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源见那老头说话疯疯癫癫,知道真人不肯露相。尤其他说他妻子名叫凌雪鸿,非常耳熟,叵耐一时想不起来。心中略一转念,计算那老头不是剑侠一流,也定是一名有道之士。抱定宗旨,不管他如何使自己难堪,决定同他盘桓几时,终要探出他行藏才罢。便笑答道:“原来老丈想喝酒,小可情愿奉请。但老丈肯赏脸么?”老头道:“慢来慢来。这些年来多少人请我吃酒,没有一次不是起初我把他当成空子,结果吃完以后,我却是吃了人家口软,给人家忙了一个不亦乐乎,差点没把我累死。我同你素不相识,一见面就请我吃酒,如今这世界上哪有你这种好人?莫不成我把你当成空子,等到吃完,我倒成了空子?那才不上算呢。”心源道:“老丈休要过虑,小可实是竭诚奉请。不过小可这里尚是初来,地方不熟,请老丈选择一家好酒铺,小可陪老丈一去如何?”那老头道:“如此说来,你是心甘情愿地当空子了?”心源见他说话毫不客气,竟明说自己请他是当空子,情知故意做作,也觉好笑,面上却依然恭敬答道:“小可竭诚奉请,别无他意。天已昏黑,我们去吧。”老头道:“去便去。适才我看你从那小破庙出来,便猜你是个空子。你大概与那庙的老道认识,他对我没安好心,你要同时去约他,我情愿甘受饿痨,也是不去的。”心源本想顺道约黄、周二人同往,见老头如此说法,只好作罢,好在黄玄极原说等一天再走。只是与周淳见面未及畅谈,不无耿耿罢了。当下点头应允。
两人下山,一路往西门走去。路上心源又问那老头姓名。老头道:“名字前些年原是有的,如今好久不用它了。你口口声声自称小可,想必就是你的小名了,我就叫你小可吧。你也无须叫我老丈,新账我还没打算还呢,叫我老丈,我听着心烦。这么办:我平时总爱穿白的,却可惜穿上身一天就黑了,你就以我爱白,就叫我老白,我就叫你小可,谁也无须再问姓名。再若麻烦,我不同你去了。”心源这时已看透那老头大有来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二人走进城后,在西门大街上寻了一家著名的酒楼,唤来酒保,要了许多酒菜。那老头见酒如见命一般,抢吃抢喝,口到杯干,手到盘干。心源几番用言试探,那老头也不言语,只吃他的。心源无法,只得耐心等候他吃完了,跟他回去,想必便知究竟。这一顿酒饭吃了有两个时辰,直到店家都快上门,酒客走尽,那老头才说了声:“将就行了!”酒气熏人,站起身来。酒保开来账目,计算仅酒吃下有四十多斤,漫说店家,连心源也自骇然。当下由心源会了酒账,陪着老头下楼。刚到街上,老头便要分手。心源便请问他住在何处,并说自己意欲陪往。那老头闻言大怒:“我知道你没安好心,明明是借着这一顿酒,想将我灌醉,假说送我回转衡山,认清我住的地方,再去偷我。你恨我白吃,等我吐还你吧。”说罢,张口便吐。心源连忙避开,一个不留神,撞在一个行人身上。那人是一个年轻公子,却神采飘逸,眉目间隐有英气。心源误撞了人,连忙赔话时,那人知心源是无心误撞,也不计较,双方客气两句,各自分别。心源在黑暗中看出那人临去时,脸上却带着愁苦之容,也未十分在意。忙寻老头时,业已走出很远,心源连忙就追。老头回头看见心源迫来,拔脚便跑,任你心源日行千里的脚程,也是追赶不上,双方相差总是数丈远近。直追到城墙旁边,这时城门业已紧闭,一转瞬间,那老头已经站在城上。心源何等快的眼光,并没有看见他怎么上去的。既已看出一些行径,如何肯舍?口中不住地央告,求那老头留步。脚底下一使劲,也纵到了城墙上面。那老头见心源纵身追将上来,“哎呀”一声,一个倒翻筋斗,栽落护城河下面。心源急忙随着纵身下去,再寻老头,哪里还有踪影。虽知老头是个奇人,特意试他,只猜不出是何用意。见天上繁星隐曜,寒风透骨,大有下雪光景。呆想了一阵,无可奈何,只得无精打采回转岳麓山破庙之内。