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卿送客后,看看时候不早,连忙换了一套宴客的礼服,吩咐套车,直向米市胡同江苏会馆而来。到得馆中,同乡京官都朝珠补褂,跻跻跄跄地挤满了馆里东花厅,陆菶如、章直蜚、米筱亭、叶缘常、尹震生、龚弓夫,这一班人也都到了。唐卿一一招呼了。不一会,长班引进两位特客来,第一个是神清骨秀,气概昂藏,上唇翘起两簇乌须,唐卿认得就是马美菽;第二个却生得方面大耳神情肃穆须髯丰满,大概是乌赤云了。同乡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的领袖,于是送了茶,寒暄了几句,马上就请到大厅上,斟酒坐定。套礼已毕,大家慢慢谈声渐终,唐卿便先开口道:“这几天中堂为国宣劳,政躬想必健适,行旌何日徂东?国正深翘企!”美菽道:“战局日危,迟留一日,即多一日损失,中堂也迫不及待,已定明日请训后,即便启行。”直蜚道:“言和是国臣民所耻,中堂冒不韪而独行其是,足见首辅孤忠。但究竟开议后,有无把握,不致断送国脉?”赤云道:“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中堂何尝不主战!不过战必量力,中堂知己力不足,人力有余,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内容而自大轻敌者,轻言开战。现时战的效验,已大张晓喻了,中堂以国为重,决不负气。但事势到此,只好尽力做去,做一分是一分,讲不到有把握没把握的话了。”弓夫道:“海军是中堂精心编练,会操复奏,颇自夸张。前敌各军亦多淮军精锐,何以大东遇敌,一蹶不振;平壤交绥,望风而靡?中堂武勋盖代,身总师干,国力之足不足,似应稍负责任!”美菽笑道:“弓夫兄,你不是局外人,海军经费每年曾否移作别用?中堂曾否声明不敷展布?此次失败,与机械不具有无关系?其他军事上是否毫无掣肘?弓夫兄回去一问令叔祖,当可了然。但现在当局,自应各负各责,中堂也并不诿卸。”震生忽愤愤插言道:“我不是袒护中堂,前几个月,大家发狂似地主战,现在战败了,又动辄痛骂中堂。我独以为这回致败的原因,不在天津,在京师。中堂思深虑远,承平之日,何尝不建议整饬武备?无奈封章一到,几乎无一事不遭总署及户部的驳斥,直到高升击沉,中堂还请拨巨帑构械和倡议买进南美洲铁甲船一大队,又不批准。有人说蕞尔日本,北洋的预备已足破敌,他说这话,大概已忘却了历年自己驳斥的案子了!诸位想,中堂的被骂,冤不冤呢?”筱亭见大家越说越到争论上去,大非敬客之道,就出来调解其间道:“往事何必重提,各负各责。自是美菽先生的名论,以后还望中堂忍辱负重,化险为夷,两公左辅右弼,折冲御侮,是此次中堂一行,实中国四万万人所托命,敢致一觥,为中国前途祝福!为中堂及二公祝福!”筱亭说罢,立起来满饮了一杯。大家也都饮了一杯。美菽和赤云也就趁势告辞离了江苏会馆,到别处去了。这里同乡京官也各自散归。
话分两头。我现在把京朝的事暂且慢说,要叙叙威毅伯议和一边的事了。且说马、乌两参赞到各处酬应了一番,回到东城贤良寺威毅伯的行辕,已在黄昏时候。门口伺候的人们看见两人,忙迎上来道:“中堂才回来,便找两位大人说话。”两人听了,先回住屋换上便衣,来到威毅伯的办公室,只见威毅伯很威严地端坐在公事桌上,左手捋着下颔的白须,两只奕奕的眼光射在几张电报纸上。望见两人进来,微微地动了一动头,举着右手仿佛表示请坐的样子,两人便在那文案两头分坐了。威毅伯一壁不断地翻阅文件,一壁说道:“今天在敬王那里,把一切话都说明了,请他第一不要拿法、越的议和来比较,这次的议和,就算有结果,一定要受万人唾骂;但我为扶危定倾起见,决不学京朝名流,只顾迎合舆论,博一时好名誉,不问大计的安危。这一层要请王爷注意!又把要带荫白大儿做参赞的事,请他代奏。敬王倒很明白爽快,都答应了。明天我们一准出京,你们可发一电给罗道积丞、曾守润孙,赶紧把放洋的船预备好,到津一径下船,不再耽搁了。”赤云道:“我们国书的款式,转托美使田贝去电给伊藤,是否满意,尚未得复,应否等一等?”威毅伯道:“复电才来,伊藤转呈日皇,非常满意。日皇现在广岛,已派定内阁总理伊藤博文、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为权大臣,在马关开议,并先期到彼相候。”美菽道:“职道正欲回明中堂,适间得到福参赞世德的来电,我们的船已雇了公义、生义两艘。何时启碇?悉听中堂的命令。”威毅伯忽面现惊奇的样子道:“这是个匿名信,奇怪极了!”两人都站起凑上来看,见一张青格子的白绵纸上写着几句似通非通的汉文,信封上却写明是“日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小山”发的。信文道:
支那权大使殿,汝记得小山清之介乎?清之介死,汝乃可独生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十一日预告。
马、乌二人猜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威毅伯掀髯微笑道:“这又是日本浪人的鬼祟!七十老翁,死生早置度外,由他去吧!我们干我们的。”随手就把它撩下了,一宿匆匆过去。
次日,威毅伯果然在皇上、皇太后那里请训下来,随即率同马、乌等一班随员乘了专轮回津。到津后,也不停留,自己和大公子、美国前国务卿福世德、马美菽、乌赤云等坐了公义船,其余罗积丞、曾润孙一班随员翻译等坐了生义船。那天正是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在风雪漫天之际,战云四逼之中,鼓轮而东,海程不到三天,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马关。日本外务省派员登舟敬迓,并说明伊藤、陆奥两大臣均已在此恭候,会议场所择定春帆楼,另外备有大使的行馆。威毅伯当日便派公子荫白同着福参赞先行登岸,会了伊藤、陆奥两权,约定会议的时间。第二天,就交换了国书,移入行馆。第三天,正式开议,威毅伯先提出停战的要求。不料伊藤竟严酷地要挟,非将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准由日军暂驻,作为抵押,不允停战。威毅伯屡次力争,竟不让步。这日正二十八日四点钟光景,在第三次会议散后,威毅伯积着满腔愤怒,从春帆楼出来,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约的时候,自己何等的骄横,现在何等的屈辱,恰好调换了一个地位。一路的想,猛抬头,忽见一轮落日已照在自己行馆的门口,满含了惨淡的色彩,不觉发了一声长叹。叹声未毕,人丛里忽然挤出一个少年,向轿边直扑上来,崩的一声,四围人声鼎沸起来,轿子也停下来了,觉得面上有些异样,伸手一摸,是湿血,方知自己中了枪了。正是:
问谁当道狐狸在?何事惊人霹雳飞。
不知威毅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棣萼双绝武士道舍生 霹雳一声革命团特起
话说上回说到威毅伯正从春帆楼会议出来,刚刚走近行馆门口,忽被人丛中一少年打了一枪。此时大家急要知道的,第一是威毅伯中枪后的性命如何?第二是放枪谋刺的是谁?第三是谋刺的目的为了什么?我现在却先向看官们告一个罪,要把这三个重要问题暂时都搁一搁,去叙一件很遥远海边山岛里田庄人家的事情。
且说那一家人家,本是从祖父以来,一向是种田的。直传到这一代,是兄弟两个,曾经在小学校里读过几年书,父母现都亡故了。这兄弟俩在这村里,要算个特色的人,大家很恭维地各送他们一个雅绰,大的叫“大痴”,二的叫“狂二”。只为他们性情虽完相反,却各有各的特性。哥哥是很聪明,可惜聪明过了界,一言一动,不免有些疯癫了。不过不是直率的疯癫,是带些乖觉的疯癫。他自己常说:“我的脑子里是空虚的,只等着人家的好主意,就抓来发狂似地干。”兄弟是很愚笨,然而愚笨透了顶,一言一动,倒变成了骄矜了。不过不是豪迈的骄矜,是一种褊急的骄矜。他自己也常说:“我的眼光是一直线,只看前面的,两旁和后方,都悍然不屑一顾了。”他们兄弟俩,各依着天赋的特性,各自向极端方面去发展,然却有一点是完一致,就为他们是海边人,在惊涛骇浪里生长的,都是胆大而不怕死。就是讲到兄弟俩的嗜好,也不一样。前一个是好酒,倒是醉乡里的优秀分子;后一个是好赌,成了赌经上的忠实宗徒。你想他们各具天才,各怀野心,几亩祖传下来的薄田,那个放在眼里?自然地荒废了。他们既不种田,自然就性之所近,各寻职业。大的先做村里酒吧间跳舞厅里的狂舞配角,后来到京城帝国大戏院里充了一名狂剧俳优。小的先在邻村赌场上做帮闲,不久,他哥哥把他荐到京城里一家轮盘赌场上做个管事。说了半天,这兄弟俩究是谁呢?原来哥哥叫做小山清之介,弟弟叫做小山六之介,是日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人氏。他们俩虽然在东京都觅得了些小事,然比到在大岛村出发的时候,大家满怀着希望,气概却不同了。自从第一步踏上了社会的战线,只觉得面前跌脚绊手的布满了敌军,第二步再也跨不出。每月赚到的工资,连喝酒和赌钱的欲望都不能满足,不觉彼此有些垂头丧气的失望了。况且清之介近来又受了性欲上重大的打击,他独身住在戏院的宿舍里。有一回,在大醉后失了本性的时候,糊糊涂涂和一个宿舍里的下女花子有了染。那花子是个粗蠢的女子,而且有遗传的恶疾,清之介并不是不知道,但花子自己说已经医好了。