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太太道:“做客容易做主难,今日也够太太张急了。如今有了这位大娘子,以后正好安享哩!不瞒太太说,我家这个媳妇当家把计,甚是贤能。自从有了他进门,一点事也不用我操心。”岑夫人道:“好一位大娘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正好安享哩!”叙话移时,不觉已是上灯时候,就在新房内摆上酒碟,又让严太太吃了几钟酒。严太太就起身道:“我们酒已有了,过那边去坐罢。让他两个新人也好同饮一杯,早些安歇。”岑夫人一面叫请大相公进房,就同着严太太过这边自己房里来。外面岑忠弟兄两个收拾照料,一切停妥。所雇厨司、帮工,都一一开发,欢喜而去。岑义媳妇与丫头、老妈子收拾厨下,候上房睡了,俱在厢房安歇。
这晚岑公子先到东上房与严太太、母亲道了“安置”,才过新房来,小梅一见,即站起身来。岑公子遂将房门掩上,见桌上摆着酒碟,因满斟一杯递与小梅,小梅双手接过,随与岑公子回斟了一杯。夫妻并肩坐下,灯前细看芳容,真是千娇百媚。小梅也并无一点小家羞涩,因道:“小妹幼失恬恃,即遭挫折。不想得遇王小姐十分怜爱,又蒙继父母垂慈,待如亲女,此恩此德,生死难忘!如今得遇亲姑,又成连理,都是王小姐的大德。当初与他结拜时,情同骨肉,有誓在先:情愿死生相守,不愿相离。今日不想小妹先占洞房,情实不忍。不知哥哥何以教我?”岑公子道:“感恩戴德,是妹妹的好心,当图后报。至于生死不愿相离的话,只可夫妻私语,即父母面前亦难言及。况他是大家小姐,分又居长,总有私下盟言,于情理大不相合。岂宜齿及,生此妄想?妹妹却教我何以为计?”小梅笑道:“我已知哥哥此时实无筹画,但日后倘有天缘会合,那时你莫非推脱不成?”岑公子笑道:“这是必不可定之事,即或有之,其权又在贤妹,非我可为之主也。只恐那时贤妹又不似今夕之言了。”小梅正色道:“小妹曾誓天日,生死不移。哥哥岂以我为世欲儿女虚言,不足信耶?”岑公子见表妹如此认真肃然起敬,道:“却不知贤妹竟是个女中道学,今已深悉贤妹心迹。但为兄也有一桩不敢言的心事,今见贤妹如此重义,却不得不说了。”小梅笑道:“哥哥不必言,小妹已预知久矣!”岑公子惊问道:“贤妹预知何事?”小梅道:“可是杜丽娘一辈?我筹之已熟,他二位一是小妹的恩姊,一是哥哥的义妹,况又相会在前,日后会合小妹当退让三舍。”岑公子听了,不禁眉飞目舞道:“小生今日得贤妹做了娘子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兼二美,恐无此福分消受。”小梅道:“得陇望蜀,男子常情,只要那时不使我作秋风团扇之感,就是万幸了。”岑公子急得发誓道:“我岑秀若有负心,神天不佑。”小梅急为掩口道:“只要情坚,何须立誓?但今日欲与哥哥仍以兄妹相处,同床各枕,待有了他二位,再尽夫妻之道何如?”岑公子笑道:“这却实难从命。”因即欲拥抱上床,小梅笑道:“谅必不依,又何必如此性急?”岑公子搂住粉颈道:“我的娘子,求你不要再作难了!”当下共饮过三杯,即宽衣解带,互抱上床。这夜你恩我爱,似蜜如糖,难以尽述。正是:交颈鸳鸯眠正稳,莫教鸡唱五更来。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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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王进士挈家为县令岑秀才奉旨作中书却说次日,岑公子夫妻早起才盥洗毕,王夫人那边已着丫头送盒酒点心过来。岑夫人叫岑义媳妇留住款待。岑公子因与母亲商量:“今日去谢严先生并回拜他公子,明日三朝,竟请丈人与严公父子同叙一叙,不知可否?”岑夫人道:“这个何妨?你就进去面请一请。丈母、严大娘子那边也请一声,说我昨日已当面请过,不具帖了。”当下岑公子因备一副门下子婿的请帖,一副晚生、一副同学弟的帖子,先着岑忠送去。随后岑公子先到严先生家叩谢回拜,又当面请过,遂作辞到王宅来。比时是新姑爷,不比往常,家人们一见即往里通报。王公笑迎出来。岑公子行翁婿礼拜见毕,随邀到后堂拜谢了丈母,因说:“明日母亲请岳母与大妹早些过去叙叙。”王夫人道:“昨日姆姆已张急了一日,明日又要作主人,太繁劳了。”岑公子道:“喜的都不是生客,就有不到处也都是包涵的。”王夫人道:“明日不用再邀,我们早饭后即过去就是了。”王公笑道:“若是从俗,明日该我这里设席相请才是。如今贤婿那边既已准备,我这里只好改日再请罢。”王夫人也笑道:“只是太脱俗了些。”当下吃过了一道茶,岑公子就告辞回来,料理明日席面之事,诸色齐备。
