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婆媳们起来吩咐家人收拾早饭完备。一面先叫搬与文进用过,这边刘电已将行李收拾端正交岑忠先搬送到船,又与了岑忠二两银子,小王家人、小丫头每人一两,厨房媳妇们一两,大家都磕头谢了。岑夫人道:“怎么又要三相公费这些赏赐?”刘电道:“有劳他们,表意而已。”当下吃毕早饭。岑夫人又再三嘱托:“叫你兄弟时常寄信回来,省得家中记念,并叫他有便中再与丈人通个信息,使他那里放心。”刘电领诺,即拜辞了岑夫人,又谢了大娘子,就从后墙门下船。此时婆媳一同送出后门外来,文进又过来再三谢扰,然且解缆上船,看着鼓棹而去。
不说这边婆媳并家人都感激刘生千里探亲的义气。且说刘电的小舟昼夜兼程,不日到了京口。在埠头泊住了船,文进对刘生道:“相公请少待,小人回家禀知老母,若肯许我相随,小人就把船只交与哥予收管,我与相公另雇一船同去。若老母不依,小人也要送相公到台庄再回。”刘电道:“极是。”因向囊中取出原带来的一个银包,约有十来两,一并递与文进道:“身边并未多带,你且将此与你母亲在家用度。”文进道:“小人如何敢受这许多?”刘电道:“几两银子,何必推却?”文进谢过,拿着银子一直回家来。
这日适值他哥子文连也在家中,便问:“前日有人说你送一客人往湖州去,那里正是倭寇作乱时节,叫我好生记念。只恐你倚着自己气力,撞出祸来。”文进遂将送刘客人遇倭劫掠客船,救了他亲戚一节,向母、兄诉说一遍,因说:“这个刘客人真是个英雄好汉。他哥子现去补官,承他一力劝我同往图个出身,先与我几两银子安家,今特来禀知母亲。”他母亲未及开言,文连便道:“据你说,这刘客人有这一身本事如今尚无出息,况他哥子不过补个县官,如何就扶助得你起来?且又不曾与你见面,知他心意如何?况且你去,做上不是,做下不是,依我说还是不去的是。”他母亲听了这番说话,也就道:“你哥哥的话却说得是。若要图出身,还是到大官府衙门去才有个想望。你从前说殷将军那里,我尚且不叫你去,如今又何必同这初相识的客人远走他方?况且我风中之烛,早晚倘有些病痛,叫谁人服侍?”说着两眼汪汪欲泪。文进见母亲如此,也不敢再言,因道:“既是母亲不肯,儿也就不去了。但如今收了他的银子,必须送他到了台庄才好回来。”文连道:“这个应该。他若不依,你只收了应得的船钱,余多的退还了他才是。”文进道:“看那客人却不是悭吝的人。他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曾许写书荐我前去,定然重用;况前日途中相救的又是现任太仓知州的夫人、公子,与这刘客人又是亲戚,我也同见过面的,若去时不愁没有机会。我如今且去与刘相公说明,再作道理。”因拿了原银仍到船中,把母亲不允的话说了一遍,因将银子送还。刘电笑道:“既是你母亲不依,也难怪你。这几两银子你便留在家中,何必又带转来?你可速将回去交与你母亲,就来开船送我到台庄。我写一封信与你去投殷将军,也好图得事业。”文进应诺,仍到家中将银子交与母亲,嘱托哥子照料,复转身回来即开船。
出了京口,剪江从荻浦而来。到了码头停泊了船,刘电上岸去到许家门口,见大门依然锁着。间壁周家小店已是不开,大门关闭。动问邻居,都说周老人已死了三个年头,许先生并无音信。刘电明知访问无益。仍复下船,一路竟往台庄而来,凡到码头,果见有红签招知上写:“江西萼辉堂刘某于某日过此。”刘电算来已是追赶不上,因此也下去看那招知,星夜兼程,小舟迅速,不日已赶到台庄码头。
