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们贵上就回一角文书,人也不必去提,只叫他具一个以后不再为娼的切结,再切实在上海县存一个案,如金月兰再在苏、杭、沪三处卖娼,便要彻底重究。你照我的话去说就是了。“钱塘差人诺诺连声,回去说了。钱塘县就发一角公文到上海县,存了一个案,准了金月兰具结取保出去,把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来无影无踪,烟销火灭。
谁知金月兰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不敢在上海、苏、杭再做生意。闻得人说天津地方富盛,阔客极多,林黛玉、张书玉二人在天津不到两年,都是服用豪奢,外场阔绰,就是手中私蓄,何止万金,那衣饰尚不在数内,金月兰便想也到天津,投奔黛玉。他们本是要好姊妹,那有不收留他的道理。便收拾了随身的金珠衣服,趁了招商局新裕轮船的房舱。不一日,到了天津紫竹林。
停船上岸,好容易问到侯家后东天保南班林黛玉的寓所。黛玉见了月兰,惊喜交集,便问他如何脱身出来?月兰将逃走被拿、取保释放情形细说一遍,后说到上海不能再做生意,特地到天津投奔他的话。黛玉喜道:“这里正为人少做不出生意,要想去上海请人。我想近来上海的一班人也没有什么色艺双佳、擒纵客人的手段,所以我也不敢荐人。如今你既来此,甚是凑巧,那生意料想做得起的。我便叫本家替你预备房间,但房内的铺设是要的,两房间的陈设,少也要四五百块钱,你可打算得出么?”月兰道:“我身旁现银虽然不多,却有几十两金条在此,约莫也有二三千块钱,料想没有什么不够,这倒不用打算的。”黛玉更是欢喜,忙叫本家进来,说明缘故,要他预备房间。
那女本家名叫阿毛,也是上海人,大姐出身,近来着实有些积蓄,所以到天津来开这爿南班堂子。此时听得金月兰要包他的房间,见月兰年纪尚轻,风头又好,也是高兴,便满口答应。月兰开了箱子,取出六十两金条来托他去换,正正换了三千多块钱。俗语:“有钱诸事办。”不上两日,把月兰的房间收拾得花团锦簇。当夜由黛玉的熟客,一个候补道姓钱的,替他摆了一个双台。
从此之后,果然车马盈门,和酒纷纷不绝。约有半年光景,开销之外多了二千开外的衣饰,三千余两的现银,月兰得意非常。
那晓得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恰值拳匪之乱,联军破了天津,林黛玉、金月兰等一齐狼狈南归。金月兰只逃得一个空身,那黄家卷出来的金珠也丢得干干净净。
到了上海住不两日,联军又进了北京,信息一日紧似一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月兰是个惊弓之鸟,更加寝食不安,只得又逃到苏州暂时住下,再听消息,恰好与章秋谷同住佛照楼栈房。此时金月兰除了随身衣服、头上钗环之外,已是一无所有。
这一日偶然看戏,无心中遇着了秋谷。他从前在上海时,与秋谷虽然认识,一则记忆不真,二则也不知秋谷有这样的英雄本领,只觉得秋谷人才出众,气宇轩昂,那一把刀舞得来滚雪飞花,神出鬼没,不觉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呀!”及至秋谷下台之后,走到月兰面前仔细一认,方才猛然记了起来,便对他笑道:“我瞧着就有点像你,只是有些模糊,原来到底是你。我们有二三年不见了,也不知那一阵风把你这红人儿吹到这苏州地面来了,只怕有什么事情罢?”原来秋谷虽是认得月兰,嫁与黄公子一节却并不晓得。
金月兰此番到得苏州,两手空空,连房饭钱也无从设法,又不敢再做生意,正在进退两难、哭笑不得之际,见了秋谷,好似见了前世亲人一般,一把拉住道:“阿呀!果然是二少,我的事情一言难尽,好在我就住在此地佛照楼,你停回到我栈里去细细的说罢。”秋谷喜道:“我也是寓在佛照楼,凑巧得狠,等回儿回栈再说也好。”说着,仍到花云香桌上坐下。花云香早看得明白,冷笑道:“章大少,恭喜耐,咦到仔一位贵相知哉。”秋谷道:“你不要只管疑心。我从前在上海时就认得他的,并没有什么交情。你放心就是了。”云香道:“倪末阿有啥勿放心格,本来耐章大少格相好,阿关得倪啥事,倪是勿好来管耐格啘。”秋谷见他满面怒容,醋意可掬,便不去分说,只笑了一笑,只顾看戏。
台上《杀嫂》做完,换了小喜顺的《珍珠衫》上来。秋谷急欲同着金月兰回栈,要问问他的情形,却碍着花云香不便。恰巧云香的相帮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张局票来催云香去出党差,秋谷趁势叫他去罢,云香只得略坐一坐,立起来道:“难倪去哉,倪倒勿做啥讨厌人,等唔笃去随便那哼末哉。”秋谷也不理会,等到他去了,急急的走到月兰面前,低低说道:“这戏也没有什么看头,我们先回去罢!”月兰会意,点一点头,起身先走。随后秋谷出来,到了栈中,跟到金月兰房中坐下,二人方才剪烛长谈。
月兰细细把数年事情一字不遗告诉了秋谷,说到那身世飘零之苦,不觉滴下泪来,秋谷也为之太息不止。正是:
襄王旧梦迷巫峡,子建新诗拟洛妃。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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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余香阁初点满堂红 章秋谷重过谈瀛里
却说金月兰重提旧事,挥泪不已。秋谷劝了一回,又问他道:“你现在既到苏州,生意又不能做,总要想个法子才好,难道住在客栈一辈子不成?”月兰乘势说道:“现在我是一个落难的人,还有什么一定的主意?我的意思,只要拣一个中意的客人暂时同住,叫他认了我的开销,或者竟嫁了他。那从前的事,也是一时之错,追悔也追悔不来了。”说着眼圈儿又一红。秋谷见了,甚是可怜着他,便道:“你的主意虽好,只是急切之间,那里就寻得出什么中意的客人,这不又是一件难事么?”
