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崔员外家破人亡
话说崔员外,南海进香回来,闻得江西大荒大乱,不及游玩,路由无根山,拾了一个儿子。在路行程,已非一日,这日到了江西。来到自家门首,门间并无一人。口内不言,心中自言自语道:“今日为何如此冷落,不比寻常光景?”主仆数人进得大门,将行囊检点明白。员外叫进财抱了婴儿,来至内院。有武氏安人并小丫鬟急忙出来迎接。然后坐下,叙了寒温,说了些在外风光胜景,闻知家乡大荒大旱,放心不下,即速来家,免得挂念。又将路过无根山,拾了一个婴儿,不知从何而来,说也奇怪,安人你那里知道,员外从头至尾细说一遍。“你道奇也不奇,此间未闻有石中生子,亘古罕闻之事。我想周文王九十九子,天赐一个雷震子,凑成百子,我今日得此一子,莫非亦是天赐?故此取名风雨子,日后非等闲之辈。在路无乳,将米糕和开水调而食之。今已到家,须觅乳娘哺之,扶养成人,不枉我二老之恩也。”员外说罢,安人接过小儿一看,却是眉清目秀,面白唇红。仔细一观,说道:“眉有高低,眼有雌雄,心怀不正;鼻有一痣,心有点黑,其痣可治,其黑难疗,且日渐而大,十六年来,尽行全黑。日后不良,立见于此。(武氏安人识人冰鉴相定终身,良可畏哉。)况此石受天地日月之气,凝结所感而成,怀胎日久年深,豁然生出一子,真乃奇怪,闻所未闻之事,犹恐不祥。”(诚者是言)说罢,员外只道此子必有大用,那里肯信。说道:“且待将来,以观其志。”此是后话不题。安人道:“年岁荒歉,田地失收,店业连赔带折,皆已闭歇,奴仆尽行打发;数位哥哥缠绕不休,勉力支持。”那知道连荒三年,把个崔员外将房廊屋舍、田亩地土亦皆毁变,罄尽一家,家计萧条,渐渐凋零。幸天昌、天茂两个儿子尚在攻书,颇属聪明,勤心苦读,少解愁烦。奈何苍天不赐之以福,而反夺其子之何速,不意两子相继矢亡。员外与安人疼如割心。这员外以风雨子为依倚之望,爱如珍宝,犹胜于前。而武氏安人竟有先见之明,心中忖道:得了一个风雨子,失了两个亲生儿。自从此子进门之后,未见所善,而消耗益甚。心中大不乐意,郁郁成病,日重一日,卧床不起。个月之间,悠然长逝,撇下三个女儿,如何是好?幸而皆已受聘,只得送与婆家。但目下老者老而小者小,如何存活?想我自己置身无地,又不能脱身他往,恋此婴儿何益?忽然想起对门裴四员外四十无儿,莫若将风雨子过继与他,亦得一条生路也。心中筹思,尚未明言。
且说裴员外,家计不丰,为人古道,年虽四旬,子息全无。他夫妇二人看破世情,不以儿女为念,终朝念佛诵经,做些小阴功善事,亦无饥寒之苦,亦无求富贵之心,安分守己。夫妇二人相依为命,以待天年,无挂无虑,岂不乐哉!且说崔员外,这日来到裴员外家。二人相见坐下,说了些闲话,叙了些家常,然后说到要把风雨子过继与裴四郎为子,自己可以脱身他往,不致受饥寒之苦,父子得生,两全其美。商议良久,裴四郎坚执不从。说道:“小弟四旬以来并无子息,不以儿女为念,不求富贵为荣,无荣无辱,以尽余年。何必作儿女之态?莫与儿孙作马牛也。你我弟兄,虽然异姓,情同骨肉。或米粮不断,或手头空乏,弟当周济未尝不可。”一派言语,说得崔员外无可如何,坐了一回,告辞回去。心中想道:这个冤业儿作何安置?再托左邻右舍从中善说,使小子苟延性命,亦是一个大大阴功。好善之人,何不为之?这且不言。
且说吉安府离城数十里,有一个安乐村,村中有一个员外,姓甘,名雨,字和风,庄农人家,良田百顷,牛马成群,住宅楼台亭阁,后有果木园林,堪称富饶。广行善事,阴功不小,明中去了暗中来,家计日盛兴腾。这甘员外与裴员外郎舅至亲,甘氏十三娘与甘员外同胞姊妹。这甘员外年将四旬,只生一子,并无兄妹,乳名万卷书,学名百善,(作者取其百善孝为先)至性最孝,广行善事,胜于父祖。观其举止端庄,大有根基来历,果然天姿俊秀,一表非凡;才比宋玉,貌若潘安,胸富五车,文成七步。年将弱冠,尚未受室。父母欲与他缔结姻盟,托媒人各处提亲,绅士官宦之家,皆不如百善之意,心中遍想:世间未必有才貌双全的女子能与我匹配者。如无才貌双全者,终身不娶。凡有提亲撮合者,父母任其自择,亦不如意,尽行回复。父母为之忧心。老夫妇二人谈论之间,说道:“明日问问我儿,毕竟要何等人家,方能结盟完娶。问个明白,免得煤人各处往返。”次日安人来至书房,安人说道:“我儿年已长成,亲事要紧。为何媒人屡屡提亲,贫富数十家,皆不如我儿之意?毕竟要何等人家方称我儿之愿,只管向为母的说明,再求淑女。”问之再再,不能隐情,只得说道:“为儿的亲事,不论贫穷富贵,恐世间未必有才貌双全的女子与我匹配,故此皆不如意。若无才貌双全者,终身不娶。”安人听罢,回至内堂,向员外说知。夫妇二人道:“这倒是一个难题目了,慢慢察听罢。”如是之后,绝无撮合者一二年矣,或婚姻迟早,或红鸾星尚未照命耶。父母为之忧疑。此是后话不题。
