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恋人随处好,男贪女慕两相同。
那侍儿看在眼中,藏在肚里,也不便就对二小姐说,直至船已离湖,瞒着雪夫人,到后舱来,私与二小姐轻轻的说道:“方才吟诗的船,就在吾船对面,他船内,也有三四个少年,只是村的村,俏的俏,只有那身穿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的,生得风流韵致,自然是个才子。”梅小姐道:“那见得就是才子?”雪小姐忙问道:“那诗可就是他吟咏的么?”朝霞笑道:“朝霞见他人物是风流的,那诗句是他吟咏、不是他吟咏,叫朝霞一时哪辨得出?据朝霞看来,一定是那人做的,别人也做不出。”梅小姐道:“世间难得全美,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那见得就是他吟咏的?”雪小姐道:“有才必须有貌,有貌必竟有才。朝霞说来亦未可知。”朝霞道:“还是小姐说得好。我家小姐太心疑了。”雪小姐道:“奴也闻前日爹爹说:‘姑夫处寄来诗题,一时无暇,未便和韵,我已发到各学去了,看这些秀才做来。’莫非此生已知此题,故乘着春光赋就的么?若果就是他,真可谓风流才子矣。”如玉小姐道:“原来如此!若果是他,古称潘安貌,子建才,殆蒹之矣。”朝霞笑道:“我想越中今日有两位佳人,只怕没有两个才子来相配对。”雪小姐道:“越中人文渊薮,你哪里晓得就没有么?”梅小姐道:“有或有之,只恐当面错过耳。”雪小姐道:“既已当面,焉忍错过!”朝霞冷笑一声,忙问道:“敢问二小姐,不错时,却如何?”雪小姐才要说,却好船已到钱塘门。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如玉小姐与雪夫人、瑞云小姐作别回船。雪太守处早有人役伺候,就上岸登轿进城而去。正是:
数载亲情才见面,一朝分手便相离。
怎知天意由来合,雪与梅花仍旧依。
毕竟二小姐别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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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梅兵宪难途托娇女
诗曰:
缓急人生所不无,全凭亲友力相扶。
陈雪友谊几知己,婴杵芳名为托孤。
仗义终须仗义起,奸谗到底伏谗辜。
是非岂独天张主,人事其间不可诬。
话说如玉小姐,与雪夫人、瑞云小姐别后,随着梅兵备回船。梅小姐接住,梅公道:“日间汝舅舅邀我到昭庆寺赏梅,不料未及终席,人报提学院到,你舅舅只得又去接他。甚矣,乌纱之苦、皂隶之俗哉!”言未毕,雪太守也到,梅公接进船,即命小姐拜见过。坐毕,雪太守道:“早间失陪,多有获罪。前日学院发牌,先考绍兴,不期今日就到敝郡,固此小弟惟恐失迎,只得去接他。况李念台与小弟虽然也是年家,为人甚是古执,既在宦途,不得不如此。姊丈托在至戚,当相谅耳!”梅公道:“说哪里话,你我既系至亲,当脱略虚文,以真情相告。那李念台点了浙学院,原与小弟同出京。我也曾面嘱他,越地人文极盛,幸为小弟择一佳婿。今既到此,他必不失信。兄若进见时,尚与我致意。”雪太守道:“领教,领教!只是目下还有一事,小弟方才回衙,见塘报甚是紧急,说闽中一路,山寇猖獗,劫了库,杀了知府,近日又沿及两广,人心惶惑,吾想吾兄此行正当亷地,且有甥女年幼,路途遥远,盗贼窃发,如何去得!”梅公听了,抚髀加叹道:“闽寇作乱,小弟离京时已闻此信。小弟只为权臣当道,朝政日非,因此讨这个外差出来,访一佳婿,以完小女终身,就是小弟晚年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不料佳婿未逢,风波顿作,这也是我命运使然。《诗》不云乎:‘它不怀归?畏此简书。’今已王命在躬,是有进无退了。”如玉小姐在旁听见,惊得面如土色,半晌的不言不语,不觉吊下泪来说道:“此事怎了?”雪太守道:“我兄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甥女,恐去不得,莫若留到小弟衙斋,暂住几时,俟平静日,送到任所何如?”梅公闻言,说道:“吾兄之言,正合愚意,但只是小女,自令姐去后,无一刻不在膝下,小弟此番出山,也只为择婿而行,谁料婿尚未得,女又相离。今者闽越山川,道途险厄,天涯父女,至戚睽违,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虽承老舅厚谊,见领小女,但小弟此去,多凶少吉,尚不知父女相见何期!”言至此,不觉扑簌之掉下几点泪来。如玉小姐与朝霞从旁听见,亦不觉潜然泪下。如玉小姐道:“爹爹暮年,且是文士,当此贼寇猖獗之际,爹爹深入虎口,恐祸生叵测。据孩儿看来,爹爹何不急上疏告病还乡,或者圣明怜念,另遣人去,也未可知。”梅公叹道:“我岂不知?但我为严氏弄权,讨差出外,这些有见识的,也就纷纷告退,眼见得朝廷已无人。当此天步艰难之际,内有权臣,外养巨寇,若不早除外患,必致遗害腹心;况此间贼寇,名虽为寇,原系良民,总为饥寒逼迫,贼类相扳,以至于此。我若此去,当抚则抚,当剿则剿,誓必扫清巢穴,以报国家。我已备员兵选,奉命出京,又復不去,这分明临难退缩了。不惟负罪名教,且为严党所笑矣!如何使得?”如玉小姐道:“爹爹所言,俱为臣大义,非儿女所知。只是爹爹此去,水土异乡,乏人侍奉,倘病窃发,暮年难堪,叫孩儿放心不下。”雪太守道:“父女离别,自难为情,然事已至此,已无可奈何。姊丈既以甥女见托,甥女即吾女也,当择一佳婿报命。还有一话,弟倒忘了,前日姊丈见教的诗题,极有趣味,弟未及和,已发到学里去了。吾想越中大郡,定有美才,不日文宗考试,自拔一二佳士,或者良缘有□,得一佳婿,也未可知。甥女是个闺阁英流,含配个文章魁首。”梅公闻言,便改容拭泪道:“闻兄之言,顿开茅塞,若肯为小弟择一佳婿,小弟虽死异域,亦含笑矣!”因看着如玉小姐道:“我明日送你到舅舅衙中,不必说是舅舅,只以父女称呼,便好为你寻亲。”如玉小姐道:“孩儿既蒙嫡亲舅舅收管,就如母亲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尽心王事,以靖群丑,则侍奉有日,万勿以孩儿为念。”梅公道:“你既有托,我已心安,我闽中此去,七尺之躯悉听于天矣。今夜尚图相聚,明日便一片正帆、千里关山耳。且将酒来,我与舅舅痛饮几杯,以叙别情。”正是:
江洲衫袖千年泪,易水衣冠万古愁。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流。
左右斟上酒,二人共饮了一回,不觉更深。雪太守径道回府。梅公吩咐小姐道:“你今夜收拾停当,明日好到舅舅府中去。”小姐听了,不敢违拗,即忙打点。
次早,梅公叫两乘轿,一乘坐小姐,一乘自坐,亲送到雪太守府里来。雪太守已着人伺候,接进后衙。梅公就叫如玉小姐拜了雪太守四拜,随即与雪太守也是四拜,说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于此。”雪太守道:“姊丈但请放心,小弟决不辱命。”如玉小姐心下兴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掩泪而已。雪太守即令治饭。梅公道:“小弟倒不敢领了,一则凭限要紧,一则已唯午时解维,停不得了。”雪太守道:“暂奏一杯,聊作渭城三唱,以壮行色。”叫左右斟上酒来。雪太守恭上,梅公接了酒道:“今日与吾兄、小女一别,未知何日相逢!”雪太守道:“吉人自有天相,不日扫清小蠢,便可荣升,不须忧虑。”一连饮了三杯,梅公也回敬一杯,就要起身。如玉小姐含泪拜别,梅公亦泣然泪下,只得吞声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苦楚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雪太守与梅公,直送出钱塘门方别。正是:
人事无端復云雨,天心有意合姻缘。
待看雨散云收后,一段良缘降自天。
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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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棲云庵步月访佳人
诗曰:
世间何事最难禁?才色相逢意便深。
在昔文王歌窈窕,至今司马露琴心。
千秋佳话非虚业,百载良缘实素襟。
拙鸠空有争巢力,那得鸳鸯度绣针。
话说柳友梅自那日游湖遇见二美人之后,心下十分想慕,甚至废寝忘食。到了次日,先打发抱琴回去,自己只托为考试进城,就与竹凤阿、杨连城作别。刘有美亦自托有事别去不题。
只有柳友梅心上想着二位美人,一经往杭城中来,各处物色,并无下落,只得回身转出城来。行了数里,到了一个旷野所在,柳友梅此时心上已走得个不耐烦,但远远望见一个小庵,中间树林阴翳,竹影交加,虽然木土结构,却也幽雅可爱。柳友梅寻访了一日,不免神思困倦,巴不能到个所在歇息,遂一径到小庵来。
那小庵门前抱着一带疏篱,曲曲折折,鲜花细草,点缀路径;到得庵门,门栽着数株杉树,排列着三四块文石。柳友梅便于石上小憩。只见庵门上边额着“棲云庵”三字,中间走出一个老僧,近前把柳友梅仔细一看,惊问道:“相公莫非柳月仙么?”柳友梅惊起,忙问道:“老师何得就知小生姓名?”老僧道:“老僧昨夜偶得一梦,梦见本庵伽蓝菩萨吩咐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缘事问你,你须牢待他。’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并无一人,直到这时候才遇见相公,故尔动问。”柳友梅一发惊讶,暗想道:“此僧素不相识,晓得我的姓氏,已就奇了,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说出来?我正要寻访二美人的下落,何不就问他一声。”因上前作揖道:“老师必是得道高僧,弟子迷途,乞师指示!”那老僧道:“不敢,不敢,且请到里面坐。”
柳友梅随着老僧,就一步步到正殿。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柳友梅拜过,老僧就延至方丈,施礼毕,分宾主坐下。待过茶,那老僧问道:“请问相公尊居何处?因什到此?”柳友梅道:“小生山阴人氏,先京兆就是柳继毅,昨同敝友游湖,偶尔到此。”老僧道:“原来就是柳太爷的公子,失敬了!数年前小僧在京时,也曾蒙令先尊护法,是极信善的,不意就亡过了,可叹,可叹!”柳友梅道:“敢问老师大号?”老僧道:“衲号静如。”柳友梅道:“敢问老师与小生素未相识,缘何便如小生姓名,且独见肺腑隐情?”老僧道:“小庵伽蓝最是灵应,老僧因梦中吩咐,故尔详察到此。老僧哪里得知?”柳友梅道:“原来如此。”静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斋。柳友梅又问道:“宝刹这样精洁,必定是一方香火了,但不知还是古刹,还是新建?”静如道:“小庵叫做棲云庵,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方香火,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已造了四五个年头。”