月兰见他假做不知,绝不兜搭,心中暗暗着急,便把坐的椅子往前挪了一挪,挨着秋谷,低声说道:“我们既是认得一场,今日又恰好在此相遇,你总要替我打算打算,难不成你看着我落薄在此地么?”秋谷道:“你这样一个人,落薄是万万不会的,但请放心就是。你现在的意思,不过是要人认你的开销,那倒不妨。真到十分过不去的时候,我自然要同你想法。只是你要拣一个中意客人,是个难题目。我又不是你的肚子里蛔虫,我可知道你中意的是什么人呢?”月兰更加着急,皱了眉头,把秋谷的手紧紧拉住道:“你同我认得也不是一天了,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虽然没有什么交情,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着糊涂来取笑我么?”
秋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是粉阵花丛的老手,那有不领会他的意思?只为金月兰是个豪奢放荡的大名家,与四大金刚不相上下,你想他在黄中堂家尚且逃了出来,别人可是供给他得起的?所以心里徘徊,不肯爽爽快快的答应。此刻见金月兰发了急,方才说道:“你的意思,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却也有我的心事。我们现在是要好的,万一将来一言不合,翻转面来,何苦为好成仇,弄到一场没趣?况且我的情形,你是向来知道的,不过是一个外场。你是中堂府里出来的人,怎能弄得到一块儿?你到自己仔细想想,不要一下子闹冒失了,收不回来。我看还是图个暂时的好。”
月兰听了秋谷一番说话,真个被他刺入心脾,无从分说,长叹一声道:“你的说话原也难怪。我如今若要赌神罚咒的分解,料想你也是不相信的,我也勉强不来,只好日后见我的心罢了。只是可怜我金月兰,当初时节,何等锋芒,差不多有点钱的客人,花了无数银钱,休想近着我的身体。不料我一时错了主意,自己在黄家走了出来,到了今日之下,就像做梦一般。我便自家迁就,别人也还有许多推托,今世那得还有出头,不如就……”月兰说到这里,良心发现,心上一酸,早呜呜咽咽的,那眼泪就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点点滴滴的,秋谷手上也沾了几点。
秋谷见他如此,心中老大不忍,连忙偎着她粉面道:“你不要这等伤心,我答应就是了。”月兰趁势把纤腰一扭,和身倒在秋谷怀中,含着一包眼泪,欲言不语的道:“我命苦到这般田地,你还这样硬着心肠,怎的叫人不心上难过呢?”说着,又低头拭泪。那神情态度,犹如雨打桃花,风吹杨柳。正是:
三眠初起,春融楚国之腰;半面慵妆,香委甄家之髻。
那一阵阵的粉香兰气,更熏得人色授魂飞。秋谷见了,好生怜惜,无限关情。
心中想道:这样的上门生意,落得顺水推船,且图现在的风流,莫管将来的牵惹,难道我章秋谷这样一个人,就会上了他的当么?当下取出一块丝巾,为他拭干眼泪,又密密切切的劝慰了一番。此夜桥填乌鹊,春泛灵槎,玉漏三更,双星照影。杨柳怀中之玉,春意温存;胭脂颊上之痕,梨涡熨贴。真个是:
但能神女销魂夜,便是檀奴得意时。
且说秋谷一连三日不出栈门,花、许二家也来请过几次,秋谷虽随口答应,却只是不去。到得却情不过,勉强也去了两次。只天天与金月兰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有时去丹桂看戏,也只到十点多钟,便被金月兰拉着回来。
如此又是月余,秋谷动了思亲之念,对月兰说知,要回常熟。月兰要跟着到常熟去。秋谷不允,叫月兰先去上海等他。月兰那里肯依,道:“我现在打定主意,没有第二个念头。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好好歹歹要同在一起,总然吃苦,也是情愿的。”秋谷被他缠死了,无可奈何,只得权时答应。雇了一只二号快船,搬下行李,算清栈帐,明日想要动身,却心中想道:我在青阳地住了多时,不曾出什么名,明日既要回去,定要花几个钱闹一个大大的名气,方不枉到此一场。必须如此如此,方才妥当。主意已定,便取出表来一看,恰才三点一刻,也不与月兰说知,立起身来,出了佛照楼,一直到余香阁来。
上了楼一看,只见坐得满满的。堂倌见了秋谷,赶紧走过来招呼,引到台前,好容易在头排排了一张椅子,请秋谷坐下,泡好了茶。秋谷举目看时,花云香、许宝琴二人都尚未到,台上只有十余人,暗想:今天已经不早,如何他二人还不见来?