次日早饭后,先打轿去请了王夫人、小姐过来。岑夫人与新娘子出来迎接,到新房里见了严太太,大家一同见礼坐下。一面又叫岑忠打轿去接严大娘子与小学生同来,不一时也到。接进房来,严大娘子道:“今日又来吵扰。”岑夫人道:“说哪里话?只是简亵,不要见怪。”当下大家见过礼,又叫小学生逐位磕头。岑夫人自己去攒了一大盘点心果子与小学生吃茶,这小学生与岑夫人深深的又作了一揖,喜得岑夫人了不得,道:“好一个知礼的小学生,明日一定要强爷胜祖。”
大家吃茶叙话移时,岑义媳妇来与岑夫人说:“家庙的供献都已端正了。”岑夫人就叫两新人焚香点烛先参了灶,然后拜祖先毕,又要请严太太、王夫人见礼。严太太道:“前日已见过礼,今日不敢再劳。”岑夫人道:“还该叫他们拜谢才是。”严太太与王夫人再三阻住,岑夫人道:“既如此,你们竟朝上总拜四拜就是了。”两新人遵命下拜,岑夫人叫岑义媳妇与自己将二位搀住,不叫回礼。然后,与严大娘子、月娥小姐一同平拜了,又与母亲拜毕,岑公子即出外边叫岑忠邀客。
王进士只带了一个小厮缓步过来,严先生父子随后已到,大家施礼坐定。茶罢后,里边老妈子捧出红毡来道:“新人出来拜见。”严先生正欲相阻,岑义媳妇与丫头已扶新人出堂,将红氍铺好。王进士对严先生道:“省得他们两番起拜,不若我们竟同见了礼罢!”严先生道:“我却不敢当。”当下两新人并立红氍端端正正拜到两拜,王进士就搀了起来,然后与严公子只行了常礼,新人退入后堂。
这里正在坐谈,只听得外边一片锣声响亮。正不知何故?只见一个老家人进来禀王公道:“老爷已选授了山东登州府宁海县,报子报来,在那边讨赏。”王公道:“你且去管待他酒饭,待我回来打发。”老家人答应去了。大家都与王公道喜。王公道:“出作外官,实非所愿。况且后嗣未续,家下无人,走前失后,也是一桩不惬之事。我意欲告病不赴如何?”严公子道:“这却使不得。前日晚生看京报,内有江南道御史条陈:凡新选官员有嫌道远缺疲,托故不赴,着该地方官严查的确,果有丁艰疾病事故,由该县具结申府,逐递加结,转申司道督扶,七品以上奏闻,七品以下咨部另选;如有托故规避,除将该员革职外,再行议处,地方官循私贿结,察出降三级调用。因此近日功令甚严,老先生如何推脱得?就是本县官也不敢担当。”严先生道:“家中之事,现有令坦尽可相托,不足为虑。况山东道路不远,何必推辞?”王公道:“幸而有此,果不能辞,只得将家事托小婿管理。多则两年,少则一载,即当告归。”说话之间席已齐备,就请严公首坐。严公道:“今日老先生是初次,虽系旧好,却是新亲,我如何僭坐?”王公道:“叨在至爱,老先生不要过让,还是照常的好。”因此依序坐下。饮酒间,谈及山东地方民情土俗不知如何,岑公子道:“小婿在沂水三年,那边风欲颇称淳朴,但登州系沿海地方,恐与沂水不同。”严公子道:“敝居亭曾任青州太守,说起那边风欲也还朴实,只是有些粗蛮之气。登、青两府连界,想风土亦当相似。”王公道:“此去登州也有二千余里,不知凭限紧缓如何?”严公道:“只怕此时文凭已到省院了。”王公因有报子在家,只吃过四道菜,上了点心,先辞了起身。岑公子送出门外,转来奉敬严公父子,席终方散。
里边王夫人也因丫头报知,先要起身,岑夫人再三留住,终了席母女辞谢回家,因前厅有报喜之人,遂从后墙门回去。岑夫人与新妇一同送出,到了后园子里,月娥悄悄执了小梅的手道:“妹妹说的话果然应了。明日千万过来,我有话说。”小梅点头答应,已送出门外,直看他母女进了门才转身回来,严太太道:“明日王公去做了官,他家中无人,只好托大相公与他照管了。”岑夫人道:“前日与亲家母说起家常,才知道他族中竟无亲人,亲家母的娘家也是江南人,他父亲在这里做官时对下的亲,后来告病回去就没了。又无兄弟,闻说他父亲承继了个侄子,也只生得个女儿,因遭倭寇作乱之后,道路隔绝,竟有十余年不通音信。如今虽然家道殷实,尚无子息,说起来就眼泪汪汪,也是个暗苦。”