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说说笑笑,吃完了夜饭。翠楼偶然小解。玉娘乘间对文新道:“你我之事,已被翠楼晓得,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文新道:“贤卿差矣。今日之事,虽名分主仆,义实倡随,何必避嫌?”玉娘道:“话是这等说,若今夜仍伴了我,则彼何以消遣?”文新将手勾了玉娘香肩,说道:“小生有个善处的法。”玉娘道:“你有何法?”文新道:“今我三人已是同枝连理,和合百年。大家俱在你房里,共枕同寝罢了。”玉娘道:“羞人答答,怎好如此睡得。”文新笑道:“一回生,两回熟,羞得什么。”
正说之间,恰好翠楼走到面前。玉娘忙把文新推开,文新只是不放。翠楼笑嘻嘻斟了两杯茶,用两手送与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将右手也勾住翠楼的香颈,把口来呷这一杯茶。翠楼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让你二人受用。”文新笑道:“今夜你也受用了。”就便附在翠楼耳边说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为始,我三个吴越一家,同共枕席。”翠楼只推不肯,要走开去,被文新把鞋子脱下放在床顶,即将灯火吹灭,先来替玉娘把衣脱了,又替翠楼解了纽扣,脱去上下衣服,同入帐慢。当夜先抱玉娘,次及翠楼,循环戏耍。云雨既毕,文新居中,玉娘居内,翠楼居外,交股而睡。彼此三人,日则赋诗论史,夜则燕侣莺俦,如鱼得水,自不必说。
到了腊月初二日,晚间同睡。翠楼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还是叫他当日回转,还是听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论他去,我们冷静片刻,不也是好。只是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当日是不能回的了。”文新道:“我若不去,恐霍小姐怪了贤卿。若要去,又怎舍得你二人?好难为情。”玉娘道:“说不得,在表妹面上,又是决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须要老成,不可多吃酒,露出马脚来,不是当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会,不用吩咐。”说罢,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日要相别,各谈及心事,比别夜更见投机,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毕,玉娘备得礼物停当。又要写一封书,交与文新带去。玉娘、翠楼送他下楼来。即走到后堂,文新辞了玉娘,又看看翠楼,六支眼睛觑着,依依的出后堂去了。玉姐与翠楼行一步懒一步,转回楼上不提。
且说文新上了轿,轿夫脚快,不一时已到霍府。门役传话进去,立刻中堂门已开了。把轿抬到后堂,下了轿,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来迎接。文新遂忙步进内堂,见了霍公夫妇,要行下礼去,霍夫人连忙用手扶住。霍公称赞道:“我闻黄甥女得个异人,自前日见过佳作,令人梦寐思想,今日亲见其人,果然名下无虚士,诚金屋阿娇也。”
霍夫人道:“小女贱辰,小姐何得过费,兼劳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姐多多拜上老夫人并小姐,恭逢小姐华诞,聊具菲礼,特命贱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称谢了,又对文新道:“小女弱质负病,日来支枕不能远迎,静依小间。敢烦上去相见。”使命小桃前引,转过几重回廊,至一小阁。才上梯时,两个丫环扶霍小姐立在阁门迎接。文新一看,只见那小姐生得绝色,眉黛似远山,行云如秋水,脸如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见了那霍小姐,不觉魂飞天外,遂上前相见。
霍小姐道:“贱妾抱恙,未便施礼。”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闺阁名姝,贱妾青衣下隶,贵贱攸分,怎么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临寒门,又是远客,若说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气话了。”
文新谦逊再三,方才坐下。说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说前闻玉体欠安,兹又幸逢诞日,谨备菲物二式,聊申一觞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递与霍小姐。春晖接来拆看一番,上写道:
恭理诞辰,傀乏嵩祝,肃具色锦四端,新纩六束,虽非廷溪雾谷之美,敢代一觞之敬,祈莞入之。特谕文婢暂侍左右,余情俱详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黄玉娘敛衽拜。
春晖看毕,微笑道:“怎么劳姊姊这样费心。”
文新吃了两杯茶,就起身来观玩。那阁子上面悬一匾额,上写春晖阁三字,是太宗时魏征写的篆字,字迹苍秀。阁前腊梅数株开放,满院清香袭人。左右两旁都是红白梅花,四十余株。阁后鱼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计其数。原来这春晖阁是霍公未第时读书之处,只有生下一个霍小姐,并无男子,霍公夫妇爱之如宝,即以此阁字之,故称春晖。与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称玉娘为姊。做有诗文青楼集三百余篇,淡雅俊逸,文如其人。平素与玉娘意气相投,彼此传题吟咏极多。近闻玉娘得了文新,心中十分想慕,要识一面,今早说她到来,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见文新,你慕她爱,好像旧相识一般。文新见壁上挂一张古琴,便问春晖道:“小姐,这琴外貌颇佳,不知音响何如?”春晖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轶伦,敢求赐教一曲何如?”文新道:“赋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还求小姐赐教为妙。”春晖道:“虽习得几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请教过,自然也要献丑。”
遂取下琴来,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辞不过,只得叮当叮当和起弦来,及七弦和就,漫调一曲,其词曰:
落花落叶乱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兮肠欲断,泪痕痕上泪添痕。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天边月。相弹尚未终,泪滴冰弦断。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弹罢,春晖愕然道:“怪哉,斯何谓欤?”
