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银实在跑不动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几个“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了。其中有个妇女,大概有四十来岁,腿已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牛家沟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种了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她就双脚跳起把大队书记臭骂了一通,队里就把她“推荐”到这地方来了。
王满银寻思:我得想点办法让装土的人稍慢一点,我就能多歇一会。但除过他丈人,其他三个小伙子不知是哪个村的,他不认识。至于老丈人,虽然看来对他已经恨之入骨,倒也不专意整他,一直不紧不慢装着土,只是脸象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他给他丢了人,他现在恨他——他实际上不是这阵儿恨,多少年来就一直恨着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节卖完老鼠药后,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还抽得剩几根,就在棉袄兜里揣着。他想:敢不敢把这纸烟偷偷给几个装土的生人塞一根呢?只要他们接了烟,说不定就会对他宽大一些了。他想,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当官的和扛枪的,说不定还可以贿赂一下。如果他是这些人,这些人是他,给他一根纸烟,他肯定就不会和这些人过不去了。试试看吧!说不定能顶点事,俗话说,人活七十,谁不为一口吃食?
当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来的时候,见民兵小分队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从口袋里摸出那几根纸烟,一边眼睛瞄着远处,一边笑嘻嘻地把烟递到这几个后生面前。这几个人先愣住了,又一看是这么高级的烟,互相间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门!王满银一看他们动摇了,乘势就把烟硬往一个表现最动摇的小伙子手里塞。这人犹豫了一下,把烟接住,很快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现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时,谁能知道这烟是他的还是王满银的?另外两个一看这个已当了“叛徒”,他们也照样做了。当然,满银没敢给老丈人。他看见老丈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满银也不在乎,心想:瞪什么眼哩?你老人家没看见,你这个女婿精能着哩!这时候,孙玉厚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当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劳教”,并且污辱性地让他来给王满银装土的时候,孙玉厚老汉恨这地上为什么不马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呢?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他没有过几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他是个没本事的农民,不可能让孩子们在这世界上生活得更体面。他只是拼老命挣扎,让后人们象一般庄稼人那样不缺吃少穿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年头,他在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洒干了,家里的光景还是象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两个小点的娃娃硬撑着上学,烂衣薄裳,少吃没喝,在学堂里遭白眼,受委屈。大儿子本来是念书的好材料,结果初中也没上,十三岁就回来受了苦,帮扶他支撑这个家。儿子算算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个媳妇——象他这样的农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经娶过家了。但他拿什么给孩子娶呢?现在娶个媳妇,尽管公家反对出财礼,哪个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话说回来,人家养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个什么!谁家的女儿能象他的兰花一样,白白扔给了二流子!当然,话又说回来,这样一笔娶亲钱对他来说,大得简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来个媳妇,又往哪里住呢?全家一眼土窑,他老两口和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着;少安就在窑旁边戳了个小土窝窝安身。两个念书娃娃星期六回来,只好到河对面金俊海家里借宿。没力气再打几孔土窑洞啊!本来他家占有一块多好的崖势——米家镇的米阴阳当年在罗盘上看过这地方,说土脉、风水,都是双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当个生产队长,没什么空子。如果父子俩因为打窑误了冬工,一年下来又要出粮钱。再说,就是钻下两个土洞子,做门窗的钱又从哪里来?这穷山穷水长不起来树,木料贵得怕死人……但所有这些愁肠事加起来,也没有他大女儿兰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当初不听他的话,硬是跟了罐子村这个二流子,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想起女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一个人在门里门外操劳,嘴唇一年四季缀着白疱,手象男人的手一样铺满老茧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在山里抱住头哭半天。他更心疼两个小外孙——这是孙家的第三代人啊!为了不让娃娃们受苦,他几乎满年四季让这两个亲爱的小东西住在他家。这当然又给地增加了大负担,可这没有办法啊!如果这两个孩子有个好父亲,还要他操这么大的心吗?
他现在机械地拿着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驼了背的高大身躯尽量弯下来。他不愿让众人看他,他也无脸看众人。他真想抡起铁锨,把眼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脸的东西!你成这个熊样子了,还能什么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这阵儿在家里硒惶成个甚了!
