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且按下不提,单说如白自上任以后,真个是一清如水,除俸禄之外毫无私染。做了三个月官,那百姓称颂之声已盈于道路。独有何鳌见他为官清廉,无所馈遗,便恨入骨髓,欲待设法处他,但他上任未久,又无事疑款,且廉正之声闻于上台,虽然怀恨在心,也无可奈何他。唯借初一、十五府官参见时,待众官既见之后,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着他后一个不耐烦,才放他去了。此乃小人常态,李如白也不十分与他计较。
一日又有公事相见,才待乘轿安排走,忽听抚院有密文到。知县将文拿回后宅,拆开细看,才知何鳌被吴瑞生参了一本,摘去职衔,要委益都县知县锁拿严审。李如白看了来文,冷笑了一声道:“老贼,只说你威势常在,谁知你也有今日!”遂传了十数个能干衙役,俱着他暗带了索锁,要到他私宅擒获,但不可走漏风声。便乘轿直到知府堂上,使人将手本投了。便有一等趋媚知府的人说他乘轿直到堂上方下,知府听了大怒道:“他多大官,便目中无有本府?今日必须处他一个死,方才消我之气。”遂使人传出道:“益都县知县且在外少候,待金押完了,然后相见。”李如白道:“又是前日那处我的方儿,但你这番比不得那番,只恐从今以后,我要天天和你相见哩。”便对那传言的人道:“你去对你老爷说,今日要见即见,若是不见,本县便回衙理事。我李如白是奉朝廷之命出来做官,不是奉朝廷之命出来与何鳌站门。我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宁只断头,从来受不惯这小人之气!”那传言的人遂把此言尽情达于知府。知府怒气冲天,大言道:“叫那狗官进来!他说不爱做官,只恐既入此套,即欲不做而亦不能,他才离胎胞,乳臭尚存,见过甚么天日?我好歹着他无梁不成反轮一帖。”知府正在三堂上雷霆大发,李如白已率着一伙衙役大踏步来到知府面前。知府怒目视他道:“方才学生着你在外少候,不过因我公务未完,你便性急耐不的,在我堂上发言吐语。你道你是奉朝廷之命出来做官,难道我不是奉朝廷之命出来管着你么?我因你为官清靡,心中到十分敬重你,你绝然不识抬举,到把本府渺视。你居官虽有几桩善政,只恐那狂妄二字到底不免。”李如白道:“狂妄之罪卑职诚不敢辞,但今日此来,那狂妄之罪恐更有甚于此者。老大人须得见谅。”说罢,把众衙役瞅了一眼,喝道:“此时不拿,更待何时?”那众衙役听了一声,便各人取出索锁,先落头把知府锁了,立时追了他的印信。然后一拥进到后室,将他幕宾内司人等一概上锁。知府还疾声大发道:“李知县反了!如此大胆行凶,全无王法!”李知县冷笑一声道:“不知是谁有王法谁无王法。”随即拿出抚院来文给他看了,何鳌方才语塞。李知县遂令众衙役带着一千人犯出了宅门,到了府堂之上,上了轿,回到自己堂上,便将何鳌严审,指着骂道:“何鳌,朝廷命你为郡守,委任不为不重,爵位不为不尊,正该报效朝廷、力行善政才是,为何恣你贪婪以充私囊,肆尔酷虐以逞己志?剥官害民莫尔为甚,而且罪及无辜,杀害忠良,即如山鹤野人与尔何怨?竟诬以讪谤之名。吴珏与尔何仇?竟加以朋党之罪。无非欲借此媚权奸、为固宠、要荣计耳!岂料亦有今日,你有何辞?可将从前恶款一一招供明白,免致敲扑之苦。”何鳌此时自思,此系钦绊,又遇仇官,便知强辨无益,或者分过于人,罪还借以少减。遂道:“此虽犯官一时懵懂,所为却不全与犯官相干。”李知县又大喝道:“不与你相千,却是与谁相干?”