自首呀。
小人出事的第二天,我到过妹妹家,听妹妹说赖波的小灵灵给人家"弄"掉了,我当时脱口而出:
是你弄的?
她矢口否认说,我怎么会去做这种事呢。说大约赖波在经济上与人结怨,别人报复他的吧。记者你看,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真会是她!唉……
我说黎亲雪,你父母亲现在的情况如何?这个打击对老人来说真是太大了。
她说还有啥好说的哟,父母亲过去是干过公安的,晓得案情的性质,哭死撞死也没有用。只可怜她自己的一个女儿,一出事就对我说,要去寻爸爸,说要爸爸去想办法救妈妈出来……
我听了,心不禁为之一酸,世间亲情何价?
我妹夫真大老实了,其实人不比赖波差的,长得又长又大神神气气的,我妹妹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迷上了这么一个人!十年大好光阴,竟然暗地里全送给了这个男人赖波……
去年7月20日。我妹妹案子开庭。按例,赖波肯定也要到庭的,但是,他竟然没有来。说这一天要去法院,与马月去办离婚手续。但他们夫妻俩又作为被害人的家属,写给法庭一张条子,意思是对凶手要严惩不贷,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搁下电话,思绪起伏,立即打开采访本,作如下记录:
黎吻雪是杀害无辜的一个残忍的凶手。作为受害人的父母,提出这要求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凶手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然而受害人的养父——赖波,作为曾经是凶手十年中的情夫(或者称情人或者称第三者或者称姘夫,随社会的宽容度接纳。)问题就不仅仅是一句"血债要用血来还",就可以一了百了的。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一个最好的"我",让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也会心服口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范。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有一段哀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做到——最好。
1996年3月27日,雨,监所死囚羁押地。
三个月后,我隔着铁栅与黎吻雪再度见面。一时相视无语。她沉重地朝我点点头,我点着的头也觉得有点沉重。
黎吻雪上诉已经三个多月了,高级法院的二审判决还没有下来。用句通俗的话来说,黎吻雪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
仍然带着械具的黎吻雪,穿着一套白色的薄绒衫裤。脚上仍然是那双紫红色的高帮皮鞋。人比三个月前略略胖了一些。棱角分明的嘴唇倒显得比过去红润多了。
还未待我开口说话,她说记者,我今天回过头来想想,发现我自己原来有许多条路可以走的。走这些路,甚至简单到——我一回头就可以了!
我只要一回头……一回头就可以的!
我发现黎吻雪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声调在讲极其后悔的话。
这是否就是一种大彻大悟?
面对黎吻雪的大彻大悟,我真一时无语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得百年身",此时此刻,这句话不是用来比喻,也不是用来开导,这句话就是我眼前的黎吻雪的此时此刻的全部写真,我还能够说什么呢?
在前几天黎吻雪写的一份"思想汇报"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现在深深感到,在没有法律保护下产生的感情,并不是一块可口的点心;不会有结局的结局,是种种困扰种种难堪,甚至会扎进漩涡,不能自拔。我心痛如裂、如焚,没有一种具体的失去和肉体的痛苦,能与之相比。意识到这是实实在在的失去,而自己又确确实实地拥有过,忘掉他,告诫自己又谈何容易。
"记忆不是一句话、一个手势、一种决定就可以从脑诲中根除的东西……
"记忆是过去生活的见证,渗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空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的失去,我在煎熬中忍耐等待,我在酸楚中无奈地打发日子……如果我是个泼妇,会穷凶极恶地打闹,那么我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但我不是;我只能困在错了又错的情结里,在痛苦又痛苦的思念中挣扎了又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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