清之介等到酒醒,已是悔之无及。不久,传染病的症象渐渐地显现,也渐渐地增剧。清之介着急,瞒了人请医生去诊治几次,化去不少的冤钱,只是终于无效。他生活上本觉着困难,如今又添了病痛,不免怨着天道的不公,更把花子的乘机诱惑,恨得牙痒痒的。偏偏不知趣的花子,还要来和他歪缠,益发挑起他的怒火。每回不是一飞脚,便是一巴掌,弄得花子也莫名其妙。有一夜,在三更人静时,他在床上呻吟着病苦的刺激,辗转睡不稳,忽然恶狠狠起了一念,想道:“我原是清洁的身体,为什么沾染了污瘢?舒泰的精神,为什么纠缠了痛苦?现在人家还不知道,一知道了,不但要被人讥笑,还要受人憎厌。现在我还没有爱恋,若真有了爱恋,不但没人肯爱我,连我也不忍爱人家,叫人受骗。这么说,我一生的荣誉幸福,都被花子一手断送了。在花子呢,不过图逞淫荡的肉欲,冀希无餍的金钱,害到我如此。我一世聪明,倒钻了蠢奴的圈套;部人格,却受了贱婢的蹂躏。想起来,好不恨呀!花子简直是我唯一的仇人!我既是个汉子,如何不报此仇?报仇只有杀!”想罢,在地铺上倏地坐起来,在桌子上摸着了演剧时常用的小佩刀,也没换衣服,在黑暗中轻轻开了房门,一路扶墙挨壁下了楼。他是知道下女室的所在,刚掂着光脚,趁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认准了花子卧房的门,一手耀着明晃晃的刀光,一手去推。门恰虚掩着,清之介咬了一咬牙,正待撺进去,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扑上面来,吹得清之介毛发悚然,昂着火热的头,慢慢低了下来;竖着执刀的手,徐徐垂了下来,惊醒似地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杀人吗?杀人,是个罪;杀人的人,是个凶手。那么,花子到底该杀不该杀呢?她不过受了生理上性的使命,不自觉地成就了这个行为,并不是她的意志。遗传的病,是她祖父留下的种子,她也是被害人,不是故意下毒害人。至于图快乐,想金钱,这是人类普遍的自私心,若把这个来做花子的罪案,那么世界人没一个不该杀!花子不是耶稣,不能独自强逼她替人类受惨刑!花子没有可杀的罪,在我更没有杀她的理。我为什么要酒醉呢?冲动呢?明知故犯的去冒险呢?无爱恋而对女性纵欲,便是蹂躏女权,传染就是报应!人家先向你报了仇,你如何再有向人报仇的权?”清之介想到这里,只好没精打采地倒拖了佩刀,踅回自己房里,把刀一丢,倒在地铺上,把被窝蒙了头,心上好象火一般的烧炙,知道仇是报不成,恨是消不了,看着人生真要不得,自己这样的人生更是要不得!病痛的袭击,没处逃避;经济的压迫,没法推开;讥笑的耻辱,无从洗涤;憎厌的丑恶,无可遮盖。想来想去,很坚决地下了结论: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解脱一切的苦。什么路?什么法子?就是自杀!那么马上就下手吗?他想:还不能,只因他和兄弟六之介是很友爱的,还想见他一面,嘱咐他几句话,等到明晚再干还不迟。当夜清之介搅扰了一整夜,没有合过眼,好容易巴到天明,慌忙起来盥洗了,就奔到六之介的寓所。那时六之介还没起,被他闯进去叫了起来,六之介倒吃惊似地问道:“哥哥,只怕天不早了罢?我真睡糊涂了!”说着,看了看手表道:“呀,还不到七点钟呢!哥哥,什么事?老早的跑来!”忽然映着斜射的太阳光,见清之介死白的脸色,蹙着眉,垂着头,有气没力地倒在一张藤躺椅上,只不开口,心里吓了一跳,连连问道:“你怎么?你怎么?”清之介没见兄弟之前,预备了许多话要说。谁知一见面,喉间好象有什么鲠住似的,一句话也挣不出来。等了好半天,被六之介逼得无可如何,才吞吞吐吐把昨夜的事说了出来。原定的计划,想把自杀一节瞒过。谁知临说时,舌头不听你意志的使唤,顺着口淌了出来。六之介听完,立刻板了脸,发表他的意见道:“死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哥哥自杀的目的,做兄弟的实在不懂!怕人家讥笑吗?我眼睛里就没有看见过什么人!怕人家憎厌我吗?我先憎厌别人的亲近我!怕痛苦吗?这一点病的痛苦都熬不住,如何算得武士道的日本人!自杀是我赞美的,象哥哥这样的自杀,是盲目的自杀,否则便是疯狂的自杀。我的眼,只看前面,前面有路走,还有很阔大的路,我决不自杀。”清之介被六之介这一套的演说倒堵住了口。当下六之介拉了他哥哥同到一家咖啡馆里,吃了早餐,后来又送他回戏院,劝慰了一番,晚间又陪他同睡,监视着。直到清之介说明不再起自杀的念头,六之介方放心回了自己的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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