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刚母子,得信赶回,已是天晚。火势正焰,无法可救。是日,井氏回来,只得宿在船上。可怜几十万家私,尽成灰烬。只有二处典铺并田地不曾烧得,放债帐簿,并无片纸,惟有田产租簿,并典中数目,子刚带在庄上。明早,子刚不知履安尸首在何处,打发井氏往庄上,唤附近欠债人家,一概蠲免,着他同家人扒运瓦砾。直弄到第五日,在粪窖扒出尸首,遍体斑烂,火气入腹,像一个癞虾蟆,买棺盛殓埋葬。在庄上再起几间屋,重置一番家伙。自此以后,人人藉口谈论履安恶报。子刚闻得,遂发狠要做挣气的事。算计后年科举,有服,考不得。及至服满,又下不得秋闱,遂援例入监。把家事托几个管家执掌,竟坐监读书。一去数月,颜氏见媳妇不肯做家,惟图安逸,未免说了几句。井氏回娘家去了,屡接不回。直至岁终,娘家也无盘盒,突然送来。过了新春,子刚抵家,井氏床头告诉,意欲另居。子刚溺于私爱,想前贾氏被母亲憎嫌死了,今我在家日少,倘妻子气出病来,悔之晚矣。遂托言“在庠诸友,会考作文不便”,竟与井氏移居入城,带丫头一个,炊爨老婆一个,并跟随的书童,住在城内灵官庙前。过了月余,子刚下乡探母,料理些家事,一去数日。
原来,井氏是最淫的妇人。前夫姓庄,做亲未及一年,弄成怯症。谁知,此病身虽瘦,下边虚火愈炽。井氏全不体惜,夜无虚度。看看髓枯血竭,不几月而死。到了三七,井氏孤零不过,将次傍晚,往孝堂假哭。忽丈夫一个书童,年纪十六七,井氏平日看上的,走来道:“奶奶,天晚了,进去罢。”井氏故意道:“想是你要奸我么?”书童吓得转身就走。井氏唤住,附耳低声道:“我怕鬼,今晚你来伴我。”书童笑允。黄昏进房,却是精力未足,不堪洪治鼓铸。至五七,公姑拜忏亡儿,井氏窥见个沙弥嫩白,到晚引入房来。岂期耳目众多,为阿姑知觉。阿姑气愤不过,请他父母说知,殡过儿子,就把媳妇转嫁子刚。娶过门时,子刚是少年英俊,井氏美貌妖娆,两下中意。及履安打死人,惊回数日,自在母家,清净不过,要结个相知又再没有,竟和厨下一个粗用人,叫做汲三,弄上了。后来,子刚坐监,颜氏屡接不回者,恋汲三也。谁知,事无不破,一日被母亲见了,责逐汲三,叱回女儿,永不许见面。所以,无盘无盒送来。今子刚移居城内,往乡探母,一去数日。井氏终朝起来,无一刻不想取乐,只得前门后门倚望。原来,他后门对着灵官庙,庙门外,左右一带桫拉木,有两个乞儿歇宿在内。一日,下起暴雨,井氏在后门窥探,瞧见庙前一个乞儿,见街上无人,望东解手,露出阳物,十分雄伟。心中喜道:“经历数个,俱不如他,作用决然不同”想了一回,只见雨止天晴,乞儿走来道:“奶奶,舍我赵大几个钱。”井氏遂问道:“你叫赵大么?这样一个人,为甚么讨饭吃?”赵大道:“奶奶,我也有些家私,只因爱赌,穷了。没奈何做这事。”井氏道:“你进来,我取钱与你,还有话对你说。”
赵大跨入门内,井氏取出旧布裤一条,短夏布衫一件,又付钱一百,道:“央你一事。我相公结识个妇人,在北门内第三家,不肯回来。你将这钱,到浴堂洗个澡,着了这衣服,到黄昏人静,替我去问一声‘吴相公可在此?’他若说不在,你不要讲甚么,转身就走来回复我。若街上有人,你不要进来,虚掩着门等你。进来不要声唤,恐丫头听见对相公说,道我察他的是非。”又领赵大进一重门道:“你悄悄到这外厢来。”赵大道:“晓得。”去了。
黄昏时,赵大到北门问时,那家人应道:“不晓得甚么吴相公。”转回庙前,见街上无人,推门时,果然虚掩。挨到外厢,是朝东屋。是夜,四月念。一更余后,月色横空。走入侧门,看见儿开着,窗边一张春凳,井氏仰睡在那里,身上着一件短白罗衫,下边不着裤子,系一条纱裙。两条腿擘开,把一只小脚架在窗槛上,一只左脚曲起,踏在凳角上。月下露出雪白腿儿,只一幅裙掩着羞羞。赵大见角门闭着,四顾无人,低低唤一声:“奶奶!”不应。把金莲粉腿看了半日,不禁火炽。再唤一声:“奶奶!”又不应。轻轻起其裙,掀在半边,露出那含香豆蔻。赵大色胆如天,竟潜入花房。幸喜开门揖盗。