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黄生召赴.回到楼上一看,只见一佳人坐在空庭。生犹道是云娥,若非云娥,实是爱月。乃低声叫道:“爱月姐可在此?”见那佳人坐定,全然不睬。生亦不管好歹,把前日小姐所寄之书,并罗帕、扇坠取来掷去。恰好掷在绿筠小姐身旁。正欲再听消息,又中堂呼去。那绿筠小姐等候云娥小姐,端在石上。忽见一物从空中掷将下来,拾起正欲展开,月下照去,只见封皮上面写着云娥名字。又有一封,上写“云卿小姐开拆”,遂密存抽中。
正值云娥持文具来到。绿筠小姐道:“去久未来,害人孤怜。此处凉风拂拂,不如回去房内命题,明早起来就正何如?”云娥本来无意做诗,但以黄生未回,久留无益,遂命爱月将文具收回,向涌碧轩去了。绿筠道:“今日诗题,即以花朝即事,请限十六韵,各做七言古风一首。”正欲吟诗,一小婢提灯来捉绿筠回去。云娥闻言,对绿筠道:“明早佳作,祈即赐教,不可又吝。”绿筠答道:“但恐姐姐今夜无心索句。欲谈佳话,何必明朝?意中别有所属,何妨对小妹直言?”云娥见绿筠如此说,错愕起来,只将闲话支吾。良久,遂别去不题。
云娥见他已去,对爱月道:“绿筠小姐所言,大不可解,得毋今日有破绽乎?”爱月道:“这谅无别的生疑,都因小姐无意看花,故有此言。无须挂意,只要自家把定,不可轻言。”说罢,二人吹灯,各自睡去。
且说绿筠回到房中,遂将袖中之物取出来看。未及拆开,便想道:“此物不是周公子的,更有何人?想是平日与云娥小姐有这机缘,只因禁他出入,音迹不通,故今日托做外出,恐大家俱在,露出马脚,是以只管闷闷。方才是我一人独坐,故此将物抛来。封上有字,故此藏来,若是当面拆开,遂令云姐置身无地。但门儿紧闭,如何得通?”乃叹人心不测,一至于此。封儿拆开,立知颠末。遂把来细看。只见一条红帕,上写《双燕诗》云云。又把书拆看。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因风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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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故剑现巅芒备知劫夺输棋寻救着纯用推敲词曰:有意盼春春不到,占魁却被梅先。无端错认把书传,凭空难起妒,结伴转生怜。心事一腔吞未吐,姑为赌谜猜拳。利锥逼紧刺中坚,何从安慧眼,跟脚被窥全。
右调《临江子》
话说绿筠月下得生封函,将帕诗及小草已经细阅。内有一重密封,随将手轻轻拆开来,叠叠是些诗文。绿筠看去,不是哀挽之词,即是相思之句。因忖道:“此等篇章,与云姐何干也,封来求他赏鉴也?”寻思半晌,方知是云娥小姐曾经遇难,与他相识。不知周公子何与他如此绸缪,为他伤感。此字呈来,恐是欲明心迹。这等看来,周公子与云娥小姐情好又是有素,不是此地始相逢知矣。但云娥小姐远处嘉兴乡坞,周公子父母在堂,不曾远涉,何从缔好联交?真不可解。云娥小姐既是与周公子相识,奚待今日消息始通?定是我家严禁出入,即有封函欲达,爱月不得传来,故逗他作此番伎俩耳。因又怪道:“昨日赏花,爱月力劝移觞阁下,云娥小姐以多人不便,终日不放愁眉。欲知颠末,必须看他书里所言,方能明白。”绿筠小姐乃又把书细看,只见上面写云“忝在知心,同乡黄玠顿首百拜,致书于云卿小姐妆次”,绿筠既看了,吃然一惊,又想道:“这黄生岂不是黄酉山年伯的公子?我家母亲大人只因此生杳无踪迹,故此担误婚盟,至今未字,身同不系之舟。不想此生为甚到此,从未闻我家出入之辈谈及此人。但看书上所写“同乡”二字,却非此生而谁?”于是又把书逐一细看,只见上面写云:昔者芸窗读史,矢志鹏程,独寐中从不落深闺脂粉想。不谓丝桐寄兴,回首玉楼,于蕉碧桐阴之际,见鱼沉雁落之姿。并惠垂青,欣疑交集。