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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清.金松岑、曾朴著

日期:2021-02-26
摘要: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金殿才人,平康佳丽,间气钟情吴苑。輶轩西展,遽瞒着灵根,暗通瑶怨。孽海飘流,前生冤果此生判。群龙九馗宵战,值钧天烂醉,梦魂惊颤。虎神营荒,鸾仪殿辞,输尔外交纤腕。大千公案,又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


羡煞紫云傍霄汉,凭红线界华戎。

不知彩云见了毕叶问他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误下第迁怒座中宾 考中书互争门下士

话说雯青正与毕叶在客厅上讲论中俄交界图的价值,彩云就掀帘进来,身上还穿着一身觐见的盛服。雯青就吃了一惊,正要开口,毕叶早抢上前来与彩云相见,恭恭敬敬地道:“密细斯觐见回来了。今天见着皇后陛下,自然益发要好了;赏赐了什么东西,可以叫我们广广眼界吗?”彩云略弯了弯腰,招呼毕叶坐下,自己也坐在桌旁道:“妾正要请教先生一件事哪!昨天妾在维亚太太家里拍照的时候,仿佛看见那写真师的面貌和先生一样,匆匆忙忙,不敢认真,到底是先生不是?”毕叶怔了怔道:“什么维亚太太?小可却不认得,小可一到这里,就蒙维多利亚皇后赏识了小可的油画。昨天专诚宣召进宫,就为替密细斯拍照。皇后命小可把昨天的照片放大,照样油画。听宫人们说,皇后和密细斯非常的亲密,所以要常留这个小影在日耳曼帝国哩!怎么密细斯倒说在维亚太太家碰见小可呢?”彩云笑道:“原来先生也不知底细,妾与维多利亚皇后虽然交好了一个多月,一向只知道她叫维亚太太,是公爵夫人罢咧,直到今天觐见了,才知道她就是皇后陛下哩!

真算一桩奇闻!”

且说雯青见彩云突然进来,心中已是诧异;如今听两人你言我语,一句也不懂,就忍不住问彩云:“怎么你会认识这里的皇后呢?”彩云就把如何在郁亨夫人家认得维亚太太,如何常常往来,如何昨天约去游园,如何拍照,直到现在觐见德皇,赐了锦匣,自己到车子里开看,方知维亚就是维多利亚皇后的托名,前前后后、得意扬扬地细述了一遍,就把那照片递给雯青。雯青看了,自然欢喜,就向着毕叶道:“别尽讲这个了。毕叶先生,我们讲正事吧!那图价到底还请减些。”毕叶还未回答,彩云就抢说道:“不差。我正要问老爷,这几张破烂纸,画得糊糊涂涂的,有什么好看,值得化多少银子去买它!老爷你别上了当!”雯青笑道:“彩云,你尽管聪明,这事你可不懂了。我好容易托了这位先生,弄到了这幅中俄地图。我得了这图,一来可以整理整理国界,叫外人不能占踞我国的寸土尺地,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二来我数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补证》,从此都有了确实证据,成了千秋不刊之业,就是回京见了中国著名的西北地理学家黎石农,他必然也要佩服我了。这图的好处正多着哩!不过这先生定要一千镑,那不免太贵了!”彩云道:“老爷别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唎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哩!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难道算替清朝开了疆拓了地吗?依我说,还是省几个钱,落得自己享用。这些不值一钱的破烂纸,惹我性起一撕两半,什么一千镑、二千镑呀!”雯青听了彩云的话倒着急起来,怕她真做出来,连忙拦道:“你休要胡闹,你快进去换衣服吧!”彩云见雯青执意要买那地图,倒赶她动身,就骨都着嘴,赌气扶着丫鬟走了。这里毕叶笑道:“大人这一来不情极了!你们中国人常说干金买笑,大人何妨千镑买笑呢!”雯青笑了一笑。毕叶又接着说道:“既这么着,看大人分上,在下替敝友减了二百镑,就是八百镑吧!”雯青道:“现在这里诸事已毕,明后天我们就要动身赴贵国了。这价银,你今天就领下去,省得周折,不过要烦你到戴随员那里走一遭。”说着,就到书桌上写了一纸取银凭证,交给毕叶。毕叶就别了雯青,来找戴随员把凭证交了,戴随员自然按数照付。正要付给时候,忽见阿福急急忙忙从楼上走来,见了戴随员,低低地附耳说了几句。戴随员点头,便即拉毕叶到没人处,也附耳说了几句。毕叶笑道:“贵国采办委员,这九五扣的规矩是逃不了的,何况……”说到这里,顿住了,又道:“小可早已预备,请照扣便了。”当时戴随员就照付了一张银行支票。毕叶收着,就与戴随员作别,出使馆而去。这里,雯青、彩云就忙忙碌碌,料理动身的事。