一面转念,堂倌早送上点戏牌来。秋谷便问堂倌道:“今日为何人少?”堂倌陪笑道:“现在日长了,要到五点余钟方住,所以有些好的还没有来,若来齐,也有二十余人。”秋谷打量台上的椅位,正面十张,两旁每面八张,一共二十六把椅子,就对堂倌道:“你们这里台上通共二十六张椅子,我要照着椅子的人数,点一个满堂红。你快去叫人,不要迟误。”堂倌听了,屁滚尿流,诺诺连声的连忙走到柜上帐台说了,立刻叫人到各处书寓去催。
果然歇不多时,那些倌人陆续的来了,许宝琴也随后而来,只有花云香来得最迟。秋谷看他精神惨淡,宝髻惺忪,脂粉不施,蛾眉半蹙,那一种低徊宛转的神情,明露着十分幽怨。秋谷想:他那天临走之时本是满心醋意,后来一连半月不到他家走动,只听娘姨来请时说他有病,我则以为是他们请客的一句口头说话,今日看他这付神气,又像真有病的一般。一头思想,一面打量台上的倌人,竟有一半认得的。
堂倌早捧着笔砚粉牌在旁伺候,秋谷分付道:“许宝琴、花云香每人十出,其余一概每人两出,你随便配搭去写罢。”堂倌答应了下去,自去料理。
不多时,台上早挂出十几面牌来。秋谷看时,只见一半都是京戏,也有几支小调,一半便是梆子、昆腔。那班台上倌人听得有点满堂红的客人,未免众人的视线都聚在秋谷一人身上,大家脉脉含情。跟来的娘姨、大姐,早各人拿着银水烟袋,争先恐后的走下台来装烟应酬。有老有少,有村有俏,登时把一个章秋谷团团围住,就像一座肉屏风一般。秋谷面前一张台上的银水烟筒,排得满台都是。秋谷左顾右盼,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不觉满心大乐。忙乱了一会,众人方才散去。台上花、许二人,已经唱了几折,接着别人唱下去。
秋谷此番原不过要闹个名头,并不是有心听曲,见花、许二人唱过,就在身旁摸出一卷钞票来,点点数目,叫堂倌过来交代道:“一共七十块钱的钞票,内中六十八块是点戏的钱,至于桌子的钱,今天并没有照会你们预定台子,你们也没有地方,多的两块钱,就算赏了你罢。”堂倌连声称谢,接了自去分派。
秋谷整顿衣服,要待立起走时,娘姨人等又早一哄而来,拥住秋谷,七张八嘴的要秋谷去坐坐。秋谷道:“我今日还有别事,一家也不能来,明日两点钟时,叫你们先生早些梳头,我放马车到门口来接,请你们多兜两个圈子何如?”众人还不肯放,你拉我扯的。秋谷洒脱众人的手,头也不回,一直走下楼来,也不回栈,径到谈瀛里花家来。
云香尚未回来,只有他的妹子花彩云在家,见秋谷进来,忙起身笑道:“阿呀!
贵人勿踏贱地,倪搭长远勿来哉啘,阿姊牵记得来!请宽仔马褂坐歇,对勿住,阿姊就要转格。“自己走过来替秋谷脱了马褂,挂上衣架,推他坐下。秋谷问道:”我才看见云香瘦了许多,头也不梳,好像有了病的样子。既然有病,为什么又要出去冒风?“彩云道:”格两日倪阿姊本来勿出来格呀,难末刚刚困好,书场浪来叫哉,说耐二少点子戏下来哉。耐二少爷面子,是勿能勿去格啘。“秋谷笑道:”言重之至,我早知云香有病,我决不来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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