柳友梅道:“雪太爷为何造于此处?”老僧道:“太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信心奉佛,为此建造这一所正殿,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费了一二千金。”柳友梅道:“如今雪太爷有子么?”静如道:“儿子终有一个,他未生子时,已先生下一位小姐。”柳友梅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比不得一个儿子。”静如道:“柳相公,不是这般说。若是雪太爷这位小姐,便是十个儿子,也比不得。”柳友梅道:“却是为何?”静如道:“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自不必说;就是些描鸾刺绣,样样精工,也不为稀罕;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出来的诗词歌赋,直欲压倒古人。就是雪太爷的诗文,也还要他删改。柳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个儿子么?”柳友梅听见说出许多美处,不觉身脉酥荡,神魂都把捉不定起来,暗想道:“据老僧说来,刘有义之言验矣!”忙问道:“这位小姐曾字人否?”静如道:“哪里就有人字?”柳友梅道:“他父亲现任黄堂,怕没有富贵人家门当户对的,为何尚未字人?”静如道:“若论富贵,这就容易了。雪太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柳友梅道:“这个也还容易。”静如道:“还有一个难题目,雪老爷意思原欲就于任上择婿,但是来议亲的,或诗,或赋,要做一篇,直等雪太爷与小姐中意,方才肯许。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遍杭城秀士做来诗文,再无一个中意,所以耽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字人。闻得近日雪太爷又出什么新巧诗题,叫人吟咏,想也是为择婿的意思。”柳友梅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喜,这段姻缘却就在这里明白;又想道:“只是所闻又如所见,眼见的是两位,耳闻的又只是一个,又不见,有些疑惑,只是一个美人有了消息,那一位美人不愁无下落矣。”
不一时,道人排上晚斋,二人吃了。不觉月已昏黄,静如道:“相公今日行路辛苦,只怕要安寝了。”便拿了灯,送到一个洁静房里,又烧一炉好香,泡一壶苦茶,放在案上,只看柳友梅睡了方才别去。
柳友梅听了这一片话,想起那湖上遇见的两个美人,与静如所说的小姐,不胜欢喜,只管思量,便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只得依旧的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同白昼,遂步出庵门前闲步。一束月色甚佳,一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疏蓠月影,便出庵门。离有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话。柳友梅仔细一望,却是人家一所花园。园内桃李芳菲,便信步走进去。走到亭子边,往里面一张,只见有两个人,一边吃酒,一边做诗。柳友梅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听见一个穿黄的说道:“下面这个险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道:“下面的还不打紧,只上面这几个字,哪一个不是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那个押得来?”穿黄的说:“果然押得妙!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结句,那女婿便稳稳的做得成了。”穿绿的便低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忙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黄的看。穿黄的看了,便拍掌道:“妙,妙!真个字字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有许多景致。兄之高才捷足,弟所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黄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高,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索性养养精神,却若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诗吟咏一遍,与兄听了下酒如何?”穿黄的道:“有理,有理!”穿绿的遂高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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