孙玉厚想:等收工以后,他回家吃点饭,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猫蛋和狗蛋接回来——他并不知道,他女儿抱着两个娃娃已经到他家里了。
第6章
孙玉厚的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兰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给她妈叙说扛枪的人怎样把她男人从家里拉走了。这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这种事的深浅。起先,她以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枪毙呀。直到后来,村里人才告诉她,王满银被拉到她娘家村里“劳教”去了。她于是在公路边把放学回家的兰香挡住,让妹妹看住她的家门,自己拉扯着两个孩子赶到了娘家的门上,打问看公家如何处置她男人。她现在其它事什么也不考虑,只关心她男人的命运。听双水村的人说,现在四个人装土,让她男人推着车子跑,还有扛枪的人跟在屁股后面照着。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没受过苦,这不几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吗?还听说人家强迫她父亲给满银装土;父亲是个爱面子人,说不定会臊得寻了短见。
兰花现在最着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少安在,众人心里还有个依托。可是少安到米家镇办事去了。
顺便说说,这米家镇虽属外县,但旧社会就是一个大镇子,双水村周围的人要买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石圪节没有,也不到他们原西县城去,都到外县的米家镇去置办。米家镇不仅离这儿近,货源也比他们县城齐全——不光有本省的,还有北京、天津进来的货物。
但孙少安不是到米家镇买东西,而是给队里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队里最好的一头牛。石圪节没有兽医站,今早上队长就亲自吆着牛去了米家镇。兰花知道,米家镇离双水村有三十多里路,牛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说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双水村!
现在,这个恐惧不安的女人,只是扯着她妈的袖口哭个不停。瘦小而单薄的她妈也只好陪着她哭。两个大人哭得顾不了娃娃,猫蛋和狗蛋又不知道两个大人怎么啦,也揪着母亲和外婆的腿放开嗓子嚎。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叫声,会以为这家真的死了人了。
这阵势可把后炕头上的玉厚他妈吓坏了。这位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现在已经快八十岁的老人,好几年前就半瘫在了炕上。她现在惊恐地眨巴着一双老红病眼,看见一家人嚎哇哭叫,不知发生什么天大的灾难了。她的耳朵顶不了多少事,根本听不明白她孙女正给她儿媳妇说些什么。她只从这些人的哭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灾事。她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在后炕头上对前炕上的这两个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但前炕上的两个后辈只顾自己哭,而顾不上对她说。她急得对这两个人咒骂起来。后来,似乎看见儿媳妇扭过头给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等她再准备听儿媳妇往明白说的时候,儿媳妇头又扭过去和孙女说去了。这一老阵,她似乎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枪”字……枪?难道世事又反了?从民国年开始,她就经历了无数次世事的反乱。她已经记不清她娘家和夫家两族人中,有多少人在这些反乱中丧了命。难道在她睡到黄土里之前,还要看一回死去亲人的难肠吗?现在是什么人又反了?队伍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已经离双水村不远的话,家里的人为什么还不快跑,坐在这儿哭什么哩?男人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能跑的赶快跑吧!她是跑不动了,她也活够寿数了,一枪打死正不要再受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里的谁已经叫白军打死了,他们现在才不跑……谁哩?她在心里开始一个一个点家里的人;尽管许多原来的熟人她都忘了,但这些人她不会遗忘一个,家里在门外的人她算得来。玉厚?他早上不是还在家吃饭来着?玉亭?他已经超过当兵年龄了。那么,看来就是孙子中的谁发生了凶险!玉亭的三个女娃不会的;玉厚两个上学的还小,估计不会去打仗,他们还不到征兵年龄。那么看来,这必定是少安了。对了!这娃娃今天已经一天没见面了。天啊,昨天还在眼前,难道今天刚出去就上了火线?刚上火线就……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孙子被枪打死了,就在后炕上放开声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没吃没喝的安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安啊!叹——哟哟哟哟哟……”
她看见前炕上兰花母子俩都扭过头对她说话,她虽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看出是让她不要哭了。鬼子孙们!安安死了,你哭,为什么不让我哭?你们亲他,难道我不亲他!她不管她们说什么,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这时候,少平和兰香进了家门。看见他两个回来,除过老祖母继续哭外,兰花母女俩都先后停止了哭声。少平掏出在城里买的几块水果糖,塞在两个外甥手里,猫蛋和狗蛋高兴得赶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脸上糊着泪痕的母亲和姐姐,说:“哭什么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来!”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这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她看见母亲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猪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要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猪;为了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二哥交学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兰香走后,少平才发现祖母还在哭,而且看见她一个劲用手势招呼他到她跟前来。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里扶起来。少平以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下,兰花和她妈的注意力才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盆,并且对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安安的……尸首……拉回来了没?”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
“她们说……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说。
“那你姐……你姐……哭谁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祖宗说清楚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样给奶奶说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随口说:“他犯了点错误,人家让他劳教!”
“猫……叫?”老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妈已经下了炕,对儿子说:“你就给奶奶说什么事也没。”
“你和我姐哭,她看见了,能哄了吗?”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吗?”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少平大声说:“不是猫叫,是劳教!就象学生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他急中生智,即兴想了个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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