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中军官来禀道:“有翰林学士李白老爷来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个媒人,他来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进来,各相见坐定。太古道:“李兄为何不在朝廷,却来此处?”太白道:“小弟已告休林下,在各处游玩。近欲往嵩山纵览,经过贵治,特来相访。”景期道:“李大人来得凑巧,葛老先生一位令爱,蒙不弃学生鄙陋,许结丝萝,敢求李大人执柯。”李白道:“好!好!别的事体学生誓不饶舌,做媒人是有酒吃的,自当效劳。”景期道:“既如此,学生即当择吉行聘,待讨平逆贼,便来迎娶。”李白道:“说得有理。”一齐起身作别。
太古送出衙门,回身进来,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适才不该说她是慈航静室中寻着的。倘他到彼处问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道我说谎骗他了。”又想道:“看景期一心若渴,今日方且喜不自胜,何暇去问,只索由他罢了。”便进内去说与碧秋知道不题。
却说钟景期回至馆驿,欢喜欲狂,忙与雷天然说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妒忌,倒还替景期称贺。景期吩咐军兵“暂屯住数日。”一面叫人去找阴阳官择了吉日,一面发银子去买办行聘礼物,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说:‘虢国夫人在慈航静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见她。”天然道:“相公若去,可着冯元随往。”
次早,景期吩咐冯元跟着,又带几个侍从,唤土人领路,上马竟投慈航静室中来。到得山门首,只见里面一个青衣女童出来道:“来的可是钟状元么?”景期大惊。下马问道:“你如何就晓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师妙香姑姑,原是虢国夫人。三日前说:‘有故人钟状元来访,恐相见又生魔障。’昨日已入终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钟老爷,说:‘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头。’留下诗笺一纸在此。”景期接来一看,上面写道:
割断尘缘悟本真,蓬山绝顶返香魂。
如今了却风流愿,一任东风啼鸟声。
景期看罢,泫然泪下,怏怏上马而回。到了吉期,准备元宝、彩缎、钗环礼物,牵羊担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门纳聘。李白是媒人,面儿吃得红红,双花双红,坐在马上。军士吆吆喝喝,一齐来到安抚衙门里。葛太古出堂迎接,摆列喜筵,一则待媒人;一则请新婿。好不闹热,但见:
喜气盈门,瑞烟满室。喜气盈门,门上尽悬红彩;瑞烟满室,室中尽挂纱灯。笙歌鼎沸,吹一派鸾凤和鸣;锦褥平铺,绣几对鸳鸯交颈。风流学士做媒人,潇洒状元为女婿。佳肴美酒,异果奇花。玉盏金杯,玳瑁筵前光灿烂;瑶筝檀板,琉璃屏外韵悠扬。
筵宴已毕,太白、景期一齐作别。景期回至驿庭,雷天然接着道:“相公聘已下了,军情紧急,不可再迟。”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发牌起马,各营齐备行装,次日辰时放炮拔营。”葛太古、李太白同来相送,到长亭拜别。景期领了兵马,浩浩荡荡望河北去了。
葛太古别了太白,自回衙门退入私署,走进碧秋房中,见碧秋独坐下泪。太古问道:“我儿为何忧戚?”碧秋道:“孩儿蒙爹爹收养,安居在此,不知我母亲与明霞姐姐却在何处?太古道:“正是,我因连日匆忙,倒忘了这要紧事体。待我差人四散去寻访便了。”碧秋道:“差人去寻也不中用,须多写榜文各处粘贴,或者有人知风来报。”太古道:“我儿说得是。”就写起榜文,上写着报信的谢银三十两,收留的谢银五十两。将避难缘由、姓名、年纪一一开明,写完发出去,连夜刊板刷印了几百张,差了十数个人役,四处去粘贴。差人领了榜文,分头去了。
一个差人到西京,一路寻访,将一张榜文贴在长安城门上,又往别处贴了。那些百姓皆来看榜,内中一个人头戴毡帽,身穿短布衫,在人丛里钻出拍手笑道:“好快活!好快活!我的造化今日到了。”
又有一个老婆子,向前将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静处问道:“你是卖鱼的蛇儿,在这里自言自语些什么?”沈蛇儿道:“你是惯做中人的白妈妈,问我怎的?”白婆道:“我听见你说:‘什么造化到了!’故问你。”蛇儿道:“有个缘故,我前日在泾河打鱼,夜里泊船在岸边,与我老婆正在那里吃酒。忽听见芦苇丛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时,见一个老妪,一个绝标致的女子,避难到那边,迷失了路,放声啼哭。我便叫她两个到渔船里来,问她来历。那老的叫做卫妪,后生的叫做葛明霞,她父亲是做官的。我留她们在船里,要等人来寻,好讨些赏。谁想养了她一百三、四十日,并无人来问。方才见挂的榜文,却有着落了,我如今送到她们父亲处。报事人三十两也是我得,收留人五十两也是我得,岂不是造化?”