巨说崔员外,被风雨子累赘,不能脱身他往。前番与裴四员外计议数次,尚未应允,如今再托旧时的邻居,向裴员外说合此事。不觉风雨子年已六岁。未知作何安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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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裴四郎无儿有子
话说崔员外因风雨子累赘,无从安放,意欲过继与裴四郎为子,说之数次,坚执不允,如何是好?只得托亲赖友,再向裴四郎说成此事方好。不觉春去秋来不自由,年少青春赶白头。此时风雨子年已六岁,安放妥然,方可脱身。心中又想道:湖广几个店业,虽然闭歇,尚有许多账目,可以讨些银钱度日。不如远走高飞,免得在亲戚人家,被人耻笑。主意已决。
那日有数人来到裴员外家,说起崔员外困苦,只落孤身一人,撇下六岁小儿,无从托孤寄子:“前年崔兄曾经说过,意欲过继与裴兄为子,尚未应允。况裴见并无儿女,且崔兄意欲脱身他往,顾恋此子无益。我等想裴兄,莫若将机就计,两全其美。素知裴兄广行善事,素积阴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善乐为,莫大阴功,将来福寿绵长,夫妇齐眉,永保长生。望裴兄成全善事,为百年不遇之盛举。万望金诺,何啻千金,以全我众之薄面,则有荣光多矣。”裴四郎听罢众人一番议论,说道:“老夫年将半百,方知四十九年之非,看破世情,不以儿女为望,不求富贵为荣,安分守己,以尽余年。何必被儿女情肠牵制耶?然托妻寄子,自古有之,如若崔兄意欲他往,何妨将此子寄放老夫处代为扶养,待一二年间,与他攻书上学,长大成人之时,崔兄满可领回,一门完聚,亦属两全其善。不知诸兄以为如何?”众人听罢,说道:“裴兄不必推辞。既然崔兄决意欲将此子过继与裴兄为子者,则崔兄一心无挂虑,南北任往还也。”裴四郎听到这话,想道:此事不能不允。说道:“既蒙诸兄撮合,又与崔兄交好,老夫只得遵命了。”众人一齐往前施礼,说了许多套话,然后告辞而去。
这众人来到崔员外处,只见一间破屋,烟气直往外喷,数步以外,只觉臭气扑鼻。走到跟前,问屋内为何出烟,崔员外方始出来。垢面蓬头,不衣不履。见了众人说道:“小儿出花,尚未走浆贯脓,没有牛屎,拿些驴屎马粪熏熏他,不免臭了诸位兄台,有罪!有罪。”然后众人将裴员外应许之事说了一遍。崔员外连忙谢了众人,说道:“且待出罢了花,再劳诸位一同送去。”复又顿足道:“天生冤逆儿,(今日方知)引愧入家门。倾家并败产,偏偏要出花。不尽苦哀哉!”言罢,众人各自相别而去。
再说甘员外夫妇二人,想儿子年已十四五,尚未作亲,屡屡提媒,皆不如百善之意;每有官宦家,愿结姻盟者,任其自择,犹不足龋那里有许多才貌的女子与他匹配者?父母为之忧心,暗中又叫媒婆各处察听,总要如儿子的意才好。那日有两个媒婆,一个叫贾(假)奉承,一个叫许(虚)恭敬,来到甘员外家。直至内堂,见了安人,说道:“张员外,李翰林家有二位千金,天姿国色,绝世佳人,才堪咏絮,貌若倾城,真乃神仙中之美丽者。这两家亲事,天下无双,不可错过。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听说,心中到也如意。又恐儿子不如意,就对媒婆说道:“且等员外家来商议,改日回信罢。”打发媒婆去了不题。