未几,凳角头一只脚,已翘起来。又少顷,架在窗槛上的一发缩起。赵大暗想:他有些醒了。但他睡在梦中,未知认着那一个。他若叫喊,我走了就是。遂放胆施展。却见井氏:身如泛月扁舟,摇动半江春水;足似凌风双燕,颉颃一片秋云。赵大见其淫荡,唤他一声。井氏假意道:“你怎么奸我?”赵大道:“特来回复奶奶。可怜奶奶,月夜无聊,故此奉承。”井氏道:“相公可在那里?”赵大道:“他说不在。”井氏道:“我方才睡着,不意被你所污。今相公既不顾我与别人快活,我也凭你罢了。”赵大恣意奔突,两下十分得意。约赵大:“夜夜须来。”睡到五更,把二两银与他道:“你今不要讨饭了,将就做些生理,我逐渐接济你。”
不料,赵大伙伴,叫做终三,见赵大穿着夏布衫,身边又有银子用,疑是那里去偷来。到二十三日,在桫拉木栅里,见井氏在后门里丢眼色。终三走进一看,并无他人,只有赵大站在墙边。遂留心觉察,远远瞧着。到夜静无人,只见赵大溜进去了。终三守在门口,到三更还不出来。走去摸后门,却不曾上栓。潜踪而进,挨近右厢门首。只听得淫声浪语,妇人与赵大狠战。终三缩出后门,想道:不信世间有此贱妇。且待我设计制了赵大,也去试他一试。赵大五更出来,直睡至上午。终三买两碗酒,街上讨些骨头骨脑嘎酒的,来对赵大道:“大哥,我连日身子不快,今日特买酒来,要请你畅饮一杯。”赵大道:“我怎好独扰你?我也去买一壶来。”就提瓦缶去打酒,又买只熟鸡回来,猜拳行令。终三是留心的,赵大是开怀的,直吃到晚,不觉大醉。终三又把他灌了几杯,眼见得醉翻了。遂把衣服脱下,穿在自己身上,等到街上无人,走过街来。见他后门虚掩,推开进去。井氏在黑暗中道:“我等你好久。”遂曳着终三手,到厢房来。
是夜点灯,桌上摆着酒肴。井氏定睛看时,吃了一惊,不是赵大。终三道:“奶奶不必惊疑,我是赵大的伙伴。他今日醉了,恐负奶奶之约,特央我来的。”看官,若是井氏有些廉耻,必竟推却一番。孰知,他听说赵大央他来的,先被拿住禁头,开口不得。终三见不做声,吹熄了灯,恣情苟合。
那赵大,一觉醒来,已是五鼓。急急爬起,不见了衣服,又不见终三,心慌性急。恐负井氏,竟赤身挨入门来。走到右厢,只听得唧唧哝哝,淫声溢户。仔细一听,却是井氏与终三说话。赵大大怒,欲上前争奸,却想井氏面上不好看。按定心头,退出后门,走进庙来。只见两个公人,把手上索,颈上一套,喝道:“贼精,做得好事!速把平日所偷何家,直说出来,免你上吊。”看官,原来两个公差,因北门人家失了贼,县中缉捕。见昨日赵大买鸡,露出银子,就想这花子必定做贼,故来挨访。见他在人家出来,故此扭祝赵大道:“我非是贼。”公人打了几掌道:“你不做贼,为何在这人家出来?不吊不招。”赵大情急,又恨终三,只得说道:“不是贼,是听个奸情。”正说时,有两个光棍,夜里赌钱,输了回来,见公人锁了花子,立住脚看。赵大道:“是我一个伙伴,奸淫这家奶奶,我去窃听。如今还在那里,却不干我事。”四人听了,牵着赵大,赶入屋来。只见妇人与终三,赤身搂抱。两个光棍,因赌钱输了,撞到床前,把衣被卷个精光,跑出后门,招呼众人道:“你们大家来看奸情。”此时,街坊上走的人多了,拥满房屋。只见,公人将手索系着两个花子,妇人一丝不挂。众人道:“这样美妇人,伴着死花子,也是禽兽了。”井氏把终三一看,浑身黑癞,两腿肉烂,悔恨不及。央求众人,愿出银两告饶。几个有年纪的道:“他有丈夫,银子诈他不得的。但如此伤风败俗,必要解官发落为是。”众人道:“有理。”遂唤出丫头,讨件衣服与他穿了,下边束着单裙,不许他着裤子。此时,井氏身不由己,被众人推到街上。复有两个恶少,把井氏后边裙幅托起,露出雪白屁股,引得合街人大笑。解上堂来。
此时,楚卿亦出来看。俞彦伯升堂,欲解楚卿愁闷,把井氏拶起,要他将生平偷汉的事供出。井氏忍痛不过,只得把和尚、汲三、赵大前后等情,尽招出来。彦伯道:“这,古今罕有。”抽签把两个花子各责四十,号枷一月。
