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翘半晌无言,但凝眸熟视。忽一声长叹道:“娘,你女儿没甚好结果了。”妈妈道:“我儿,好端端怎说这不祥邪话?”翠翘道:“倒不是邪话儿,因玩月神倦,隐几少息,梦见一女子自称是断肠教主那里来的,叫女孩儿题《断肠吟》十首,临行又说钱塘江上再会。我想女子之嫁,不出乡里。钱塘乃是越地,相隔不啻数千里。她乃断肠会上之人,与我相会有甚好处,莫不你女儿也是断肠部中人也?”言讫,神情恍惚,泪流满脸。妈妈宽慰道:“痴儿,梦随心生,心随念起。你兄弟说你日间在那刘淡仙墓上十分留连,故睡着有这样梦,那里作得准。我扶你去睡了吧。”方扶之而去。正是:
性苦味方苦,思深愁始深。
猿声在何处?先有断肠心。
按下翠翘情痴不题。
且说金重自见二女回家,经史懒观,茶饭少进,终朝痴坐,彻夜无眠,只思想要与二翠一面,再无计策。这一日忽然想道:“似这样天各一方,虽有机缘,何能凑巧”须到她左右前后,觅得一所房子,只说要做书房,住下打探,或者天可见怜,有些消息,便可图矣。”算计定了,因央人千方百计在王氏宅后,觅庄衙揽翠园一所。金生得知大喜道:“园名是揽翠,则二翠之事不卜可谐矣。”遂忙忙立刻收拾到园,只见那园中:
怪石嵯峨,古松森秀,奇花烂漫,瑶草芳菲。牡丹亭紧对蔷薇架,金线柳低挂碧桃花。流觞曲水,不减兰亭;修竹茂林,尽堪修禊。中厅三间,名曰挹青;后楼一座,扁名来凤。轩后假山,势若插天;厅前怪石,形如卧虎。
园中景致虽佳,金生也无心赏玩,只捡贴近王氏的一间阁中住下。每日或仰面观瞻,或垂头思忖,但惆账于东墙之下。不觉一住月余,只恨不能与二翠一面。欲待放下,即又思想她转眼送情,侧身寄恨,心不能甘,情不能已。
这日也是愁种合生,信步走到假山上消遣。只见红英半落,绿荫渐成,枝头好鸟引人观听。金生一片痴情,正无所寄,忽见一株碧桃,最高枝上斜挂一物,金光灿灼,翠色夺目。金生定睛细看,象似一股金钗,暗惊道:“此非闺阁,安得有此?”因忙取竹杖桃下,再看时,果是一枝点翠的金凤钗儿,制造甚是精巧。暗忖道:“金质翠妆,自是美人宝物,莫非就是她二人的?不知因甚遗落在此,定有人来追寻。今喜落吾手,大有机缘,且收藏好了,再看光景。”因欢欢喜喜在假山下探望。
探望了两日,忽见墙头上树阴里,隐隐约约象有个美人窥看一般。金生心知是了,恐怕失去机会,忙取出金钗拿在手中,在假山前走来走去的卖声道:“好枝凤钗,不知是哪家美人失落的,未免追求,要送还她,却又不见有人找寻,无门可入,奈何奈何?”高高说了两遍,忽听得墙头有个女子羞羞涩涩低声说道:“那钗儿是奴家误失的,君子既有此好心,可还了我吧。”金生忙答道:“原来是邻家姐姐之物,理当送还。”因抬头,指望微窥其面,可是不期二翠那女子心灵,早影一影闪在半边,不与你看见,止听得她又低声说道:“郎君若肯见还,感激不尽。”
金生见她躲躲藏藏,因哄她道:“既是姐姐之物,怎敢不还!只是也要姐姐细看明白,方无差错。”那女子隔着墙又说道:“是一只金凤钗,银脚点翠,上有三颗宝石,九粒珍珠,不消看得。”金生道:“说来果然不差,理该送还,也须面交,便看看何妨?”
