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江七,因常干此不良之事,故在这冷僻去处居祝家中还有个娘和第五哥子就地滚江澜夫妇两口同祝那江二、江四、江六,又各自住开。这就地滚的妻子郎赛花却有一身好本事,惯使连珠铁弹弓,百发百中,又使得好双刀,舞弄起来数十人近他不得,专会帮着汉子做这没本钱的生意,又生得一张好嘴,骗人家妇女们的财物如探囊取物;却有一样好处,虽然作恶,却立誓不害妇女,不犯淫戒,管得汉子颇紧。
这江七一到家里,便将这谋骗的勾当一一与他娘并哥嫂说明。大家商量,须要如此如此,方出脱得干净。计议已定,这江澜便同他老婆一直来到船边。看见雪姐哭倒在舱,郎氏即便下舱扶他起来,道:“许姑娘不要哭了,你不曾翻船,逃得性命便是天大造化。我家小叔拼命送你到这里,如今使脱了力,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快些同到我家,吃些东西,谅来肚里也饥饿了。”江澜也道:“姑娘到我家中权过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家,再不要啼哭了。”这雪姐看见有个女人同来,且听得他们一口一声说“明早送回家去”,心下少安,只得勉强起身开口道:“只是打搅你们不当。”郎氏道:“说哪里话?这大江中起了风暴常常打坏船只,死的人也不少,像姑娘在难中逃得性命,后来还要享大福哩!”口中说着,便搀扶了雪姐上岸,细看时,果然好个模样,因搀扶着慢慢行来。
不及里许,便看见一带草房,此时已是黄昏时候。到得草房,见一个老婆子立在门口,道:“好个有福的姑娘,今日受了惊了。”雪姐进得门来,只得与他婆媳万福,道:“倒来打觉。”那老婆子道:“这大江中遭风失浪是常有的事。我的儿子想是靠姑娘的福,不曾翻船只,算是姑娘救了我儿子的一般,只可惜了那位老妈妈了!”因道:“只是这荒村中没有什么东西敬客,只好将就用些家常茶饭充饥,姑娘不要见怪。”一边说着话,不多时,点上灯,见郎氏从内取出几碟蔬菜、一壶酒摆在桌上,请雪姐吃。雪姐见他婆媳两个如此相待,且腹中甚是饥饿,只得坐下,欲待吃时,又想起吃馒头的光景,不敢就吃。这老婆子看见了,就自己也斟了一钟,道:“这是村中淡酒,虽不中吃,姑娘少饮一杯儿何妨?”说着,自己先吃请了。雪姐看见,方才吃了一杯。那郎氏又端出一瓦盆热饭来,雪姐道:“酒是不能吃竟,扰饭罢。”郎氏就盛过一碗饭来与雪姐,道:“姑娘想必肚里饥了。”雪姐接过来,只吃了一碗,就不用了。老婆子就叫媳妇收过家什道:“谅来姑娘吃不惯这粗饭。”雪姐道:“好吃。”当下老婆子就扯了雪姐到他卧房里来,只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不绝。老婆子道:“我儿子因是使伤了力,在那里叫唤哩!”少刻见郎氏拿进一壶茶来,婆媳两个又问了雪姐些来去根由的话,已是起更时分。郎氏道:“姑娘今日辛苦,早些睡罢!”叫声“安置”,就出去了。
这婆子就关上了门,叫雪姐安寝。雪姐只得在婆子床上和衣而睡,心中想起他干娘,暗暗哭泣不止,哪里睡得着?将到了五更时分,倒反睡熟去了。及至醒来,日已大高,连忙起来。想起夜间,并无一些动静,心中半信半疑:莫不果是遭了风暴?看他们却不像有甚么歹意,……又见他婆媳进来叫洗面梳头:“……请吃过早饭,好送姑娘回家。”雪姐此时才觉有些放怀,只是想起干娘心头便如小鹿儿乱撞。当下草草梳洗毕,见郎氏端出饭来,到放心吃了一餐。这老婆子道:“我见姑娘独自一个不放心,就叫我媳妇送你回家。他顺便去探望一个亲戚,却是一举两便。”雪姐听说甚喜,反谢了又谢。
这郎氏就扶了雪姐出门,叫他汉子一同到江边来下船,那老婆子送了几步就转去了。郎氏道:“我家小叔昨日使伤了力,这时节还爬不起来哩!”雪姐道:“直是有累他了。”说话时,已到了湾船处所。郎氏扶雪姐下舱坐定,见江五就解缆把船开出江来从下流头放去,心中甚喜。行了有二三十里光景,望见一个村落。江五把船往这村落里摇来,到了个幽僻去处把船系住,便对雪姐道:“我有个姨娘在这村里住,顺便来望他一望。他前日有信,说要我送他到仪真去望亲戚,不知他去不去?若是去时,倒是顺路,又好作伴。”一面说着,就上岸去了。郎氏道:“快去望他一望,只说我陪姑娘在这里不得同去,转来时去望他。他若要往仪真,就催他快些下船,好赶早些到。”江五一边答应,就大踏步去了。