正要把井氏发落,只见一人上前揖道:“生员不幸断弦,结此贱妇。向因外出,适才回家,已知始末。此妇非人类,不烦老父母费心,待生员杀了就是。”竟向袜筒里拔出刀来。原来是吴子刚。彦伯向来是认得的,便急叫:“莫动手!”子刚那里肯听?竟奔近井氏,把刀劈下。幸亏两个皂隶,怜妇人标致,又见本官吩咐莫动手,把竹板一架,已削去半片竹片。又把竹板一格,把他刀打在地下。彦伯对子刚道:“贤契侠肠如此,若在家里,杀了何妨?但既经本县,自有国典,公堂之上,持刀杀人,反犯款了。本县自有处法,请付度外就是。”子刚听了,一揖而出。彦伯把井氏收监,出票唤他父母。不多时,差人回复,他父母说没有女儿,不来认他。彦伯即唤几名皂快:“往四门选取少壮无妻花子数名,明日早堂听候。”公差去了,彦伯退堂。
明早,拿了十余个花子到县。彦伯自监中提出井氏,吩咐道:“你这淫妇,喜欢花子。今日凭你去随着几个罢了。”井氏哀求道:“愿出家为尼。”彦伯道:“守不定情,少不得迎奸卖俏,清净佛场,怎与你做风流院?”又向花子道:“你众乞儿,领出去讨饭供养他,两下受用,但不许在此境内,又不许恃强独占并卖与人为娼。察出处死!”把井氏打四十,批下断道:审得井氏,淫妇中之最尤者。负鸡皮之质,不顾纲常;挟媚狐之肠,孰知廉耻?为快意乎敖曹,竟失身于乞丐。据乃夫之志,杀死犹轻。施我法外之仁,如从惠典。薄杖四十,示辱鞭蒲。奈万人之共弃,为五党所不容。配为花子妇,任伊掌新航。逐出境外,禁入烟花。卑田巷口,叫奶奶与官人;东郭番间,唱哩哩莲花落。
唤公差,将审语粘在照壁,人人称快。众花子把井氏抱的抱,夺的夺,闹嚷嚷,个个兴头。看的男子妇人,塞满街道。楚卿直看他扛出西门,笑个不亦乐乎。又住两日,告别回家。苦留不住,赠银五百两。楚卿逊谢一回,起身辞去。
未知别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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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村学究山舍作歪诗富监生茶坊传喜信诗曰:哲人日已远,斯文渐投地。
学究如嵩林,纷纷起角利。
不识《四书》字,安解一经义?
骗得愚父兄,误却佳子弟。
鹤粮惜养,盐车负骐骥。
感慨灌花翁,击碎玉如意。
话说胡楚卿别了俞彦伯,一路行来,见个少年,也是一主一仆,好生面熟,同行了三十里。那人问道:“兄不是敝府口气,今往何处?”楚卿道:“小弟原是鹿邑,有事来拜俞大尹。”那人拱手道:“失瞻了,小弟正要往归德。”楚卿道:“如此同行了。请问尊姓?”那人道:“小弟姓吴字子刚,本县人。”楚卿就晓得是前日县堂上要杀妻子的吴监生。所以有些认得。子刚道:“兄尊姓大号?几时到这边?”楚卿道:“小弟姓胡字楚卿,来此数日,今日才别得。”子刚肚里也晓得楚卿知道他的事。二人又说些闲话,不觉行至上蔡。楚卿叫蔡德去访沈家,就同子刚上了旧店。少顷,蔡德回复道:“沈老爷已于二十八日赴任去了。再问豆腐店,他说:‘你是那里人?’我说是鹿邑人,要访乡里姓吴的。他说:‘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夫人小姐甚是念他。临行,朱妈妈寄一封字,要与他,说若有喜新乡里来问,就可寄他。你今既是喜新乡里,我把这封字寄你与他。’如此,我拿回来。”楚卿看封皮,是二十七夜封,内写:“撇下衾儿,若不图后会,便是无情。”也不写那个名字。细认笔迹,乃是小姐的。把《春闺》诗拿出来一比,虽是真草不同,而风雅无二。因想起小姐,书欲写而难写,名欲露而不敢露,待撇下而不忍撇下。故写这个字来。真好伤感也,又下起泪来。子刚道:“只有何心事尚有地于弟者?”楚卿道:“此肠欲断,不能细谈,明日路上,大家一诉。”子刚遂唤主人,多设酒肴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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