双燕之诗,红罗之坠,毋亦恍惚有思。临风错落,非是则人无司马之才,安致一盼秋波,钟情尔尔耶?后欲再晤芳容,流水桃花,渺然天上。一纸书藏,萧娘肠断。纵酉风紧,北雁高,鏖战迫人,此时不复顾文章性命矣。犹赖肺腑友人,殷勤解疾,勉强就闱,已不堪于翰墨。况倍念佳人,何怪名落孙山、途穷阮籍?然终不以是介意也。幸也同心见谅,慰藉殊深。正欲修书以致候,又迫知己有省行之招。当日诚万难获已,以为虽暂相离,而归程不远。讵意影断仙迹,天涯间绝?早知若此,即痴死蕉林,不以一日缀卿而去也。尔时闻事奔旋,蹄魂吊影,扼腕捶心,血洒三升,诗成万字。所以存一线如丝者,欲访真知,然后死不憾耳。是以一叶轻舟,漂流江上。浅洲依泊,隔艇闻声。嫌疑之际,不敢动言。只打坐舟头,自思自喜。不谓缥渺神仙,犹在风尘流落。乃窃听舟人,潜询去往,知欲寄迹金陵吴翰府中也。时即尾棹相随,奔驰京邸,寻思至屡,无路可通。因易措大旧装,充为邻周小介。自秋迨春,凭楼怅望,只见掩重关,客孤千里,怜我者唯有镜中瘦影。知自相思,冷落到而今。幸际烟景催花,红梅有意,不惜一枝,为我诉春愁万种。使爱月梯高扳折,睇远拖情,乃知书生若也奴隶。曾思奴隶而实为阿谁也?爱书昔所见者窗稿、近所制者词诗,并前所贻者罗坠。卿试思之,是耶,非耶?可谓非当年意中事乎!唯祈花阴月夕,阭迹潜踪,赐晤娇颜,得伸片语。即漂泊江山,烟沉贱辱,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弃爱略情,分萍断梗,以贻赠为偶尔,谓要盟之可忘,则必骨化魂消,形青血碧,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存殁之情,言有尽而意还生,笔欲庸而词不缀。
临书呜咽,和泪封缄。无曰此草草芜言,甘心弃置也。玠再拜。
却说绿筠看毕道:“世间有此奇事奇人,天下有此风流奇士,何得怪我云娥姐姐一人,不自怪疾情乃尔也!但我为他守贞待字,彼在隔邻周家,如许行径,全然不知。细玩书中之意,殊不以我为怀。但云姐襟怀阔达,黄郎才志过人,他倘得聚首一堂,此身谅不落寞矣。如今莫若遂将此事漫漫提起。明日先将别事探彼实心,然后说明心事,谅云姐自有两全之法也。”主意已定,夜将半矣。欲睡不能,只得拈纸舒毫,咏诗一首,以应云娥之约。诗成,吹灯睡去。
到次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向涌碧轩缓步行来。忽见云娥与爱月在那帘前看双燕翩跹,随风上下,绿筠乃潜往二人背后行来。云娥与爱月不知。云娥因指飞燕向爱月道:“只为飞燕一诗,不识孽债何时可了,徒令人对景兴怀,伤春寄恨。人间世事,如许变迁,实非所料。”爱月未答。绿筠立在后背,便抚云娥背道:“同心有梦,比翼可期,何恨之有?”云娥听了,吃了一惊,无言以对。良久,乃应绿筠道:“愚姐失迎有罪。”绿筠笑道:“小妹不应唐突,亦为有罪。”爱月在旁便道:“论云姐,该罚失迎不可之罪,论筠姐,该议潜入重闱之罪,一也。”绿筠笑道:“与私递军机之罪,又当有别。”云娥听了,只得勉强笑道:“昨夜分韵佳章,可曾赐教与否?”绿筠不便絮叨,因向袖中取出一笺来,因道:“昨宵原亦无暇敲诗,只恐爽约,乃潦草成篇,不成分韵。”云娥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云:冷落春光寂如水,红妆深锁绿杨里。
十载纷华转瞬间,朱帘歌舞声犹迩。
开我今朝涌碧轩,惟见红花杂香芷。
花开花落自年年,花中生长十四纪。
朱英片片雨敲残,伤心女子泪如此。
细腰无力倚画栏,软弱东风扶不起。
为忆移芳上苑中,玉蕊琼枝称两美。
梦寐天涯总不知,眉尖幽韵效颦始。
春也何时拂神归,收拾愁来寄行李。
回首媚杀看花人,独盼倚风思尔尔。
暗拭泪痕心恨谁,畏听娇莺声入耳。
林营虽巧学新声,双燕双飞更可喜。
几时飞傍旧楼前,还置旧巢忘睇视。
漫基竹叶怨无容,醉眼桃花居名士。
良辰佳话动千秋,妹妹何能让阿姊!