那黄玄极、周淳已不在庙内,看那供桌上灯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黄、周二人因等他不见回转,现在有事,须到衡山一行,明日午后准可回来。庙中茶水、灯火俱已预备,请他务必等他们回来,一同上路等语。心源见了这张纸条,只得在庙中等候。随便在一个板桌上躺下,思潮起落,再加上泉声松涛响得贴耳,愈发睡不着。重又起身,走出庙外一看,四面漆黑,白日所见的峰峦岩岫业已潜迹匿影。心源随便在庙旁一块大石上坐下,一会儿工夫,树定风息,鹅掌大的雪花一片片飘扬下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当儿,连那雪花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心源越坐越无聊,忽然觉得前额上流下冰冷一片,用手一摸,原来是雪落在他的头上,被热气融化流了下来。
心源见雪越下越大,便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积雪,便要回转庙中,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心源剑术虽不高明,却是行家,听出来人厉害,连忙把身体藏在树后,隐在暗中,看个动静。刚刚藏好身形,那驾剑光的人已到面前,两道黄光一闪,在破庙门前现出两个奇怪装束的人,竟与昔日西川路上所遇八魔邱舲一样打扮,俱是披头散发,手持丧门长剑,穿得非僧非道,黄光影里看去,形态非常凶恶。心源大吃一惊,猜是八魔跟踪寻来为仇。自思能力决非来人敌手,伏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正想之间,那二人来到庙前,更不寻思,已走进庙去。心源暗暗侥幸自己不在庙内。正要趁他二人不见时逃避,猛觉左臂一麻,身子立时不能动转。情知中了别人暗算,来的尚不止那两人。不由长叹一声,只得坐以待毙。不大会儿工夫,那先前进去的二人已然走了出来,口中连喊奇怪,说道:“明明徐岳说他在这里住,如何会不在此地?”内中另一个人却说道:“三哥不要忙,你看庙中灯点着,料定那厮不会远离,终要回来,我们坐到那石上去等他回来如何?”说着便往心源刚才坐的那块大石走来。这时雪已停止,地上积雪约有寸许。心源在树后看得清楚,见来人往自己身旁走来,不由暗中捏着一把汗。幸而那二人并不曾看见心源,只来到了树前,便在那石头上用手拂了拂余雪,随便坐下。还未坐定,便听一个说道:“六弟,你看这石头上面显有厚薄痕迹,明有一人在此坐过。莫非那厮就在这附近,不曾走远?”还有一个答道:“这有何难,我们只消把剑光放出,四处一寻,除非他不在此地,不然还怕他不现身出来不成?”
话言未了,忽听叭的一声。那先说话的人跳起身来,大喊道:“六弟留神!有人在暗算我二人了。”说罢,先将剑光放出,护住身体。那后说话的人便问究竟。那先说话的答道:“我正在听你说话,忽从黑暗之中有人打了我一个大嘴巴,打得我头上金星直冒。不是有人暗算,还有什么?”正说着,又是叭叭两声,一人又挨了一下,打得还非常之重。这二人都大怒起来,各人将剑光放出,上下左右乱刺了一阵。谁知剑光舞得越快,挨打也来得越重,只打得二人头昏脑胀,疼痛难忍。心源在树后正当担惊害怕,忽见二人被一个潜身暗处的人打了个不亦乐乎,非常好笑,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动转不得,同处危险之境。又听那二人当中有一个说道:“六弟,我看今晚之事,有些稀奇。起初寻那厮不见,原是好好的,为何才往那石头上一坐,便挨起打来?要说是你我敌人,凭着那人能够隐形这一点,便能取我二人性命如同反掌。大概我们冲撞了树神,他竟打我们几下,以做儆戒也未可知。”