严太太道:“正是呢,若说他夫妻的为人是极好的,或者得子迟些也未可知。论王太太只有四十三四岁,人又健旺,也还好生长哩!”岑夫人道:“他说生这个姑娘后又生过两胎,都不能保留。”严太太道:“这有子无子,命中生就,强不来的。如今做了官,还该劝他娶个妾才好。”岑夫人道:“亲家母曾劝过他,倒是亲家不肯,耽搁下了。”大家叙话良久,日已平西。严太太婆媳都要告辞回家,岑夫人还要留住,严太太道:“客去主安,老身也搅扰了三日了,主人也好歇息歇息。老身改日再来。”此时外边轿已伺候,岑夫人又装了一大盒点心茶果与小学生放在轿内。婆媳再三作谢起身,岑夫人与新娘子一同出厅相送。
岑夫人自有了这个媳妇早晚侍奉,料理家事井井有条,一切不须自己费心。婆媳、夫妻十分亲爱是不必说。梅娘子又常在老母面前说王小姐母女许多恩义,岑夫人也万分感激。及说到王小姐情愿誓不相离的话,岑夫人虽然心爱,只为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且还有一个雪姐挂在心中,因道:“这姻缘都是前生分定,不是人力勉强得的,将来只可听天由命。”梅娘子道:“姑姑说得极是。大约人心不合,便是无缘;人心既合,这姻缘就有分了。”
且不说这边婆媳叙话,却说王进士与夫人相商,意欲告病不出。夫人道:“既选着了,好歹去做一两年,也是出了仕。别人求之不得,好端端的告甚么病?”王公道:“既去做官,你母女们必须同去,家中何人照管?”夫人道:“现放着有女婿可托。”王公道:“我也是这般说,但恐不日旨意下来,若许他一体会试,他也就要出门了。”夫人道:“女婿总不在家,可托亲家母与梅女儿照管,只怕还胜如男人。”王公笑道:“若是这样,竟请他们搬了过来也罢。”夫人道:“待我明日与亲家母商量,谅他们也不好推却。”
谁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县,县尊持帖着吏房来催促领凭。王公只得先去拜了本县,定于本月初十日赴省院领凭,恳其起文书,由府申司呈院。这领凭之事,经由衙门俱有规礼,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费了二百余金。回到家中,已是闰十月下旬。因是没海地方,凭限紧急,因与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时两亲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将岑夫人那边箱笼细软已搬过这边西院安放,惟家庙并家什等物仍着岑忠在那边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这边西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邻着花园未免空阔,又照管不着,这边只好暂住几天。我们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房东外间做房,里间我们安放箱笼在内。这西上房西间原是他姊妹住的,他小夫妻好在里边做房,内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从王公从省领凭回来,这些城乡亲友都来送礼恭贺,家中设席,翁婿二人应酬接待,忙乱了几天。祭祖后,择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雇下两号大船,由水路至台庄起陆。所有一应田租簿籍、内外锁钥,俱交岑公子点收,格外交出三百两银子,以备不时紧用。各处所收房租,尽够逐日零星之费。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朴夫妇一房人口并一个小丫头,自己只带了王诚、王谨两房家人,一个大丫头、一个小厮赴任。村中只严公内外设席饯行,外席是王公翁婿,内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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