那女子俄延半晌,没奈何,只得露出半身,打了一个照面。金生看见正是翠翘,不觉喜动眉宇,忙仰面举手,笑嘻嘻说道:“这钗儿原来便是王家姐姐遗失的,我金重是哪里的造化,拾得在此,却得借此又见姐姐芳容,真侥幸也。”翠翘已知是金重,也暗暗欢喜,因回说道:“金家哥哥,怎反如此说,还是小妹的造化,恰遇哥哥拾得,肯许见还。这段高义,何以图报。”金生道:“金钗能值得几何,还钗怎算得造化,要姐姐图报,只是小生拾此金钗,一片苦心,要求姐姐见怜。”翠翘道:“小妹失钗,只为贪摘桃花,忽被抓去,何曾有意。就是哥哥捡得,料亦出于偶然,有甚苦心要小妹怜念?”
金生道:“正为得铁失铁,同出无心。而因钗得失,忽然会面,岂非天缘。论起来,姐姐闺秀,小生路人,本不当轻言唐突。但恐天缘不再,会面甚难。小生这一段拾钗苦心,只得要直说了,万望姐姐勿罪。”翠翘道:“拾钗苦心,妹所愿闻,哥哥不妨直说。”金生道:“得罪了。小生虽不才,反侧好逑,不啻性命。久闻姐姐胡琴绝世,恨不能一见仙姿。怎奈缘悭分浅,依依此情有日矣。前邀天幸,得睹容光,遂令仰慕变作相思,但恨身无彩翼,不能飞傍妆台。费了千思万虑,方能谋居于此,得以痴望东墙。又朝朝夕夕,痴望到今,方能拾此金钗,以见姐姐。由此想来,则拾此钗岂非苦心乎?望姐姐可怜,怎生发付?”
翠翘听了不觉两脸通红,半晌不能言语。忽叹道:“哥哥怎如此多情,但妾女子也,虽有怜才之心,怎敢自主。承哥哥至爱,男既未婚,女亦未字,何不图百年谐老计乎?若夫因爱生情,因情失足,则非妾所知,亦非妾所愿也。”金生道:“明谕顿开茅塞。姐姐既许谐老,小生之愿遂矣,何敢复作不肖之念乎!但求一订盟,以慰渴慕。翠翘道:“郎心如玉,妾意如金,虽不设盟,又谁渝之?”金生道:“盟以申好,又何伤乎?”翠翘道:“郎欲如此,妾安敢强辞,请以异日,今立久恐有人来,还妹钗儿去吧。”金生大喜道:“墙高人矮,不能递钗,我去取件接脚物来。”
因回入房中,取银串一双,白银五两,汗巾一;又持一小梯,到假山直接墙头,与翠翘对面,献上金钗并礼物道:“微末不腆,聊为贽见。”翠翘满脸通红道:“钗敢领去,厚礼决不敢受。”金生道:“予实表真意,卿何作套辞。”翠翘笑而受之,因以手中金扇,袖内锦答之。忽闻人声,两两走散。
金生自此心快神怡,回到来凤轩中,书童烹茗消渴。晚来一盏孤灯,千种情思。书也不看,香也不烧,跏坐胡床,模想翠翘丰神。忽一阵西风,吹得窗纸儿淅淅沥沥,有如环佩之声。金生出神过度,只道美人来也。既觉其非,自笑自喜。按下金生留连思慕不题。
且说翠翘归到阁中,暗想道:“金生好情深也,我王翠翘一腔热血,今日遇知音矣。”仰见雾气当空,天清不染,树声入牖,月影穿窗,感遇金郎,喜而不寐,因成一律,诗云:
女子芳香路,儿家认得真。
名花欣顾影,娇鸟怕亲人。
自分伴明月,谁思际好春。
从天忽有美,一语已终身。
题毕,以素绢书之,欲觅人寄与金生。正是:
全凭尺素传心事,漏泄春光到客台。
不知翠翘怎生寄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两意坚蓝桥有路 通宵乐白璧无瑕
词曰:
冷语怕黄昏,凄凄独闭门。展转愁无寐,酸辛泪有痕。单衾薄枕,谁共又谁温?任他好事,好事消磨尽。只索挑灯倩影,厮伴香魂。君君,哪个承恩?笑从翡翠疏帘出,香在芙蓉小殿焚。右调《月儿高》
话说翠翘对景怀人,题了一首情诗,要寄与金重,匆匆不得其便。捱了几日,恰好王员外要领带妻女并儿子到至亲人家去上寿,翠翘探知,托病不行。候父母弟妹出门之后,忙收拾下几味佳肴,一壶美酒,先自到后花园来,要寻见金生,致谢前日还钗公案。方上墙头,只见金生早已在那里痴望。一见了翠翘,便连连跌足道:“狠心人怎不顾,盼杀小生也?”翠翘道:“岂不知郎君情切,然妾非狠心,奈父母妹弟形影难离。”金生道:“卿知我苦,虽死甘心。但今日怎敢大胆至此?”翠翘道:“喜今日合家俱去上寿,妾托病不行,故能遂心再晤,以谢前日之惠。”
金生连连致谢道:“多承费心,多承费心。”因取梯直上墙头,两人觌面,恍若遇仙,快不可言。翠翘因取出前诗,付与金生道:“一时情见乎词,非敢云诗,望郎略去诗词,见予情之所在可也。”金重看了一遍,惊喜欲狂。再看一遍,不觉津津叹羡道:“姐姐怎有如此才华,真令人快杀。此诗可谓花落无言,人淡如菊,已造绝顶,叫小生钳结不能替一词。至于一片深情,桃花潭水不足喻也。”翠翘笑道:“诗也未必甚佳,只怕郎君还是爱妾推爱于诗,故如此见赏。这且丢开,还有一事相商。”
金生道:“何事?”翠翘道:“妾治一樽,欲与郎君作音日谈。恨墙高人隔,咫尺一天,如之奈何?”金生大喜道:“芳卿有此美意,何不逾墙而过?书室无人,尽堪浃洽。”翠翘道:“不可,彼此只有一梯,立足攀援,万一有失奈何?我闻此园本是一家,后以假山隔绝,分为二宅。我想幽僻疏略处,定有相通之隙,我与郎君入洞中细察一番,或可穿凿,强似越险多多矣。”金生道:“言之有理,我们就下去寻。”
寻到一处,微有小孔,透些亮光,彼此看得见。只有碎石几块,叠断下露。二人因大喜道:“兰桥不远矣。”金生因取个铁如意,在亮处着实一连几勾,浮泥松动,淅沥下响,连草连泥脱将下来。早露出一个大缺来,可以屈身而过。金生等不得,才钻了过来,就去偎抱翠翘。翠翘拒之道:“六礼未成,怎便作此轻狂之态!郎若如此,妾不敢复见矣。”金生道:“业已蒙许为夫妇矣,此夫妇所不免,何轻狂之有?芳卿既诺之,又拒之,莫非心变?”
翠翘道:“非变也,有说焉。妾思男女悦慕,室家之大愿也,未必便伤名教。只恨始因情重,误顺良人,及至联姻,已非处子。想将来无限深情,反出一场大丑,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爱,一开男儿疑薄之门,虽悔何及!崔、张佳偶也,使其始莺娘有投梭之拒,则其后张生断无弃掷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终。惜莺娘轻身以媚张生,张生身虽昵之,心实薄之矣。人见生之弃莺,在游京之日,而不知实起于抱衾之时。再来相访,欲免羞郎之悲,乌可得乎!卓氏私奔,难免白头之叹。西子归越,且遭沉溺之悲。此实女子有以自取之,与良人无与也。愿郎以终身为图,妾以正戒自守,两两吹箫度曲,玩月联诗,极才子佳人情致,而不堕淫妇奸夫恶派。前人不必有其迹,后人不必效其尤,则吾二人独踞一席,作万古名教风流榜样,岂非极可传可法之盛事乎!”