何鳌道:“此乃幕宾王学益主谋,愚我以至于此。”李知县闻言,忽又想道:“陷害瑰菴,谋既出于此人,以此看来,是何鳌因为我友之仇,而学益亦为我友之仇也。厥罪维均,何可使他漏网?虽抚院来文不曾要他,不免将他入上,合为一案,与何鳌同结果了,不更可以泄吾友父子之忿,尽我李如自为友之心乎?”算计已定,遂唤皂隶将王学益带过来,皂隶遂将王学益来到案前。李知县指定骂道:“你这奴才,既为本府幕宾,便该导主行些善政,方不负主人重托之意。尔乃诱主为非,是党恶之罪,较首恶之罪为尤甚。你可将从前助恶之事一一招供明白,如有半字含糊,本县就要活活打死你这奴才!”王学益乃强辩道:“犯人实无此事,俱系何鳌畏罪,妄攀乎人,教犯人从何招起?”李知县便两目圆睁,大喝道:“这奴才既不招认,与我夹起来!”皂隶听说,连忙抬过夹棍,将王学益两腿填入,套上大绳,两边数十个人扯着,齐齐尽力一煞,煞的夹棍对头。李知县又道:“与我使大棒着实敲!”两个皂隶一递一敲,敲了数十棒。正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王学益不能禁受,方才说道:“犯人招就是了。”李知县道:“既是肯招,皂隶们给他松去夹棍。”皂隶遂把夹棍松了,王学益方匍匐案前招道:“犯人前日一时昏迷,只思借逢迎以托身家,谁知天网恢恢,竟有此日。今既堕身法网,又在明镜台前,敢不甘罪也!”就将助何鳌为恶之款一一招认,丝毫无有隐漏。于是二人俱画了供。李知县遂暗喜道:“得了王学益口供,便又是何鳌那厮一个,好硬干证也。”遂一边叫皂壮将何鳌押送南牢,一边吩咐刑房吏灯下速做招详,以候明早差人赴省报院。此日别无堂事,便即打点退入后室去了。
这且不在话下,却表何鳌等进得监来,可煞作怪,冤家债主偏偏狭路相逢。看官你道这是怎说?原来值日禁卒乃是吴瑰菴家旧仆,瑰菴平日待他甚是有恩,此仆虽久不在其门下,而念旧之情、报主之心固未尝一日忘也。从来说的好,仇人见仇人,必定眼睛红。今日见了主人仇家,即不啻见了己身仇家。那有当面错过、不思报复之理?即指定何鳌道:“何太爷你怎的到此?可谓屈尊你了。正是天道好还,无往不复,但思你是个如鬼如蜮之人,力可通天,倘或夜间做出些手脚来,俺们干系不校太爷莫怪,小的不免将你收拾收拾,俺们好睡个安稳大觉。”遂取麻绳把他二人鞘起,摔倒在地,用脚蹬着就地滚了几滚,煞得麻绳尽行没入皮肤,疼痛甚是难当。又道:“俺们下人倒的睡睡,你为官长的要是不得睡睡,俺们于心何安?不免也着你睡个长眠大觉。”遂把何鳍王学益俱打入押床里边,长舒挺脚,直直的仰在里面,两个长钉又紧紧刺在眼前,头也抬不得,身也动不得,腿也蜷不得。不多时,臭虫、虼蚤齐来攒食肌肤,又是疼、又是痒,着实难受。到了跑躁挣命的时节,也只是叫几声“好苦,好苦”而已。
这且不提,单说到了次日,李知县早起升堂,刑房吏将招详呈上。李知县从头至尾阅了一遍,见做的极其严密,便与自己的勘语俱钤了印信,装入封筒,上下骑缝,又钤了两颗。随即唤了一个快役,当堂赍发他申送到抚院衙门,抚院阅了县文,见做的情真罪当,轶案如山,无可再议,便批仍仰益都县将此一千人犯解京发落,李知县拆开院文一看,随即选了两个有用民壮,差他提出监中何鳍王学益来发付,即日起解入京。谁知冤家路窄,可可两个解役又是山鹤野人的瓜葛,一路上摆布之苦,又是无所不用其极。何鳌与王学益他也只是甘受。况且一出门时正当严寒天气,朔风阵阵大起,那无情的六出奇花又从半空中纷纷飞下,片片向面扑来,寒冷难禁,何鳌与王学益手上俱带着铁铐,不能退入袖中,冻的满手是疮,脓水不住淋漓。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又被打头风。