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雯青就带了彩云及参赞翻译等,登火车赴俄。其时天气寒冽,风雪载途,在德界内尚常见崇楼杰阁,沃野森林,可以赏眺赏眺;到次日一入俄界,则遍地沙漠,雪厚尺余,如在冻天雪窖中矣。走了三日夜,始到俄都圣彼得堡,宏敞雄壮,比德京又是一番气象。雯青到后,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国使馆三层洋楼里,安顿眷属,于是拜会了首相吉尔斯及诸大臣。接着觐见俄帝,足足乱了半个月。诸事稍有头绪,那日无事,就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购图及彩云拍照的两件得意事,详详细细告诉了菶如。又把那新购的地图,就托次芳去找印书局,用五彩印刷。因为地图自己还要校勘校勘,连印刷,至快要两三个月,就先把信发了。

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来时候接着的。当时,菶如把信看完,连说奇闻!他夫人问他,菶如照信念了一遍。正说得高兴,只见菶如一个着身管家,上来回道:“明天是朝廷放会试总裁房官的日子,老爷派谁去听宣?”菶如想一想道:“就派你去吧,比他们总要紧些!”那管家诺诺退出。当时无话。次日天还没亮,那管家就回来了。菶如急忙起来,管家老远就喊道:“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菶如接过单子,见正总裁是大学士高扬藻号理惺,副总裁就是潘尚书和工部右侍郎缪仲恩号绶山的,也是江苏人,还有个旗人。菶如不甚在意。其余房官,袁尚秋、黄仲涛、荀子珮那班名士,都在里头。同乡熟人,却有个姓尹,名宗汤,号震生,也派在内。只有菶如向隅。不免没神打采的丢下单子,仍自回房高卧去了。

按下不表。

且说潘尚书本是名流宗匠,文学斗山,这日得了总裁之命,夹袋中许多人物,可们脱颖而出,欢喜自不待言。尚书暗忖:这回伙伴中,余人都不怕他们,就是高中堂和平谨慎,过主故常,不能容奇伟之士,总要用心对付他,叫他为我使、不为我敌才好。当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径进闱。三位大总裁都已到齐,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潘尚书先说口道:“这回应举的很多知名之士,大家阅卷倒要格外用心点儿,一来不负朝廷委托;二来休让石农独霸,夸张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屈真才,仗诸位相助。但依愚见看来,暗中摸索,只能凭文去取,哪里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况且名士虚声,有名无实的多哩!”缪侍郎道:“现在文章巨眼,天下都推龚、潘。然兄弟常见和甫先生每阅一文,翻来覆去,至少看十来遍,还要请人复看;瀛翁却只要随手乱翻,从没有首尾看完过,怎么就知好歹呢?”潘尚书笑道:“文章望气而知,何必寻行数墨呢!”家议论一会,各自散归房内。

过了数日,头场已过,砾卷快要进来,各房官正在预备阅卷,忽然潘尚书来请袁尚秋,大家不知何事。尚秋进去一句钟工夫方始出来,大家都问什么事。尚秋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子珮,仲涛、震生都来看。子珮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章骞,号直蜚,南通州;闻鼎儒,号韵高,江西;

姜表,号剑云,江苏;米继曾,号筱亭,江苏;

苏胥,号郑龛,福建;吕成泽,号沐庵,江西;

杨遂,号淑乔,四川;易鞠,号缘常,江苏;

