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众客人和店小二扶着佩吾,来到巡司衙门。佩吾双眸反插,对着巡司道:“你官小,断不得我的事。”巡司大惊,即叫书手写文书,解江都县来。即刻带审,鬼附佩吾,将自己通奸,郭氏压死丈夫的事直说。县官取了口词,便差皂拘拿郭氏对理。
这郭氏安排了丈夫,捱到天明,正要与佩吾商议。不料他已逃走,这场大哭,才是真哭。哭罢,收拾衣物当银收殓。众邻见汪原暴死,正在疑心。忽然公差来拘。郭氏到官,兀自抵赖,反被佩吾咬定,只得招承。冯知县定郭氏谋杀亲夫,凌迟处死。
若非佩吾通奸,杀心何起,亦定斩罪。不多时,男妇同赴法场,一斩一凌迟。来看的人几千百,都各凛知,果报昭然。
风流悟
世上人既奸其妇,复杀其夫,心为欲遣,一时不慎而犯此法者甚多,其相报不一而足。或因争风而彼此互杀,或因夫见而男妇并杀,或假手于叔伯公姑,或假手于邻里亲党,或鸣于官而以刃杀,或罹于狱而以杖杀。可见淫者,天下第一杀机也。
我独异其既远窜他方,乃冤魂犹相随不舍,必致于杀。则世之奸人妻女者,其夫、其公婆其父母之冤魂,必时刻跟随左右可知矣。设于暗室独处之际,或黑夜远行孤身旷野,更或逆旅凄凉棘闱寂寞之时,想着此等冤魂披发切齿,怒目汹汹,必欲相报而后快者,真可寒心、痛心,亟宜改过忏悔,庶可免祸。
若其夫、其公婆、其父母未及身死,彼耻悬眉目之间,恨入心骨之内,必欲食其肉、寝其皮,刺刃于仇人之胸而后快者,亦无以异。所以行奸卖俏之人,其妻儿女媳,往往亦著丑声,旋遭杀戮,虽天道好还,亦未必非此辈冤魂,阴为协助也。
第十六种 关外缘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试看彭之施济,不过银五两,袄一件,遂令受者铭感肺腑,诚可法也。
人一好赌,未有不受苦丧身破家者。试看彭案,若非慈心为主,得遇救济,竟至身家妻子莫保。是谁强逼,可不譬醒。
俗谓钱在手头,食在口头,可知若非大有主见之人,现钱在手,未有不多费滥用而致害者。观彭事,甚可鉴也。
人若不经一番大苦,其平常动谕,何能改易?只看彭人,自从遭难之后,即另换一副心肠,竟至勤俭成家。但恨事败悔迟,世人急须早醒。
官徵钱粮,必须入柜汇解。若任役私收,定致侵挪。虽惩重法,又何益乎?扬州旧城东岳庙前,有个开磨坊的彭秀文,性喜赌博,又喜奢华。因买充了江都县里书办,把磨坊交与胞弟开张。
那时候,县官征钱粮,只有田亩地丁,是听民自封投柜,其余杂办银两,俱交收役私取给串。逢解时,将银入解。这秀文,因而谋收行夫牙税银两得权到手,收的银子任意大赌大费。次年复又谋收,挪新掩旧,不得露丑。却喜一件,为人极有慈心,时常将官银封小包几十个,每包五、六分,放于身边,遇见跛的、瞎的、年老有病的,给与不吝。
一日,县中收完钱粮,在磨坊店门前闲立,看见对面庙门石鼓旁,倚了一个薄布衣的穷人,低头流泪,连声愁叹。秀文因问那汉子:“为何如此愁苦?”那汉子说:“小子姓黄,是某科举人,有至亲在扬州现任的某官。因来向官恳些盘费,前往京都谋事。谁知这官,只推不认得,反令下役呼叱,不容见面。害得小子宿的寓处房饭钱全无,房主赶逐,进退无路。计惟寻死,所以伤惨悲痛。”秀文蹙然道:“你既是书香一脉,前往京都,需用几多盘费?”其人说:“还房饭连搭顺船艄,若有银五两,将就可到。”
秀文因见此人苦楚,遂说:“此时十月,天气寒冷,我看你身上尚无棉衣,我先取件旧布棉袄,与你穿暖,明日仍到此处,我有滋助。”与衣别去。次日,果来俟候。秀文就与银五两,黄举人记着姓名,感激叩别。
忽然,本县因事参离任。康熙某年间,新县官到任,大有才能,点收钱粮,俱系亲自遴选,不容夤谋。不论正项、杂项,俱听纳户自封投柜,逐项清查。秀文侵用的夫税银子,水落石出,节年计共侵银一千六百余两、严拿收禁比追,受了许多刑杖。怎奈家产尽绝,官不能庇,问成斩罪在狱。
未曾年余,幸遇皇恩大赦,死罪减等,秀文改为流徙关外三千里,因而佥妻出狱,急押起程。胞弟哭别,亲友赠送盘费,奈上路未久,银已用完,可怜夫妻沿途乞化而去。真个破衣赤足,受尽万苦,出得关外,自量有死无生。