夜住晓行,因雪道难走,二十余天方到京师。两个解役进了刑部衙门,将文投了,刑部看罢来文,遂将何鳍王学益暂且寄监,打发了回文,便即具题乞旨定夺。不日命下,着三法司会审,三法司审过,随即又复了本。圣旨不日便下,批道:“何鳌固为罪首,王学益亦为罪魁,当分首从,一斩一绞,以警将来。”妻女分配军户,家产籍没入官,以充边饷。到了秋后处决之日,监斩官赴刑部监中,将何鳍王学益提出来,俱用绳背剪了,口中带上木榨,背上插上罪由,上下衣服已早被狱卒剥去,腰间止围着一条破砌缕——可怜衣紫腰金客,竟作蓬头跣足人。
不一时押到西市,刽子手将何鳍王学益摔倒在地,面西跪着。从来人穷返本,何鳌此时忽然一阵心酸,想起家中娇妻美妾一个不得见面,扑簌簌不觉两眼泪下,方才懊悔前非,亦何及哉!正是:早知今日,何不当初?
到了午时三刻,吹手掌号三通,刽子手将刀一抡,霜锋过处,人头落地。早有吃惯人的恶犬在旁等着,将头一口接着,衔去啃了。剩下身子,街市攒钱觅火工拉去掷入深坑,也被众犬食荆王学益亦同时绞死,还落了个囫囵尸首。这是为从的罪比为首的罪稍减了一等,然总算起来,都是不得好死。只因他当时奉承主人,设谋倾及善类,遂把身命断送。后之为人主文者,当以此做个殷鉴。正是:劝人双有益,唆教两无功。
当时看的人上千上万,纷纷议论不一,也有称愿的,也有叹息的。称愿的道:“似此贼官,应宜有此恶报,唯有此恶报,方见皇天有眼,王法无私。古语道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节没到。’这便是恶报的时节到了,岂不畅快?”叹借的道:“读书一场,做官熬到四品黄堂,也就算的富贵荣华了,而乃全不惜福,自作自受。到此田地,不唯家业飘零,骨肉离散,即身〔首〕尚且异处,不能保全,填于沟壑,葬于腹,将父母的遗体弄的七零八落,咳咳,岂不可惜!”又有一般好事的人编为四句口号,互相传念道:何鳌何鳌,死无下稍。诸苦尝尽,真是活熬。
这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何鳌既诛,吴瑞生大仇已报,不知后来姻缘何如,俟看末回,便见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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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联二乔各说心间事聚五美得遂梦中缘春深铜雀美于秋,双锁更风流。灯前各谈幽情,分外意绸缪。联五凤,共衾裯,姿嬉游。当年异梦、昔日想思,此夜全勾。
《诉衷情》
却说何鳌既已伏诛,塘报到了青州府,李如白闻了此报,心中大喜道:“瑞生不共戴天之仇至此也算报复的尽够了。我想何鳌与吾友结冤,偏偏犯在我手,这是上天明明假手于我替友报复之意,亦可以答天心而报知己矣。且吴瑰菴之祸,原因契交朋友、护救山鹤而起,今何鳌既诛,不唯瑰菴之气吐而山鹤之冤亦雪矣。山鹤之冤雪而瑰菴之气尤吐矣。我当差人驰报南昌,庶令瑞生兄闻而欣慰也。”于是将何鳍王学益同弃西市及瑰菴、山鹤蒙赦放还,吴瑞生奉旨复姓之事修成一札,差一家人同书童赴南昌送去。