刘电上岸找寻寓所,不及数箭之地,见转湾口一家墙门上有“萼辉堂刘寓此”的红签。刘电进内,早有一个家人瞧见迎将出来,道:“三相公来得果快,老爷往市上去也待回来。”不一时,刘云已至,弟兄见过。刘云道:“我正听得来船都说嘉、淞一带倭寇截劫客船,恐怕你在那边耽搁,甚是心焦。不想你却来得果速。”刘电因将得遇文进、途中协力救了成公家眷并见岑母大概,说了一遍。刘云大喜道:“难得,难得!当时殷弟救了我的患难,却是你与他结义在前;今日你又救了成公的家眷,却是我与他结义在前:岂非天涯奇遇!明日殷、成二位知道,也显得你的本领。到了都中,岑弟也见得你千里访寻的义气。只是如今这个姓文的,却埋没了他一番出力,你该结识他同来才是。”刘电道:“如今现坐他船只到来,已曾再三劝他,他倒也情愿相从,只为他母亲年老,不肯放他远出,他也是无奈。他与殷弟是邻里,几番要去投他,也为母老而止。我已应许与他修书一封,叫他另日去相投,也显我们眼力不差。况成公家眷俱认得他,去时大有机会。”刘云道:“如此说这人不但胆勇过人,却还是一个孝子,一发可敬。这写荐书极其容易。”当即吩咐家人:“去搬取三相公行李,并请那位姓文的驾长同来,不许轻慢了他。”家人答应而去。刘电又说这岑母认亲、娶媳一段奇缘:“如今这位娘子不但贤能,且识得人的穷通贵贱。雪妹之事,他却早已知道,原说岑弟相上不止一妻,因此并无嫉妒,并有书物要我回时与他寄去。”刘云道:“原来有这许多委曲,真是难得。”
说话时,文进已到,刘云不待他进来就迎将出去,一把手拉住道:“果然是一位壮士,实是有屈。”文进道:“承三相公十分见爱,只是小人无缘,不得相从。倘日后老母见允,便当相投。”当下文进便要叩见,刘云拉住,再三让坐。文进却唱了个无礼偌,方才坐下。刘云细看文进时,生得铁面剑眉,目光如炬,虽然目下孤寒,可定他时发达。因想起从前吃了那场大亏,若得有这个人作个心腹伴侣,便可到处放心,因道:“足下虽然目前有屈,但英雄豪杰崛起草茅者不少,足下有这般胆勇,何愁不得发达?”文进道:“得老爷提拔,便是小人有幸了。”刘云道:“足下再不可如此相称,我们只以朋友相处才是。”
当下摆上酒菜,刘电叫:“取两个大杯来,待我相陪。”文进见刘云又是这般相待心中甚喜,也就不十分拘谨,开怀畅饮,真如鲸吸。文进饮到欣畅时道:“承二位不鄙微贱,如此相待,他日即有赴汤蹈火之命也不推辞!”刘云道:“朋友原以肝胆信义为重,他日足下若有缓急,愚兄也尽可为力。”当下文进也饮到有七分酣意,天色已晚,便止住不饮,取饭来吃了便要告辞回船。两弟兄道:“本当相留,恐船中没人照料。明晨务来早饭,还有事相托。”因一同送出门外来。文进道:“明日早来一并拜谢。”说着大踏步去了。刘云道:“好一个爽直壮士!若得他做个心腹伴侣,到处可以放心。”当晚刘云在灯下写了两封备细书札与成、殷二处,然后安寝。
次日一早,弟兄才盥洗毕,文进已到,道:“二位才起,不知有甚吩咐?”刘云道:“我有两封书札是寄太仓州成公与殷将军的,内中叙说足下肝胆义气,若到太仓必然重待。”因取出书来交与文进,道:“总然令堂不叫你久出在外,又何妨先往太仓一行,看看那边光景,日后再去也可。况太仓道路不远,回时务即一往。”文进道:“此番回去禀知老母,即当前去。极承高情,当图后报。”说罢就要作别,两弟兄留住吃毕早饭才送起身。刘云送至门外而别。刘电却同行到舟中,道:“我兄长补官也不过在今冬明春,倘得邻近之缺,相会不难。倘有不如意处,可到沂水县尚义村蒋宅来寻我,我若回时亦必到京口相访。”文进道:“三相公回府到京口,只问西桥后街铁篙文进,人都知道。”刘电因向身边取出白金五两道:“此可为太仓往返盘费了,千万一往,书中并有要事,万勿有误。”文进道:“前承见惠,心上正是不安,如何还敢受此?”刘电道:“你我交情只以义气为重,此物不足道耳!”说毕起身,文进拜领,随送上岸,挥手而别。正是:一言期许重九鼎,千金挥掷轻鸿毛。
不知文进果否前往太仓?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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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红娘子得婿毕良姻丑奴儿诉亲求说客却说刘电送了文进开船,即回寓所。此时家人已将车辆雇就,算还寓所房钱,收拾行李,即日起身。行三十里住了宿头,于路无话。