另一个道:“你说话不要如此随便,现在诸事还不知真假,留神出了笑话。那人既不在庙中,莫如我们暂且回去,明早再来吧。”言还未了,每人脸上又是叭叭两下。吓得这两个魔王也不说话,不约而同地驾起剑光便走。心源在树后见二人胆怯逃走,神情非常狼狈,也觉好笑。忽见黄光在空中直转,好似有什么东西阻住似的,逼得那两道黄光如同冻蝇钻窗纸一般,四面乱冲乱撞,只是飞不出圈子去。心源暗暗惊异。一会儿工夫,两道黄光同时落下,依旧出现先前二人,走到心源藏身的大树面前,交头接耳商量了一阵,各人盘膝在雪地里坐定,将剑光护住身体,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不见动静。只听一人道:“怪哉!怪哉!怎么今晚连我们的法术都不灵了?”另一人答道:“我看此地不会有这么大本领的能人,能够不现身形,破了我的妙法,还将我等困住的,定是那树神与我二人为难。”说到这里,声音便放低了。又待了一会儿,那二人双双走近大树跟前,朝着那树说道:“我二人来此寻找仇人,并不曾与尊神为难,何苦与我等作对?”心源见那二人站在自己面前,相隔不到丈许,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听他二人那里祝告,连自己也疑心是冲撞了本山神灵,故而不能动转。正在沉思,忽听脑后“噗嗤”一声冷笑,把心源吓了一大跳。
第六十一回 雪夜寻仇 钱青选岳麓遭毒打 残年买醉 赵心源酒肆结新知
那二人正是八魔当中的三魔钱青选与六魔厉吼,因为当初同黄玄极结下深仇,后来知道黄玄极是东海三仙中玄真子的弟子,奈何他不得。前年忽听人言,黄玄极因同他师兄诸葛警我奉师命分别看守两座丹炉,黄玄极道根不净,走火入魔,第七天上,丹炉崩倒,白糟践了多少年工夫在天下名山福地采来的灵药仙草。玄真子见他尘心未净,犯了道规,本要从重处罚,因念他在平日尚无过错,只将他逐出门墙。经诸葛警我再三替他求情担保,说他昔日奉命采药,同异派中人结下了不少的仇怨,求师父给他留一点防身本领,才未追去他的飞剑。在不到三年工夫,黄玄极一意苦修,立志到各处名山,将以前在自己手中失去的那一炉丹药采办齐全,再求各位前辈师叔替他向玄真子求情。知道前辈剑仙中,只有峨眉派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及嵩山二老,能在玄真子面前讲情。妙一真人教规素严,恐怕自己恳求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二老中的追云叟白谷逸,与峨眉教祖长眉真人以及玄真子、妙一真人,都是两辈至交,最为合适。但是老头子性情特别,自己没有把握。知道长沙谷王峰铁蓑道人与追云叟有极深的渊源,自己与铁蓑道人先前本是忘年之交,非常莫逆。将药草采齐后,先寻了一个适当地方藏好,径来寻铁蓑道人时,已往云贵一带云游去了。正在失望之际,忽然碰见心源也是来寻铁蓑道人,他见心源根骨非凡,又是侠僧轶凡的弟子,侠僧轶凡与苦行头陀本是同门师兄弟,便想万一寻铁蓑道人与追云叟不成,再请心源引见到侠僧轶凡那里,求他转托苦行头陀讲情,留一个最后地步。这时黄玄极已闻说八魔要报昔日青螺山夺草断指之仇,时刻小心在意。心源也与八魔为仇,更是同病相怜。双方越谈越投机,才约定跟踪去寻铁蓑道人。
