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蒋,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居具有信至,蒯公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唆骂了一场。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蒯敬共无力对理,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蒯门惊惧。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讨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从,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日,查家已知新大守是蒯公门生,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只推不闻。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在必获。约过两月有余,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明,的系自逃,与蒯家无干。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蒯氏家属,即行释放。炯会一日,亲往坟所踏看疆界。豪家见小厮已出,白知所讼理虚,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酬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太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正是:只愁堂上无明镜,下怕民间有鬼好。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保。"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赉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下官暮年淹蹇,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不报。今日恩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因为蒯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
鲜千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恩荣极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赴任。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开府,乃领了十二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公二十余岁。今日蒯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尤锤可怜。鲜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正是:松柏何顿羡桃丰,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展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公祖。"鲜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大子昔日难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垦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大子读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己非仕途人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意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未审老师放心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童服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凛,依旧留在衙门中勤学。
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适值蒯公二日前一病身亡,鲜子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贤愚不等,升沉下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别回省,草上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父者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离读书。比及会试掏晓,同年迸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六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六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至今浙江人肯读书,下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人有诗叹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幡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
(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罗白鹞》)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择。
蓬莱殿里迎薄驾,花尊楼前进荔枝。
揭鼓未终聋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
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著唐时第七帝,溢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琼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字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擦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栅褓,选粗壮宫蛾数人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伧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驾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夭于不得,涕位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味,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不召之?"玄宗命高珪往看妃于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泪如而下。乃取妆台对镜,乎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案同枕。此时玄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
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佯琵琶,南越国进五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于。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诗,将赵飞燕比著大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下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宝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鸯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少看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大夫,性好狩猎,见这春问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儿有一事,欲取复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衙内攀鞍上马出门。名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井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罕有。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狩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弯于,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拾耳细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俩望,茅诱畔低亚青帘。正是: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有甚好酒买些个?光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啼。看那人时,生得:
身长八尺,豹头燕领,环眼骨浅,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
原水镇上王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卓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
酒,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
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脸
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
衙内见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著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扬开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
只见血水里面浸着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保接钱,唱喏谢了。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地,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迫。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
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缈,涧水滑琴。峦
若干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履重攀。季世七贤虽
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
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着两条木栓,柱上钉着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著版牌,教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
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预禀知。
"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待要回来,一个屹膊上架着,一枚角鹰,出来道:"复衙内:男女在此居,上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溪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狩猎,不入这山去,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弯于,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个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
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干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衙内也勒著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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