雪姐虽听见他们的说话,却见这湾船之处冷僻无人,望那村落人家尚远,心下狐疑,便问郎氏道:“你们亲眷离这里有多少路?”郎氏指着道:“就在望得见的这村里住,多不过二三里路就来的。”两个说着话,约莫等了有个把时辰,远远望见江五同了一个妇人到来。将近时,看那妇人还过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年纪,且是生得娇模娇样。
你道这妇人是何等样人?当时有几个风月子弟造一个小曲儿,单说他的伎俩道:年还未老,带着多船俏。少年风月不饶人,金莲夜夜颠而倒。使机谋,人莫料;弄口舌,如簧巧。能为撮合山,惯作马泊六。腰边有货不愁贫,甜酸滋味都尝到。
原来这妇人姓孙,绰号叫蜜罐儿,少年时也算得一个出色的粉头,到了三十以外就做了卖花婆,专一在大户人家走动,骗得妇女们个个欢喜,做媒做保,大注赚钱。与那些风月子弟牵线,“带马着紧时”还与他应急。他与江五弟兄原有相交,凡弄来不明不白的财物,大半花在她身上。这仪真曹二府、龚监生俱是他走熟的门户,少年时都是有首尾的。因此,江五勾他来同干这桩买卖,已是串通明白,假认他做姨娘。下得船来,先与郎氏假叙了几句寒温道:“怎么不上来走走?”郎氏道:“我们原要送了这姑娘回家,转来再到姨娘家的。”孙氏便向雪姐道:“方才我外甥说起姑娘遭风的话,幸喜保全性命,只可惜了你那干娘。”雪姐听了,又流下泪来。孙氏道:“姑娘不要伤悲,方才我外甥说起你娘舅全家,与我的亲戚家也是干亲戚,时常往来的。这里到仪真不远,我们到了那里,不妨烦我亲戚就近仍送你到母舅家去,也脱了我外甥的干系;再叫你母舅送你回家去也是一般。”雪姐道:“我父亲在家悬望,今朝一定要赶回家,何必再到母舅家去?”一面说话,船已早开。
将到未牌时候,已至仪真,进了口子。这船湾湾曲曲,摇到一个冷静汊子里来,不知是何去处?正是:才逢肆恶行凶辈,又遇怀奸蓄诈人。
毕竟不知雪姐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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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施巧计蠢金夫着魔设暗局俏佳人受骗却说江五把船湾湾曲曲摇到冷静去处有一家临水后门,孙氏叫把船湾定,说道:“不知我亲家在家不在家?你们略等一等,恐怕他还要接你们上去会会哩!”郎氏道:“我们是不好上去的,姨娘进去与我们说声问候。若是留姨娘住下,我们就好开船,等回来时再接你罢!”孙氏道:“莫说这话,况且许姑娘说起来都是有亲道的,难得到了这里,岂有不会一会就肯放你们去的?”一边说话,就推开后门进去了。
原来这家就是龚监生家后门,是孙氏走熟的路,他家男女大小都是认识的。有个大丫头巧儿见了孙氏,便笑嬉嬉道:“你来得正好,那曹二府正在前头骂你哩!他说这几日就要起身,你不与他上紧寻个好女子,猴急得紧,你先去应应他的急罢!”孙氏笑道:“怪浪货!不要油嘴,明日我与你寻一个大家伙的,包管你受用不荆”两个正在斗嘴,见龚大娘子出来,看见孙氏便道:“孙嫂儿,今日想是又寻了个人来了?”孙氏道:“正是。今朝与他寻了个上得画儿的人来,只是价儿大,不知成不成?”龚大娘子道:“他今日到这里来坐了好些时了,你快去见他去!”孙氏道:“我为他这事来回走了个不耐烦,今朝却来得凑巧,想必有些成意了。”一边说着,就往前边书房里来。