文新笑问何故。春晖道:“适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负方得宜,紧而不乱,慢而不断,恰如水中之明月,难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极矣。但和中带哀,感愤抑郁,若有忧患,我是闻声而错愕也。”
文新改容,笑对曰:“小姐能审音至此乎。”春晖道:“妾亦试操一曲,求改。”
随即换转坐来,叮当婉转,慢调七弦,弹入正曲。其词曰:
万分咸亨兮,春风徐飘,金谷如绮兮,万卉天娇。花欣欣兮鸟舌轻询,阳春之佳丽兮,宜人事之逍遥。或命轻车,或棹仙舡,茶铛黄碗,荒脯香醪,一饭一石,掷六呼么,尽今宵之逸兴,奚遑讨人来朝。
春晖弹罢。文新道:“此乃《贺若曲》也。其取音圆而不方,缓而不急,如空谷流莺,其喉婉转,巧弄如簧,声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弹实宫音而调暗流于角,清中带和,和中藏哀,其亦有忧患将及者何欤?”春晖道:“妄自数日来,神魂不宁,举止若错,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贱妾妄谈,未足据信。”
彼此谈说投机,自晚饭后,直至三鼓,方才言倦。当夜另设一榻,在春晖床前,相去二尺许。卧了又谈,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见她的养娘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阁来道:“小姐不好了,老爷不知为着何事,朝廷差官下来,将前后门围得铁桶相似,一个也走不出去。”
春晖文新尽吃一惊,一齐走下阁来,和老夫人哭着一堆。顷刻差官捧圣旨,霍公跪接。差官宣读诏书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而忘家,诚百工之义,捐身为国,乃辅弼之忱。咨尔兵部尚书霍远,不思世沐皇恩,乃敢与妖党李施、邵玉等为朋,无君实甚。今特着锦衣卫官行拿,凡属连身骨肉,不论男女,尽解来京,毋忽。
宣诏已毕,霍公方晓得是因邵玉株连的。校尉与知府入府查明亲属,霍公元嗣,只有春晖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两个,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妇说文新不是他家属,那校尉反疑她是亲女,不许释放,将名单竟写为亲女两个。点名家属,霍公换了青衣小帽,夫人辈亦尽改装,哭出堂前。霍公安慰道:“我自揣无罪,到京自有分辨,你们不用啼哭。只个文新是黄家外甥的人,如何连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转求校尉,又送他千两程仪。那校尉因是前两番拿人不着,受过大累,今番决不容情,只是催他上船。黄公夫妇知这个消息,和翠楼、玉娘四乘轿子,赶到船边。正校尉官在府堂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后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黄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两银子送他,才许他到船边相见。黄公与霍公讲话,夫人与霍夫人讲话。玉娘、翠楼一见文新泪出痛肠,三人哭做一堆,连春晖也是相向而哭。忽听船上传说差官将要下船,你们众人快快回去。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过半年,自然无事回来。”又对翠楼道:“翠姐保重,还要你劝劝小姐宽心,不消太悲,后会有期。”春晖向玉娘道:“姐姐请回,不必过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设法护送她回来。”玉娘又悲痛起来不表。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轿子匆匆别去。后来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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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掩楼房喜生贵子遭毒棒气死憨郎