行至流徒之处,忽遇一人,立于店铺门首,呼近细看,先说道:“你莫非是彭恩人么?”秀文日久总忘,并不相认。那人自说:“昔日在扬州东岳庙前,赠我盘费、棉衣者,即是我也。我受活命大恩,时刻切记。”
说完,就将秀文夫妇拉入店铺内室,与好衣帽换着,治席款待,叩头致谢。秀文因问:“黄举人如何住到此处?”黄举人道:“重蒙大恩,得银搭船到京,投某王爷宫内效力。某王见我至诚,十分优待。其时王有契友,犯罪该斩,王求父皇,免死流徒此地。王因我可托,特交银万两,着我同王友开这店铺。凡山、陕、川、广,各省货物,即日用米粮布帛,俱皆全备。恩人夫妇可住于我家,代我掌管料理。”
秀文喜出望外,因受了万千苦楚,性情顿改。凡事俭约,虽不过啬过吝,却也诸事朴实。过了年余,黄举人又分一铺与秀文,立起最富家业。后来,寄书信并带许多关外土产物件,与胞弟磨坊内,方才得知详细。如此因缘奇遇,不可不述其始末也。
第十七种 假都天
人心多愚,原易惑以邪说。如释则有炼魔之术,道则有黄白彼家之说。外此,又有“无为教”、“白莲教”,名号不一,要皆惑人者也。一为所惑,因而脱骗财物,生盗生奸,甚至聚党作乱,然及其后,未有一人不败者。两陆棍只知藉神谋财,害命惊众,彼时富未享而俱丧狱底,其为首之“活都天”,乡愚信哄,尤为怜也。
三教大圣,觉世利人,俱当敬奉,何宋秀才惯喜讪谤,今遭惨死,是皆平昔毁轻神佛之自取也。
扬州便益门外黄金坝地方,于康熙十四年间,有一乡愚担粪灌园,忽有陆大、陆二两个人向说道:“你终年灌园,极其劳苦。我有一法,可得万金财主,你可依呢?”乡愚听得,喜不可言。因引至无人僻静空处传授,须得如此,如此,乡愚领会。
明日,乡愚正在灌园时,忽然狂呼踊跳,自称都天神下降,大喊道:“若不立庙祀我,这地方上百姓,各家男女都遭瘟死。”是时,正值瘟疫大行,家家病死的人极多,人都信以为真。旁边陆大、陆二,竭力赞助,先于空地暂搭盖芦席殿篷,奉乡愚正中居坐,称之曰:“活都天”。远近闻名叩首祈祷,男女杂遢者不可计数,香烛牲礼,酒肴供献,络绎不绝。
这“活都天”终日默坐神案上,并不饮食。乡人愿免灾疫,俱争先布施,或施殿梁银若干,或施殿柱银若干,砖瓦、木料、石灰、人工等银,俱交陆大、陆二登填姓名,收银入柜。
正在人众拥挤时,忽有一屡年毁神谤佛的宋秀才走进席殿来,指着“活都天”高声大骂道:“你这瘟奴才,不知死活,平空的自称‘活都天’,哄骗乡野男妇,须不能惑得我宋相公。我且打你个死,看你如何治我。”一面骂,一面走到神座,打‘活都天’两、三掌。陆大、陆二拦阻不放。宋秀才又喊道:“我从不信邪,我且将你这些供的酒肴,先请我相公受用,受用。”即用手乱抓入口,又斟大钟酒乱吞,又吃又骂。
那日看的人竟有上千,都拥挤不开。只见这宋秀才吃完了酒肴,忽然跳上几跳,跌倒在地,反手如捆绑一般,高声自喊道:“‘活都天’老爷,我小人一时愚昧,冲犯得罪,只求‘活都天’老爷饶我小人罢。”又高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活都天’老爷不肯饶我,又打棍了。”
喊了多时,口鼻七孔中俱流出鲜血来,面色渐渐青紫。少停一时,气断身冷,直挺在地。陆大、陆二大喊道:“这宋秀才不知人事,获罪‘活都天’老爷,因不肯宽赦,就把他的性命追去了。你们众人内有认得他家的,速些送信去,着他家人来收殓。”
停了一日一夜,次日,宋家男妇多人,痛哭不已,买棺抬去埋了。众人都亲眼看见,个个惊怕,更加凛然敬重,人来的越多。
将近一月,布施的银钱、米粮、木料、砖瓦,堆满几屋。忽一日,本府太守金公亲来进香,只见许多旗伞、执事、皂快人等,好不热闹。这日哄动远近人更多,陆大、陆二欣欣然大有兴头。
金公到了“活都天”处,下了轿,也不上香,也不礼拜,即立着。先问:“‘活都天’之外,庙中主事的是那几个人?本府问明,便好布施礼拜。”那陆大、陆二站立在旁,急忙说道:“就是我兄弟两个做主。”又问:“已有钱粮若干,尚欠若干?”“俱有收簿。”逐细禀答完了。金公即便于席殿正中坐下,吩咐皂快,先将陆大、陆二拿下,然后将“活都天”绑倒。