到第三日午后,已到了尚义村中,一直径到蒋公家来。恰好蒋公正在门首与邻翁闲话,见这两辆大车进村里来,便道:“僻路上如何有这行车到来?”正在猜疑,车已将近。刘电早已看见蒋公,即跳下车来,高叫道:“老叔丈却在家!”刘云将车喝住,亦跳下来。蒋公笑迎上来道:“原料来即是贤侄。”因问:“此位是谁?”刘电道:“就是家大兄。”蒋公大喜道:“正愁不得识荆,幸邀光降。”刘云道:“姻晚亦渴慕之至。”一面就相让进门到客厅上来。刘云长揖道:“便服不敢为礼,明日竭诚奉叩。”刘电先欲叩见,蒋公搀住道:“彼此便服,都不为礼。”相让坐下,家人已往里面报知。
蒋公因问:“这坐车可是只雇到此的么?”刘电道:“正是。家兄进京时只可另雇罢。”蒋公道:“如此明日好打发他去,这里再雇不难。”当下即着蒋贵把行李搬进,车辆牲口打在后槽。先请他弟兄到书房净了头面,即吩咐备饭,因对刘电道:“自从贤侄去后,直至第二年夏间总无音信,好生纳闷。岑贤侄母子又于夏间起身回南直。等接到岑贤侄的回书,方知贤侄同令妹回府,寄来之书竟至遗失,自此无日不为悬念。今日贤昆仲到来,实慰渴怀。”因对刘云道:“此番但愿老世台恭喜补在东省,往来就容易了。”刘云道:“但愿如此。”刘电又接着问道:“老叔丈今春可曾入都?”蒋公笑道:“事有一定。去岁腊底岑家贤侄到此,一力劝我进京,意欲勉强一行,不料今春老母不快,因此又中止了。四月内他从都门发一封书来,十分咎我爽约。他如今是中书内第一出色之人,不但阁臣器重,且圣眷颇隆,将来不可限量。”刘电道:“小侄此番到金陵,访知岑家伯母寓居湖郡,因特兼程前去探望,也知那边备细,还有岑伯母与大娘子托带来送叔祖母并婶婶的物件。”蒋公道:“他们母子也太多情,只是将来令妹姻事如何完结?”刘电道:“小侄也正为此事前往。”因将岑大娘子知人识相一段原由说来,蒋公大笑道:“这何家侄女幼小时常在这边来顽耍,他父亲曾对我说,他善能识人的贤愚贵贱,只可惜是个女子。今却果然。但只恐你令妹得知,心中不喜。”刘电道:“这却不然。雪妹虽是女子,甚是贤淑,且已听先父之言,早知有此预占的了。”
叙话之间,饭已齐备。蒋公道:“仓卒便饭,莫嫌简亵。”当时一面饮酒,一面叙说往事,娓娓不倦。刘云见蒋公神情磊落,气宇轩昂;蒋公也看刘云厚重端凝,半仪俊采:俱彼此敬重。刘电又说起殷勇之事,蒋公道:“贤侄眼力不差,只不知令妹之事,他那里可曾知道?”刘云看:“姻晚自归途得遇弟妹,回家时即有备细书札托寄去了。”刘电又说起此番结识文进,路遇倭寇,相救成公家眷一事。蒋公道:“何地无才,我辈岂可自满?只可惜贤侄这番出力不得上闻。”刘电道:“小侄也是一时忿激,过后想来,实是冒险。倘那时无官兵到来,船只上不能舒展,如何敌得群寇?虽保全了成公家眷,也是徼天之幸!”宾主三人高谈畅饮,至黄昏才罢。蒋公叫把行李都搬在书房,安设两个床铺,家人俱在西厢房安歇。当晚刘云吩咐家人将车脚开发清讫,因途路辛苦,早欲安息。蒋公着元儿在书房伺候,又吩咐蒋贵明日备办上下筵席。一宿无话。
次日,刘云弟兄早起盥洗,整顿衣冠,踱到厅上。正值蒋公出来,重见礼毕。刘云请往后堂拜见,蒋公道:“老母因年高不能为礼,也不敢当。”因着元儿往里禀知,少刻出来回说:“老太太、大娘娘都说不敢当,转请刘老爷的安。少刻请姑爷里边相见。”刘云因对蒋公道:“姻晚此番特为舍弟完姻,待事毕就要赴都投咨,只恐南北礼文不一,应当如何办理请太亲翁大人指教,无不从命。”蒋公道:“一切礼文俱从省俭。这舍内侄女因幼失恬恃,在老母身边抚育成人,因此老母作主,说这妆奁器皿衣饰之类制作俱不及南边工巧,且日后搬动费力,因只置备了几件必用之物,其余只可折仪相代,在南边置办为便。如今老世台恭喜进都,谅不能久待。只须就近择一吉期,请贤昆玉前两日先往小庄暂住,至期就在那边起身。至于轿马旗伞鼓乐之类,现成俱有,不用费心。”刘云见蒋公行为爽直,十分钦敬,道:“太亲翁所谕极是,无不从命。但老母已备下几端彩色、几件头面,竟送到老太太上边听凭制作。这边应表亲友、应备喜筵,俱烦太亲翁开示遵办。”蒋公笑道:“这些小事俱不用老世台费心,都是我料理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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