看官你道书童因何在此?前事抚台因瑰菴、山鹤俱被何鳌诬陷,遂触目警心,恐青州府狱中犹有冤枉。素知李知县片言折狱,故特行文委他一一检阅众囚。李知县检到书童,方知他亦受何鳌之害,遂令禁卒将他放出,带回官宅而去。正欲着他往南昌送信,适值遗此家人,命他带伴同行。书童因久系圈套,不得见主,一承此命,就如开笼之鸟一般,恨不得一翅飞到主人面前。因他带着那个家人星夜拍马趱行,就如置邮传命一般快,不消月余,便即到了南昌。问到刑厅衙门,进后宅见了主人便叩下头去,将书呈上,李刑厅接书拆看,才知仇人已诛灭,父亲与山鹤蒙赦放还,自己亦奉旨复姓,遂不觉喜形于色道:“大仇已报,我吴麟美庶无愧于子职了。”遂问书童道:“我闻你自寓所回家报喜,便被何知府擒去送监禁锢,不知你以后如何就得出来了?”书童遂将李知县奉抚院文检狱放出之事述了一遍。说着话,忽一家人禀道:“抚院老爷有请。”吴刑厅便即出来宅门,向抚院衙门而去。到了后宅门首,传了梆,开了宅门,抚院迎出,让至书房,行了礼坐定。茶毕,抚院便道:“恭喜贤婿,老夫适接塘报,才知何鳌老贼今已正法,令尊公亦蒙赦放还,贤婿又奉旨复姓。大仇已报,不久父子团圆,可喜可贺。”吴瑞生答道:“适接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知县李兄一书,愚婿也早知此事,方欲驰报岳翁,乃先蒙岳翁宠召,赐此佳音,佩感多矣。”抚院又道:“令尊公既蒙恩赦还,可速接来,以奉色养,兼行娶妻必告之礼,以便卜吉与小女并甥女完婚,老夫生平之愿足矣。”吴瑞生道:“愚婿正有此意,谨依台命。”又吃了一杯茶,随即告别。到了自家宅内,忖道:“此时部文想也不久将到岭南,九江口较崖州路近,此时或者到了。”遂一边吩咐马夫赴崖州按取山鹤,一边吩咐轿马赴九江口迎接父母。
话休絮烦,却说瑰菴与老夫人一自到了南昌境界,吴瑞生已早排了仪仗远远迎接。吴瑞生接着,便随轿而行,又有阖府官员、紬衿人等亦陆续出郭迎接,瑰菴俱下轿一一还礼,然后上轿前行。不多时,到了刑厅宅内。五载离别一朝团聚,一时悲喜交集。这是人情所至,不必细述的了。吴瑰菴开言道:“孩儿自九江分别到任以后,不知如何就报了大仇,如何又遇了恩赦,致令骨肉团圆?”吴瑞生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瑰菴听了大喜道:“多亏孩儿有志,才有今日。不然你爹娘便久戍他乡,永无出头之期矣。”老夫人又道:“总是咱家没伤阴骘,所以神佛保佑,否极泰来,吉人天相之言于此验矣。”说着话,忽报山鹤野人至。看官你道岭南较九江甚远,如何此时也就到了?原来崖州至南昌俱是水路,又且都是下流,兼连日遇了顺风,所以来的这样爽快。却说瑰菴与瑞生将山鹤迎进,到了书房,作了揖,山鹤说道:“只因小弟一首俚言,累及兄台受刑远谪,今又幸承令公子出力,雪此奇冤,远接小弟至此,得与兄台相晤。波及之恩不啻天高地厚,弟当世世衔结矣。”瑰菴道:“吉凶同患,良友之谊。弟与兄台情同手足,就是小儿聊效一臂之力,也是分所当然,况此实抚台金公一疏之力所赐,小儿何力之有焉?”说罢,方才就坐饮茶。不一时酒肴俱到,五载睽违,一朝聚首,不觉话长。说到各自远谪处,便互相太息一番。说到严、何败落处,便互相称快一番。说到目下聚会处,又互相欣慰一番。说说笑笑,不觉日落西山,直到星移斗转,方才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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