心源告辞去取包裹时,黄玄极一人站在岳麓山畔,越想越后悔昔日不该大意,走火入魔,被师父逐出,还受了许多苦楚和同门耻笑。倘若这次求人讲情,师父再不允许,惟有死在师父面前,也不想活在世上了。正在愁烦之际,忽听头上有破空的声音。黄玄极眼光敏锐,来人飞行又低,早认出是同门中人,自己忍辱负重,本不好意思上前相见。一转瞬间,不禁又起了一种希冀之想,便将自己剑光飞出,追上前去打了个招呼。一会儿工夫,剑光敛处,落下二人:一个正是自己大师兄诸葛警我;另一个是个中年男子,英姿勃勃,仪表非凡。不由心中大喜,幸喜不曾当面错过。由诸葛警我引见那人,才知是追云叟新收的弟子云中飞鹤周淳,虽然剑术才得入门,因为名师传授,已很可观了。黄玄极便把自己心事说了一遍。诸葛警我道:“如今我们老少同辈,都忙于要去破慈云寺。周师弟前些日,才在衡山顶上红砂崖采来朱灵草,与醉师叔炼剑。适才我奉师叔妙一真人之命去见白师伯,承周师弟美意,定要送我一程。因为谈话方便,飞行很低,看见岳麓山下站定一位道友,极像你的打扮,正想下来,就接着你的飞剑,不料果然是你。我现在很忙,急于回山复命之后,还要到别处去。铁蓑道人已往贵州去了,你要寻他,可到安龙、贞丰瘴蛊最多的一带,前去寻他,必能遇见。至于求师父再收你回到门下一层,师父已知你这三年来的苦修,虽未明说出来,看去意思很好,能求白师伯讲情,那是再好不过。你这两年所采的药,颇非容易,你到处奔走,万一失落,岂不可惜了?由我先带回去吧。如今你既和周师弟认识,你请他引见白师伯便了。”说罢,又托付周淳几句,并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他不必再送。然后一道金光,破空而去。周淳也追他不上,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便同黄玄极在庙中谈了一阵,很是投机。一会儿心源来到,黄玄极因是初交,不好意思说出前事。心源知机退出后,二人又谈了一阵。黄玄极便求周淳引他去见追云叟,周淳点头应允。二人出庙,见心源不在庙外,回头留了一个纸条与心源,便同往衡山去了。
那三魔钱青选与六魔厉吼,本是到长沙来闲逛,顺便掳个美女回山受用。才到长沙,便遇见徐岳,说起八魔主的仇人赵心源,准定明年端午拜山赴约。又说他无意中遇见昔日在青螺山用青罡剑削去四魔主伊红樱四指,又用振霄锤连打六魔主厉吼、七魔主仵人龙的黄玄极,现在岳麓山一座破庙内藏身等语。三魔、六魔一听,勾起旧仇,仗恃近年来在神手比丘魏枫娘那里学成剑术,又学会了许多妙法,马上便要到岳麓山寻黄玄极报仇。还是徐岳再三劝二位魔主不要心急,先把敌人根底查看明白,是否还有厉害帮手,再行定夺。三魔倒不怎样,六魔却是心急非常。当下议定,先寻住所,吃罢酒饭,仍由徐岳去观察动静。二人便去寻好店房,一人寻了一个土娼,饮酒淫乐。这两个土娼颇有几分姿色,各样都来得。二人一高兴,便商量就带这两个土娼回山,无须再在长沙作案了。到了半夜,不见徐岳回转,好生奇怪。直等到第二天用完晚饭,还是不见回来。三魔、六魔猜是中了敌人毒手,心中大怒。同土娼们盘桓了个尽兴,等到夜静更深,驾剑光同往岳麓山去寻黄玄极。走到庙中一看,只见屋内油灯还亮,到处寻了个遍,并无一人在庙。打算出庙寻找,不想在暗中挨了无数嘴巴,情知不好,便想驾起剑光逃走。谁想空中好似布下天罗地网一般,无论如何走法,都似有一种罡气挡住,飞不出去。因为适才在那大树旁的石头上坐了一坐,才挨的嘴巴,疑是树后有人暗算。两人商量了一下,打算用妖法暗下毒手。谁知念了半天咒语,那一把阴火竟放不起来。借遁又遁不走,才害了怕,向树神祈告。虽似有点服输,可是都没安着好心。原打算假装祈告,只要看出一些破绽,或者发现一些异状,便立时用他俩最厉害的看家本事五鬼阴风钉,连他二人的飞剑,发将出去。刚刚祈告不到一半,忽然树后“噗嗤”一声冷笑,先还疑真是树神复活,吓了一跳。三魔何等机警,已知上了人家大当。留神往前一看,已看出心源的一些身体,故意装作不知,口中还在祈告。一个冷不防,左手阴风钉,右手飞剑,同时朝树后那人发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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