庄可权,号立人,直隶;缪平,号奇坪,四川。子珮看完这一页,就把册子合上,笑道:“原来是花名册,八瀛先生怎么吩咐的呢?”尚秋道:“这册子上拢共六十二人,都是当世名人,要请各位按着省分去搜罗的。章、闻两位尤须留心。”子珮道:“那位直蜚先生,但闻其名,却大不认得。韵高原是熟人,真算得奇材异能了,兄弟告诉你们一件事:还是在他未中以前,有一回在国子监录科,我们有个同乡给他联号,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进来手里就拿着三四本卷子,已经觉得诧异。一坐下来,提起笔如飞的只是写,好象抄旧作似的。那同乡只完得一篇四书文,他拿来一迭卷子都写好了。忽然停笔,想了想道:‘啊呀,三代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那同乡本是讲程、朱学的,就勃然起来,高声道:‘先生既是名教中人,怎么连三代都忘了?’他笑着低声道:‘这原是替朋友做的。’那同乡见他如此敏捷,忍不住要请教他的大作了。拜读一遍,真大大吃惊,原来四篇很发皇的时文、四道极翔实的策问,于是就拍案叫绝起来。谁知韵高却从从容容笑道:‘先生谬赞不敢当,哪里及先生的大著朴实说理呢!’那同乡道:‘先生并未见过拙作,怎么知道好呢?这才是谬赞!’他道:‘先生大著,早已熟读。如不信,请念给先生听,看差不差!”说罢,就把那同乡的一篇考作,从头至尾滔滔滚滚念了一遍,不少一字。你们想这种记性,就是张松复生,也不过如此吧!”震生道:“你们说的不是闻韵高吗?我倒还晓得他一件故事哩!他有个闺中谈禅的密友,却是个刎颈至交的娇妻。那位至交,也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直臣,就为妄劾大臣,丢了官儿,自己一气,削发为僧,浪迹四海,把夫人托给韵高照管。不料一年之后,那夫人倒写了一封六朝文体的绝交书,寄与所夫,也遁迹空门去了。这可见韵高的辞才无碍,说得顽石点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尚秋道:“这是传闻的话,恐未必确吧!”仲涛道:“那章直蜚是在高丽办事大臣吴长卿那里当幕友的。后来长卿死了,不但身后萧条,还有一笔大亏空,这报销就是直蜚替他办的。还有人议论办这报销,直蜚很对不起长卿呢。”震生说:“我听说直蜚还坐过监呢!这做监的原因,就为直蜚进学时冒了如皋籍,认了一个如皋人同姓的做父亲,屡次向直蜚敲竹杠,直蜚不理会。谁知他竟硬认做真子,勾通知县办了忤逆,革去秀才,关在监里。幸亏通州孙知州访明实情,那时令尊叔兰先生督学江苏,才替他昭雪开复的哩!仲涛回去一问令尊,就知道了。”原来尹震生是江苏常州府人,现官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为人戆直敢任事,最恨名士。且喜修仪容,车马服御,华贵整肃,远远望去,俨然是个旗下贵族。当下说了这套话,就暗想道:“这班有文无行的名士,要到我手中,休想轻轻放过。”大家正谈得没有收场,恰好内监试送进硃卷来,于是各官分头阅卷去了。

且说有一天,子珮忽然看着一本卷子是江苏籍贯的,三篇制义高华典实,饶有国初刘熊风味;经义亦原原本本,家法井然;策问十事对九,详博异常,就大喜道:“这本卷子,一定是章直蜚的了。”连忙邀了尚秋、仲涛来看。大家都道无疑的,快些加上极华的荐批,送到潘尚书那里,大有夺元之望。子珮自然欢喜,就亲自袖了卷子,来到潘尚书处。刚走到尚书卧室廊下,管家进去通报,子珮在帘缝里一张,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靠窗朝南一张方桌上,点着一对斤通的大红蜡,火光照得满室通明,当中一个香炉,尚书衣冠肃肃,两手捧着一炷清香,对着桌上一大堆卷子,嘴里哝哝不知祷告些什么。祷告完了,好象眼睛边有些泪痕,把手揩了一揩,却志志诚诚地磕了三个大头,然后起来。那管家方敢上前通报。尚书连忙叫请子踠进去。尚书就道:“这会你们把好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实在拥挤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老夫弄得没有法儿,只好赔着一付老泪,磕着几个响头,就算尽了一点爱士心了。”说罢,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子珮道:“章直蜚的卷子,门生今天倒找着了。”尚书很惊喜道:“在哪儿呢?”子珮连忙在袖中取出。尚书一手抢去,大略翻了一翻,拍手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费工夫。’可惜会元已经被高中堂定去,只索给他争一争了!”说毕,就叫管家伺候,带了卷子去见高中堂,叫子珮就在这里等等儿。去了没多大的工夫,尚书手舞足蹈地回来道:“好了,定了。”子珮道:“怎么定的?”尚书道:“高中堂先不肯换,给我说急了,他倒发怒,竟把先定元的那一本撤了,说让他下科再中元吧!这人真晦气,我也管不得了!”子珮就很欢喜地出来,告诉大家,都给他道贺。只有震生暗笑他们呆气,自己想江西闻韵高的卷子,光罢给我打掉了。

光阴容易,转瞬就是填榜的日子。各位总裁、房考衣冠齐楚,会集至公堂,一面拆封唱名,一面填榜,从第六名起,直填到榜尾。其中知名之士,如姜表、米继曾、吕成泽、叶鞠、杨遂诸人,倒也中了不少。只有章直蜚、闻韵高两人,毫无影踪。潘尚书心里还不十分着急,认定会元定是直蜚、韵高,或也在魁卷中。直到上灯时候,至公堂上,点了万支红蜡,千盏纱灯,火光烛天,明如白昼,大家高高兴兴,闹起五魁来。潘尚书拉长耳朵,只等第一名唱出来,必定是江苏章骞。谁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朗朗地喊了姓刘名毅起来。尚书气得须都竖了。子珮却去拣了那本撤掉的元卷,拆开弥封一看,可不是呢!倒明明写着章骞的大名。这一来真叫尚书公好似哑子吃黄连了。填完了榜大家各散,尚书也垂头丧气的,自归府第去了。接着朝考殿试之后,诸新贵都来谒见,几乎把潘府的门限都踏破了。尚书礼贤下士,个个接见,只有会元公来了十多次,总以闭门羹相待。会元公益发疑惧,倒来得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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