不由分说,把这三个人,就在席篷下每人先打二十大板,然后叫上来喝道:“尔等做的事,本府俱已知道,可从直说上来,如何造谋装都天,如何害死宋秀才,细细说明。如不实说,即刻打死。”这“活都天”哭禀道:“小的是个挑粪的愚人,一些事都不晓得,俱是陆大、陆二做的,求老爷只问他二人就明白了。”
金公即唤二人审问,抵赖不肯承招。金公吩咐将带来的夹棍,把二人夹起,捱不过刑,陆大只得直说道:“当日哄这愚人装做都天,俱是小的二人主谋帮助的。预先说明,凡得银钱,俱是三人均分。这宋秀才,平日是个惯会骂神佛的人,因筹计于某日黑夜,小的们请他到无人处商议,求他假来打骂,却自己跌倒喊捆喊打,惊骇人敬怕,骗人多布施的。说明凡有财物,俱作四分均分,宋秀才才肯入伙的。”金公又问:“这宋秀才因何七孔流血呢?”陆大又不肯招。金公怒叫:“用棍狠敲。”
陆大只得直招:“是放了毒药在酒肴内,哄他吃下,七孔流血死了的。”金公又问道:“宋秀才既然依你入伙,何苦又害他的命呢?”陆大供说:“恐怕多他一人,就添一股分银,因此害他的。”金公又问:“这‘活都天’,用何法不饮食呢?”陆大供说:“每夜三更人静时,把‘活都天’抬下来,荤饭吃得极饱,所以日里不吃饭食了。”
金公听完大怒,放了夹,吩咐:“每人再加责二十大板,带回府收禁。”吩咐将收积的银钱同物料变价贮库,买米赈济饥民,众百姓都感颂金府尊神明。回衙门之后,过了三日,又提出三人,各责二十板,先后俱死于狱底。至今多年,但遇不真实的事物,即云:“黄金坝的都天假到底。”
第十八种 真菩萨
财也者,天地间之公物也。天地间公物,理宜为天地间公用。富翁当推有余以济人,所谓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此司马温公之至言也。观世音菩萨,普天之下,家家供奉,人人感颂,总为能救苦救难而致于此。人之言行,有能多方救济者,虽是尘凡之人,即是现在之菩萨矣。
闵世璋,是歙县人。他在扬州行盐,乐善不倦,乃笃行君子也。每年盐业利息,自奉极俭,余悉施济,全不吝惜。
曾一日见郡有夫妇负宦债,以身偿宦,逐夫收妇,其夫妇痛哭,矢死不离。闵公知实,代偿其逋,夫妇仍归完聚,此特一节。
当时扬州水旱频仍,闵公捐赀赈济,全活饥民,不计其数。
再如倡育遗婴,提携贫交,施絮衣,救难妇,修理桥路,种种不可枚举。闵公寿过八十,康强如壮,子孙蕃衍,科名鹊起,咸谓德行之报。
扬州有个蔡琏,这人秉性仁慈,于顺治十二年创立“育婴社”在小东门。其法以四人合养一婴,每人月出银一钱五分,遇路遗子女,收至社所。有贫妇领乳者,月给工食银六钱,每月望验儿给银,考其肥瘦,以定予夺,三年为满,待人领养。
时陈公卓致政家居,为之刊定社规,内分:缘起第一,乳母第二,捐银第三,收养第四,保婴第五,领养第六,清核第七,艺文第八。其议论至详至善,每本二十余页,名曰“育婴编”。此法不但恤幼,又兼济贫,免人世溺婴之惨,功莫有大于此者。凡城邑村镇,宜永远仿此而行。
始初,蔡公五十余岁,尚未有子。因倡此社,后生三子、五孙,寿至八十七岁。天报善良,洵为不虚。扬城因其活儿甚多,俱以“真菩萨”称之。予见愚人溺儿最惨,要知物命至微,尚体天地之心,放生戒杀,况乎子女?乃或以野合淫奔而灭其迹,或以家贫身病而弃所生,于是有既生而损者,有未生而坠者,骨肉自残,良心灭尽,人世恶业,莫过于此。若所以杀女之情,近愚山施氏破之甚悉。歌云:
劝君莫溺女,溺女伤天性。
男女皆我儿,贫富有定分。
若云养女致家贫,生儿岂必皆怡亲。
浪子千金供一掷,良田美宅等灰尘。
若云举女碍生儿,后先迟速谁能知?
当阶玉树多先折,老蚌双珠不厌迟。
有女莫愁难遣嫁,裙布钗荆是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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