金生感叹道:“久慕乍逢,岂不思窃取芳香。今闻正教,只觉桑濮化作河洲,钻窥皆成反侧,令人不敢生爱而生敬,虽说多情而无愧也。今既承说明,断不敢复萌邪念,可同到敝馆,畅叙片时。”翠翘道:“既要去,待妾携了酒来,与郎君作扑蝶会。”金生道:“极妙,但须快来。”翠翘点首而去。
须臾,挈一壶一盒而来,金生接着,同翠翘逾过缺来。翠翘问:“可有馆童?”金生道:“自见芳卿,悉遣去矣。”遂同入来凤轩。翠翘见左图右史,壁剑床琴,甚是清楚,因说道:“好个潇洒书斋也。”金生道:“独不念闷杀读书客么?”翠翘道:“如今也可不闷了。”金生道:“还有一些儿,若得闷怀开,除非丹桂伴嫦娥。”翠翘道:“丹桂自是郎君分内事,嫦娥天边,岂易得也。”金生道:“吾实指活嫦娥言,岂妄作天边虚想。”翠翘道:“嫦娥吾安敢比,但冰心玉洁,似不相让耳。”
金生道:“待我借花献佛,斟一杯,问嫦娥可曾裁就绿罗衣?”因递与翠翘,翠翘接饮道:“荷衣已就,惟待时奉君也。”饮毕,也满斟一觞复金生道:“权以此酒当奴巾栉。”金生双手接了道:“承赐琼浆,愿卿同寿。”对饮甚欢。金生因出素所题咏,请教翠翘。翠翘看了道:“锦心绣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家可有福消受否?”金生道:“我与卿已定盟矣,何又作此冷语,莫非又有别疑乎?若有贰心,狗彘不食吾余。”翠翘道:“妾非疑郎,记妾幼时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纵有平吴之功,不免西江之恨。前日踏青回来,又梦刘淡仙叫我题断肠十咏。这等梦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毕泪下。
金生沥酒誓道:“我金重若不得王翠翘为妻,有如此酒。”翠翘忙收泪道:“妾过矣,今日与君乍会,怎就谈断肠事!”乃洗盏更酌,传飞觞,甚觉快乐。忽见壁上一幅山居图,未有标题。翠翘道:“此画甚佳,何无题咏?”金生道:“此小生新做米家笔意,尚未标目。芳卿有兴,为我增色何如?”翠翘酒浓情快,诗兴勃然,遂不辞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挥笔便题,诗曰:
面面溪山缭绕,村村花木蒙丛。
人在渊明记里,家居摩诘图中。
翠翘题完,金生欣赏道:“写作俱工,不减卫夫人。何物天工,产此异品,真令小生爱死乐死也。尚有小阳春图,自谓奇绝,亦未标目,并求珠玉。”翠翘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伤耶?”翠翘笑而从之。展开那图,见淡黄疏绿,甚是爱人,乃走笔一绝道:
十月轻寒叶未凋,淡黄疏绿短长条。
无情有态堪怜处,日角云头雨半腰。
金生看见翠翘题咏清新敏捷,极口赞羡道:“一字一珠,虽十五座连城不易也。而寄怀深远,更得画工未到之意,可谓愈出愈奇矣。”翠翘道:“称扬太过,君意殊深。”金生道:“草草虚称,予意未申万一耳。”翠翘道:“若如君意,又将如何?”金生道:“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贮婵娟。”翠翘道:“薄命妾,怎消受得郎君恁般情况。”金生道:“据我看来,芳卿原是天上神仙,暂谪尘寰,鲰生凡胎俗骨,得奉末光。虽焚香供养,犹恐不恭,岂但金屋贮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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