原来这日曹伟如正来与龚监生商量娶妾赴任之事,欲邀龚监生同往任所。龚监生辞以“家务所绊,不能偕往”。正在商议,看见孙氏到来,曹伟如道:“好人儿,只顾自己松爽受用,全不管人着急,四五天不见个影儿,我如今起身不远,你到底寻的人怎么了?”孙氏笑道:“这番不用着急,包管你今朝一箭就上垛。只是你有了新的,就要忘记了旧的了。”龚临生笑道:“照你这说,有了人,连你也带了去罢!”孙氏瞅了一眼,笑道:“老嚼蛆,不要油嘴,且说正话。如今这个女子,是他寡居的晚娘要将他出脱,想赚一注大银子。这好的美貌是不必说,只是有些执性。如今骗他出来,只说是探望亲戚,并不敢提起卖他的话,恐他寻死觅活弄出事来。如今只要骗他上来,相中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立张卖身文契,叫他娘打个花押便两下撒开,却迟缓不得。那时节,只要你安顿得好,尽着你受用,只不要惹老尤的醋罐子甩出来就造化了。”曹伟如未及回答,龚监生接口道:“媒婆口,婊子嘴,说便说得好听,只怕你那两片子翻腾鼓捣,不大老实,须见了面才信得过。”孙氏又瞅了他一眼,道:“呆花子,老娘的话不信还信谁的?”曹伟如笑道:“如今在哪里?”孙氏道:“他娘儿两个现在船中,如今只要先骗他女儿上来。他有个嫡亲娘舅,住在观音门外,叫做甚么金振玉,只说你这里与金家也是亲戚,才好骗他上来。须先与龚大娘说明缘由,管待着他。待你看中了,便须如此如此,将他灌醉,随即与他娘讲定身价。买倒割绝后,我与他娘开船去了,便是你家的人,怕他飞上天去?”龚监生道:“且看了人再作商量。”当时就往里边来,与他娘子说明缘故,吩咐巧儿到船上去请姑娘上来。
去了一回,巧儿转来说道:“他只催着要开船,不肯上来。”孙氏听了,便同巧儿一同再到船上,对雪姐说道:“这是你母舅家亲戚,做人最好,方才说起你,他家大娘子一定要会会,日后也好往来。况且天色尚早,会一会也不多耽搁的。”郎氏道:“姨娘领了上去会一会,就下来开船。”孙氏道:“只怕还要请你上去哩!”郎氏道:“我是不好上去的。”孙氏说着话,就同巧儿扶了雪姐上坡。
进了后门,早有龚监生娘子接着道:“果然好一位姑娘,一定是有福气的。”一面就领进一座门来。雪姐看时,却是一个花园,里边花木扶疏,亭台幽静,打从一座小楼经过,微听得上面似有人言语,却打从楼后转出园来,又是一个院落,几间书室。再进了一重门,就是内室。当下龚娘子就让雪姐到上房明间内来。雪姐看见是个体面人家,也就放心。当时与龚大娘子见过了礼,丫头就送上茶来吃了。雪姐一心只想回家,也不暇问长问短,就要作辞起身。袭娘子道:“你金家母舅与我们这里是至好的亲家。今日姑娘是难得到来的,若空去了,明日见你母舅,一定要说我们的不是。”孙氏接口道:“况且天已过午,早间吃了饭,这回也肚饥了,就在这里吃了便饭起身也不迟。明日见了你母舅,面上也好看,若真正赶不及,姑娘就在这里住下,明日烦这里就近送你到母舅家也是。”一般说话时,龚娘子就吩咐丫头快些收拾便饭。雪姐看见如此相待,又听说是母舅的亲家,正好告诉他这遭风的情节,况腹内又饥,便道:“只是搅扰不当。”龚娘子道:“将来正要往来,姑娘莫怪简慢。”
叙话之间,雪姐正待将前后情节告诉出来,也是事不当败,却见巧儿进来对龚大娘子道:“相公请娘子说话。”龚娘子对孙氏道:“与我暂陪一陪,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去了。这里孙氏陪着雪姐,说了些龚大娘子做人最要好、最亲热的闲话。不多一时,龚娘子进来。此时龚监生已将曹二府十分相中,便叫如何相待的情由说知了。只见巧儿来说道:“饭已待熟,恐姑娘们肚饥,先请吃起酒来罢!”龚娘子道:“也好,竟搬到这里来吃罢。”当下让雪姐坐了客位,孙氏对面,大娘子主位相陪。巧儿、仆妇端上酒菜来,大娘子道:“匆匆便饭,待慢莫怪。”雪姐道:“甚是搅扰,只恐船上久等不便。”大娘子道:“请他们不肯来,已另送饭到船上去了。”当下就亲递过一杯酒来。雪姐起身接过,也就回奉了一杯,然后坐下饮酒。凡是两边开口说话,都是孙氏接口支吾开了,只是殷勤劝酒。大娘子与孙氏也陪着饮了两杯。原来这酒叫做千日醉,到口香甜,入腹易醉。雪姐不知,只道是好意,又当不过两人再三相劝,已是饮了四五杯。大娘子嫌酒冷,随叫换上热酒来。当不过孙氏又强劝了两杯,便有些头重脚轻。大娘子见雪姐已醉,便道:“寡酒不好再劝。”叫丫头盛饭来吃。雪姐此时已觉支持不住,勉强吃不到几口饭就放下碗,连身子倒在椅上,早已动弹不得了。孙氏与大娘子丢个眼色,一同搀他进房里来。说道:“姑娘想是空心酒,容易醉,且在我床上略睡一睡就醒了。”当下将他搀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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