却说玉娘别了文新,回到家中。黄公夫妇见女儿为文新不乐,恐怕她苦坏身子,和夫人劝慰了一番,吩咐翠楼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个小丫头巧儿,拨她上楼去用。玉娘闷闷的和翠楼上楼,到了房中,吞声吐气。日复一日,玉娘忽然起个恶心咽酸毛病起来。翠楼也是这样光景。不觉过了三个月,经水不曾见来,腹中渐觉有物,翠楼私对玉娘道:“奴与小姐是一样病症,像是怀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惊道:“若依你说,这如何是好?”翠楼道:“事已至此,亦无奈何,只细细的商量一个长远之策罢了。”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长策。又过了三个月,已是六个月胎光景。翠楼道:“我两个如今不便见人了,不若对老夫人说,小姐要编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程工夫,将楼房改了关房,我两个坐了关,用心编这部书。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饭,单放巧儿在关板上传递东西,其余一概杜绝往来,待分娩后,再作区处。”玉娘道:“有理。”就去对夫人说了,叫了木匠,将楼门锁断,两人在内吟诗叹咏。倏忽之间,到了八月十五夜,玉娘一阵腹痛,竟生下一个孩子来,却不啼哭。翠楼曾见过这桩事,颇晓得,粗粗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楼也一阵腹痛,连忙起身坐地,也生一个孩子,亦不啼哭。玉娘帮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过了几日,玉娘见两个孩子,俱不啼哭,因问翠楼道:“莫非两个俱是哑子?”翠楼道:“这也未必。或者上天悯邵郎这点骨血,不放他啼哭,万一啼哭起来,弄出破绽,不但绝了俩孩子性命,连我两人也未必得生,这是上天保佑处,也未可知。”玉娘点头,半信半疑。过了半月,两个孩子,竟像周岁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会笑,不会哭。玉娘、翠搂抱他当作异宝,放在一个烘篮里,不时抱他戏弄,不在话下。
却说玉娘哥子,虽是一个憨郎,却也晓得贪色,平时思想翠楼美貌,无处下手。这一晚走到楼上,在关门边将手轻轻的推起,拿下半截板。这也是合当有事,翠楼这一次偶然忘记闩得,被他推起来,如狗爬一般,钻入来了。一望无人,轻轻走入房里,直到床前,听翠搂在隔壁房里与玉娘说话,憨郎就去揭开帐子,坐在床沿上,取起那枕头来,两手抱着叫声道:“我的翠楼乖乖,好个风流枕也,我若得与翠楼乖乖同眠此枕,岂不是天大的福气。”
正要放下枕头,忽听得床里边隐隐有鼻息之声,吓得那呆子浑身冷汗。大着胆定睛一看,见一个烘篮内,有小孩子两个睡在里面,呆子方才放下心来。自想道,“这妖怪东西,我平日戏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汉子,偷生一对淫种在这里。如今我将这赃物拿去,然后好害她,那时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遂而手掇了这篮儿走出房来,无人知道。来到关门口,推起下面木板,先放出篮子去了,然后呆子缩身出来,下了楼梯。不敢回自己房里去,恐怕妻子不容此孩子,直走到后门,一个家人陆德门首。敲他的门时,陆德不在家,他的老婆米氏听见敲门问:“是哪个?”外面应声:“是小主人。要一件东西寄你处。”朱氏把门开了,只见黄钺掇一个篮子,与她说道:“千金的宝贝在此,你好好替我藏着,不许对别人说。若说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说罢,飞跑去了。朱氏听了这话不解其故,关了门,拿那篮子到灯前一看,却是两个雪白的孩子。朱氏想道:“这呆子,何处拿来?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说出。”只得把篮儿放在床里。睡了不提。
却说黄钺寄好娃子,以为得计,就复来楼上。才过老夫人房后,不料有一个使女在横头走出,见黑暗中有人走过,使叫喊“有贼。”那呆子胆小,吓得慌了,被门槛一跤,跌倒在地。惊动了老夫人,并三四个妇女,点灯来照,见不是贼,却是小主人跌倒在地,两手抱头,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见了,大骂道:“你这畜生,这般时候不去房里睡觉,却在这里怎的,我去与老爷说知,打你个半死。”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强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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