云娥把诗看毕,反复细玩,知他诗里机锋,言中有刺,句里用讥,恐有圭角被摸着,只得对绿筠道:“妹妹昨宵佳作,依姐姐看来,比往时更进矣。”绿筠道:“近以亲炙香奁,自当仿佛,姐姐过褒,休要取笑。姐姐佳篇已就,即取来赐教何如?”云娥道:“昨宵不觉睡去,今日愚姐岂容无诗相酬?但吾妹佳作曲高和寡,今以塞责,只得步韵呈政。”云娥乃执笔沉吟,遂直书下去,良久乃完。绿筠拉来一看,见上写道:断桥家隔西江水,消瘦春光明镜里。
天浮斗草竟红妆,陌上歌声无远迩。
歌中字里学新莺,彩衣不惜薰兰芷。
飞来飞去作娇姿,云口初整二八纪。
何处游子不可怜?千古丽华少有此。
谁怜作客易伤心?水簟沉眠早慵起。
满径胭脂雨自残,半春花鸟人自美。
芙蓉损尽旧时颜,闲愁万种以今始。
啼尽黄鹂妒杀人,门掩重关深桃李。
忆昔客楼细雨天,诗事消长春日尔。
琴中韵谱黄花吟,一弹再弹声在耳。
故园春色度江南,吟花句落翻悲喜。
强醉帘前琥珀环,帘卷重头凝睇视。
诗情妍媚属佳人,才色闺中深学士。
日日邀人笔墨忙,那知流落伤春姊。
绿筠看毕,因叹道:“阿姊和韵,已驾前鱼,非有大福分儿郎,安能消受!”说毕,回头见一朵黄长春,乃指与云娥道:“此来却为何来,偏开向姐姐起来?”爱月在旁应道:“昨晚又到园中,随手折来。”云娥道:“虽是黄花,亦觉可爱。”绿筠又道:“黄花自然可爱,但爱黄花者不特姐姐也。”说毕,竟将黄长春一枝拈去。又对云娥道:“此花分小妹一玩何如?”云娥不觉,爱月便道:“绿筠小姐何夺人所好?”绿筠道:“本是愚妹妹物,借玩何妨!且闻前年叶舅爷楼下,此黄花已为你姐姐饱玩,今即愚妹一赏,何须月妹吃醋?”云娥听了道:“姐妹同心,何分尔我?”绿筠道:“非妹遽分尔我,只为倘不说明,亦不知此中谁主。”二人坐了半晌,却言言着刺,恼得云、月踏烟促雾,直至午后方别,不题。正是:五言包得三更早,四句埋将九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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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友朋千里隔特致瑶函姊妹两情殷齐消块垒词曰:车笠曾申夙约,桃花侥幸先芳。良友离居将一载,潦倒何堪滞异乡,驰书雅谊长。曲意偏多撩拨,惊心推切关防。任彼罗笼疏复密,准拟瞒天一造慌,来踪费审详。
右调《十拍子》
话说欧阳生,自江头与生分袂,一路直进京城。果然才福兼高,遂登二甲第一名,殿试选在翰林。在京诸同年,每人致贺应酬,不得空闲。但仕路往来,虚情者众,欲求一知心款密者,杏不可得。常念及黄生,殊深春树暮云之感。前在省城,离嘉兴不远,可以致书通候;今成千里之遥,岂易往来问讯。况黄生日下已离乡邑,踪迹无常。何日得与聚首快谈,以偿夙愿。故欧阳生在京,日挨一日,亦见凄凉冷落,不得快心。但以应酬无暇,且一暂放愁怀。
又过数时,无如促膝者多,输心者少,孤单京邸,陪待新交,无人可告语者。又想起“黄玉史与我至交,我幸秘阁翱翔,彼乃伴林掩滞,必当通书安慰,始不至得路忘我至交,以致笑我轻狂举止。彼时金陵船上,见他神魂不定,全在香奁。虽则江上联吟,但申劝解,不敢阻当。但去后担忧,思他不置”。又想:“曾家母子既系逃灾,必不可觅,黄生又非亲故,何缘再见芳容?吴府门深似海,家法森严,岂比邻家门禁不严,尚许渔郎问路!我已代为打算,未必得进侯门。”愈想愈觉放心不下,虽不相干,日日心头结念。因想:“黄生应是脱展功名,亦未见得。但我与他既系心知好友,必任规劝之劳,定要耑书赍候,劝彼来京,同在一处,方可化彼痴心。以玉史之才而求榜举,真是拾芥工夫。岂有自登高第而负知己若遗。”主意已定,遂作书一封,欲遣旧仆起程。又以抱恙,欲行不得,只得另遣一人前往。
正在踌躇之际,又报同年见会,忙出相迎。叙话之间,道欲遣人一到镇江,顺路捎书,甚为妥便。欧阳生见说,喜不自胜,因道:“恰好便途,勿使浮沉致误,是所切望。”那同年答道:“年兄请自放心,即举回书报上,自然不至稽迟。”说毕辞去。
果然,次日家人到寓领书。彼时十分匆遽,又以日内起程,遂立案前相等。欧阳生写毕,乃当面吩咐道:“此书送与金陵黄公子。黄公子原系嘉兴,客寓于吴幹甫老爷家中。到彼借问,不患无人指引。汝会必取回书,自当厚劳。”那家人便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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