白婆道:“那女子生得如何?”蛇儿道:“妙嗄!生得甚为标致,乌油油的发儿,白莹莹的脸儿,曲弯弯的眉儿,俏生生的眼儿,直隆隆的鼻儿,细纤纤的腰儿,小尖尖的脚儿。只是自从在船里并不曾看见她笑。但是哭起来,那娇声儿便要教人魂死,不知笑将起来怎样有趣哩!”白婆道:“可识几个字否?”沈蛇儿道:“岂但识字,据那卫妪向我老婆说,她琴棋诗画件件都会哩!”白婆道:“你这蠢才,不是遇着我,这桩大财却错过了。这里不好讲话,随我到家里来。”
两个转弯来到白婆家里。蛇儿道:“妈妈有甚话说?”白婆道:“目今汾阳王郭老爷起建凝芳阁,阁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个能诗善赋的绝色美人。分居十院统领诸姬。如今有了红绡、紫苑等九个。单单缺着第十院美人,遍处访觅,并没好的。你方才说那个女儿甚是标致,何不将她卖与郭府。最少也得二、三百两银子,可不强如去拿那八十两的谢仪。”
蛇儿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么好?”白婆道:“这样事体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边来相看。只说是你的女儿,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里晓得。”蛇儿道:“倘然她在郭府里说出情由,根究起来,我和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涯的。我的家伙连锅灶也没一担,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里来,一溜儿棹到别处去了,他们那里去寻。”蛇儿道:“好计!好计!我的船泊在长安门外,我先去,你就来。”
说罢,回到船上,见明霞、卫妪坐在前舱,心里暗自喜欢,也不与她讲话,竟到后艄与老婆讨饭吃去。不多时,早见白婆领着三、四个管家到船边叫道:“沈蛇儿,我们郭府中要买几尾金色大鲤鱼,你可拿上来称银子与你。”蛇儿道:“两日没有鲤鱼,别处去买罢。”管家道:“老爷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卖么?”蛇儿道:“实是没有。”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看。”
说着一齐上船来,把那只小船险些儿跳翻了。管家钻进舱里,假意掀开平基搜鱼,那三、四双眼睛,却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的看上看下。惊得葛明霞娇羞满面,奈船小又没处躲避,只得低着头,将衣袖来遮掩。谁想已被这几个看饱了。便道:“果然没有鲤鱼,几乎错怪于他。只是我们不认得别个船上,你可领我们去买。”蛇儿道:“这个当得。”便跟随众人上岸,与白婆子齐进城来。
到白婆家里,管家道:“这女子果然生得齐整,老爷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瞒着蛇儿,私自讲定身价三百两。自己打了一百两后手,只将二百两与蛇儿。管家又道:“方才同坐的那个老妪是什么人?”蛇儿道:“也是亲戚,只为无男无女,在我船里博饭吃的。”白婆对管家道:“郭老爷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个保母陪伴。老妪既无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她两上熟人在一处,倒也使得。”蛇儿道:“只要添些银子,有何不可。”
白婆又向管家说过,添了二十两银子,叫沈蛇儿写起文书。只说自己亲女沈明霞同亲卫妪,因衣食不周,情愿卖到郭府,得身价三百二十两。其余几句套话,不消说得。写完画了花押,兑了银子,权将银子放在白婆家里。叫起两乘轿子,沈蛇儿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卫妪道:“昨日圣上差一官员,但有逃难迷失子女,造着册子,设一公所居住。如有亲戚认的即便领回,人家都到彼处寻领。你俩人也该到那边去住,好等家里人来认领,可要叫轿子来抬你们去?”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扰多时没有甚谢你,只有金簪一支与你,少偿薪水,待我见了亲人,再寻你奉谢。”蛇儿收了簪子。
少顷,轿子到了,明霞、卫妪别了蛇儿夫妇,一齐上岸入轿。蛇儿跟着轿子,送到郭府门首,只见管家并白婆站着,蛇儿打了个照会,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卫妪出轿,管家领入府中。明霞慌慌张张不知好歹,只管跟着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俩人住在此间,我去了再来看你。”说着竟自抽身出去。那明霞、卫妪举目一看,见雕栏画槛,奇花异木;摆列着金彝宝鼎,玉轴牙签,挂着琵琶笙笛,瑶琴锦瑟,富丽异常。