再说裴四郎有一个胞兄,老三,自幼在湖广生理,甚为得意,置了田产房舍,娶了家室,有大船数只,贩卖货物,常往江西。知道四兄弟夫妇二人并无儿女,且江西大荒大乱,不能久居,不如接到湖广,到也安逸,不失亲亲之谊。那日,裴三郎装载一船货物,来到江西。先到裴四郎家,说道:“此处荒乱,不能久住,要接你夫妇二人避乱湖广,免受惊慌。待货物卖完,一同回去。”裴四郎正在为难之际,听他三哥一说,正合心意。二人商议明白。数日之间,货物卖完,裴三郎接了他夫妇二人,上船望湖广去了。裴四郎到了湖广,乃鱼米之乡,比江西风俗高尚,心中乐然。过了十余日,又想起前番崔兄欲将儿子过继与他,五次三番,坚执不允,又托人说之再再,不得不允。每见人家有儿的,待父母未见所善,有儿不如无儿之乐。看破世情,不以儿女为念。幸得远离江西,不能送来,落得安然自在,到也罢了。时届春光昼永,不觉倦态迷离,磕睡沉沉,已入梦乡。自觉步出庭院,耳边忽听呼呼呼风响,只见空中跳下一只白虎,火眼金睛,尾巴倒竖,见了四员外,如猫捕鼠。跑之不及,被虎咬住脖颈,不能得脱,自知性命休矣。正在魄散魂消,战栗不已,大喊大叫,忽然醒来,不觉一场恶梦,吓了一身冷汗,心中犹觉乱跳,不知吉凶祸福,尚在疑猜。这且不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崔员外,等儿子出罢了花,打点要将儿子送去。谁知裴四郎被他哥哥接了湖广去了,已去数日。心中想道:我正要到湖广讨账,二来将此子带去,千里迢迢,交付裴兄,则此子得了安身,我也一身轻快,无所挂虑,再作良图。崔员外想定主意,次日叫了船,带了儿子,一同上船往湖广而去。在路行程,已非一日。那日来到湖广,投饭店住下,然后打听裴四郎的下落。众人皆不知道。内中有一人说道:“前日听得人说裴三员外到江西接他兄弟,莫非就是裴四郎么?裴三员外在青龙桥边居住,到那里一问便知。”崔员外与众人拱手而别,回到饭店,领了风雨子,问到青龙桥。裴三员外家有人传进话去。裴三员外弟兄二人出来招接。行至客屋,分宾〔主〕坐下,各倾乡曲。然后叫风雨子过来,与二位员外叩头,侍立一边。裴三员外有三只船,内有一只惯走江西,船上无人照应,自己不能脱身,就向崔员外说道:“既然崔兄湖广有账,我船上无人照应,就在我船上照应,又不耽误讨账,两全其美。且与舍弟莫逆相好,异姓弟兄,如同手足,毫无别意。”崔员外躬身谢过。留了饭,就在裴三郎家住下。裴四郎分付,叫人到饭店将行囊搬来,领了风雨子,往白虎村去了。行走之间,心中暗想道:昨日做了一场恶梦,今日崔金龙偏偏送个儿子来,莫非白虎照命、白虎临门,(预兆)莫非应在此儿身上?岂非先有养虎伤身,不祥之兆?说与安人知道。安人听说道:“阴阳怕懵懂,未必如此。且看他志向再作道理。”裴四郎与他取名既寿。(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且按下不题。
此时春光明媚,花柳动人。正是花朝扑蝶,游女如云。这日清晨,有几个窗友前来,邀甘百善到文昌阁会文。百善来至后堂,禀过了父母,与窗友一路之上说说笑笑出了城。看见碧桃红杏,极目芬菲;芳草王孙,游春士女,看不尽春光富贵。不觉大宽眼界,令人怡情至乐。众人来到文昌阁,会罢了文,各自回家。甘百善吃罢午饭,来到书房,只觉倦眼迷迷,隐几而寐,鼻息悠悠,公然入梦。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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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万卷书魂游幻境
话说甘员外之子万卷书,自文昌阁会文回来,用膳已罢,来到书房,只觉倦态迷离,悠然入梦。一魂出窍,自觉体态身轻,任意而往,身则随之出了书房,步至庭院。有灌水浇花者,有洒扫庭院者,有传事出入者,络绎不断。多人置若罔闻,皆不睬不理。行至大门间,有家人小子数辈,亦属不恭不睬。心中想道:今日文昌阁会文。想到其间,身已在文昌阁了。见了众人,彼此亦皆不睬。前后游玩一番,来到丹桂楼上。万轴牙签,偶取一卷翻来一看,有一句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不免触动机关,又萌痴念道:“世间未必有才貌双全的女子。虽有冰人撮合者,富贵贫穷数十余家,有才无貌,有貌无才,不能与我匹配,尽行回复。将来终身大事,如何是好?”自言自语,出了文昌阁。信步前行,满眼春光,郊外青青,不辨东西南北,看不尽春光富贵。亦不知走了多少路途,来到一个赤绳村。忽然远远望见村庄,或显或隐,似乎白壁粉墙,高接云霄;墙外桃柳成林,红绿如霞。再往前行,尚隔里许,则绿树阴浓,两边栽植成行,中间平坦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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