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个歌姬齐来接见。又有九院美人红绡、紫苑等都来拜望。早有女侍捧首饰、衣裳来,叫明霞梳妆打扮。明霞惊问道:“这里是什么所在?”红绡笑道:“原来姐姐尚不知,我这里是汾阳王郭老爷府中凝芳十院,特请你来充第十院美人,统领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爷寿诞,你快快梳妆,同去侍宴。”
明霞听罢,大惊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于此?快放我出去便罢,不然,我誓以一死,自明心迹。”红绡便扯着紫苑背地说道:“今日是老爷寿诞,这女子如此光景,万一宴上啼哭起来,反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去拜见,待慢慢劝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为妥当。”紫苑道:“姐姐所见极是。”便吩咐诸姬:“好生伏侍照管。”别了明霞,集了众歌姬到凝芳阁上伺候。
到得黄昏时分,只听得吆喝之声,几对纱灯引子仪到阁上坐席,九个美人叩头称贺。子仪道:“适才家人来报,说:“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来见我?”红绡禀道:“她乃贫家女子,不娴礼数,诚恐在老爷面前失仪,故此不敢来见,待妾等教习规矩,方始叩见老爷。”子仪道:“说得有理。”一时奏乐,九院美人轮流把盏,诸姬吹弹歌舞,直至夜分。子仪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里住了。
次早起来,外面报:“有驾帖下来。”子仪忙出迎接,展开驾帖来看,原来,是景期攻取安庆绪不下,奏请添兵。圣旨着子仪部下仆固怀恩前去助战。子仪看了,就差人请仆固怀恩来吩咐。怀恩领命,点了本部三万雄兵,望范阳进发,协助景期。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司礼监奉旨送亲
诗曰:
苍桑变幻何穷,报复未始不公。
昨夜愁云惨雾,今宵霁月光风。
话说仆固怀恩领了天子圣旨、汾阳王令旨,统着兵马来协助钟景期征讨安庆绪,星夜进发来到范阳地界。只见前面立着两个大寨,上首通是绛红旗号,中军一面大黄旗绣着“奉旨征讨逆贼”六个大金字。下首通是缟素旗号,中军一面大白旗绣着“誓报父叔大仇”六个大金字。
怀恩见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钟景期来,那白旗的营寨又是谁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会,回来禀道:“上首红旗营里是钟经略的帐房,下首白旗营里就是经略二夫人雷氏的帐房。因贼兵势大,未能破城,故扎营在此。”
怀恩听了,便叫军马扎住。自己领着亲随来到景期营门首,着人通报进去。景期吩咐:“大开辕门,接入相见。”景期命怀恩坐下。怀恩问道:“贼势如何?连日曾交战否?”景期道:“贼锋尚锐,连日交战胜负未分,下官因与小妾分兵结寨河上,为犄角之势。今将军到来,可大奋武威,灭此反叛。”怀恩道:“待小将与他交战一番,看他光景。”
正说间,外面报进来道:“贼将杨朝宗搦战。”怀恩道:“待小将出去,立斩此贼。”说罢,绰刀上马,飞跑出营。景期在帐上听得外面金鼓齐鸣,喊声大振。没半刻时辰,銮铃响处,仆固怀恩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帐前,下马欠身道:“赖大人之威,与杨朝宗交马只三合,便斩那厮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备筵席,款待怀恩。”一则洗尘,二则庆功。怀恩领了宴,作别回本营。景期便请雷夫人进营议事。
不多时,雷天然骑着白马来到。马前十个侍女,尽穿着锦缎缕成的软甲,手中俱执着明晃晃的刀。这都是雷天然选买来的,尽是筋雄力壮的妇将,命勇儿教演了武艺,名为护卫青衣女。一对对的引着天然而来。天然下马入帐,与景期相见坐定。天然道:“今朝廷差仆固将军来此助战,方才??斩一员贼将,已折他的锐气了。但贼人城壕坚固,粮草充足,彼利于守,我利于战。相公可出一计,诱贼人大战一场,乘势抢过壕堑,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亦如此,故请二夫人来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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