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想道:“我看着银两,只如珍宝,从不肯看顾穷人,花费上分文。今日也落得这般苦处,若不遇着这等好人,怎生前去?从今以后,再不把钱看得太重了。”次日,把家中粗重之物,又变卖了几两银子,置了一副铺陈,把柳氏的一个香囊,藏在身边,同一小使,一路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四
第十回 兰香姐误逢书呆子
不提冯德与小史奔路而来。再说柳春与兰香在冯家一时高兴,走了出来,那时到了杭州地界,游手好闲,不到年余,坐吃山空。又无生涯可做,看看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起来,不由长吁短叹,正是:
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
柳春一心好闷,迳走到城中去了。只见兰香在外边(下有残缺)锭银子,道:“若肯见怜,我便送你买果子吃。”兰香见了,巴不得要,奈何他只管认我烟花,便笑一笑。那人见他一笑,当是肯了,上前一把抱住,便去脱衣。兰香慌了手脚,欲要叫起来,又想他那锭银子。欲待顺从,又怕丈夫撞着,踌躇未定,被他到了手也。兰香虽然受住,道:“妾非青楼,实系良家。见君青年,养君廉耻,不忍高叫,从君所愿。幸勿外扬,感君之德。”那人道:“既承一枕之私,正是三生之幸。尚图后会,以报高情。”兰香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见,如之奈何?”那人急忙完了,整衣下楼,对兰香道:“我再来看你。”兰香点头,那人迳自去了。
兰香掩上大门,上楼想着,笑了又笑道:“杭州原来有这样书呆,一年遇这般几个,不愁没饭吃了。”又想道:“怎生对柳春说出情由?也好,我身原是他拐来的,怕他吃醋不成?”正想间,柳春推门而入,上楼见了兰香,便满面愁烦。兰香道:“那里去这一会?有什么生意可做么?”柳春道:“我看城中都是有本钱的铺子,就是有小生意,那讨得本钱?我方才往石塔上回来,见了那小姊妹,个个穿红挂绿,与那些少年子弟调笑自如,倒是一桩好生意。”兰香听了笑道:“你原来寻得个乌龟头生意。”柳春叹了一口气。兰香道:“你若有这点念头,我便从你。”柳春听了大喜道:“若得亲娘救命,生死不忘。”兰香笑道:“招牌已挂出去,一人发市去了。”遂拿了那锭银子,把那个人如此如此的光景一说。柳春听了,大笑起来道:“这番我夫妇二人,不怕饿死了。”柳春忙去买些酒肴,与幸香畅饮而睡。
次日,兰香更加打扮,站在门前。这些书呆见他十分标致,一时间嫖客纷纷,车马不绝。柳春做了长官,落得些残盘剩酒受用不尽,这也不提。
再说冯德与一小使,非止一日,到了镇平城内,寻店安下。次早,问明卞家大门,着小使拿着香囊,道:“你只管走进去,若有人问你,就说柳春来望新娘的,切不可题我冯字。”小使说:“这些不须分付。”一直走了进去。恰好这日卞鸿往乡间去了,不在家中,故此没人答应。小使走到堂后,恰好见一妇人。小使道:“烦劳说一声,秀水柳相公来望新娘。”全香晓得原故,便请柳氏下楼。小使一见,便道:“大官人特来望看娘娘。”即把香囊递过,与柳氏看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寄香囊夫妇重团圆
且说柳氏接过香囊看了,道:“快请进来。”小使去不多时,将冯德请进前厅。柳氏迎将出来,两下一见,都便哽咽。见礼已毕,二人哭做一堆。女使都道他是兄妹,止有全香知是夫妻。因新娘待全香如妹子一般,全香感激不尽。又卞鸿偷他一事,新娘知而不问,故此全香也不与卞鸿说寄书一事。这是两好合一好。
且说柳氏住泪,请冯德上楼坐了,将前情说个透彻,道:“我正待早早寻死,因有孩儿,是你的骨血,恐绝了你的宗枝。今已六岁了,现在书房攻书。”冯德道:“取名唤做什么?”柳氏道:“名字是我取的,叫做三元。”正说话间,全香抱上楼来,道:“小叔来了。”三元朝着冯德作一个揖。冯德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心下欢喜,道:“乖儿,读什么书了?”三元道:“《论语》。”冯德挑他一句,背如流水。冯德大喜。全香摆上一桌酒,道:“兄妹们就在楼上坐罢,晚上就在此安宿,不必书房里去。”柳氏请丈夫坐了,附着耳道:“明日我将些金银与你,拿到店家藏了,陆续运他几千两,叫了船只,暗暗约了日子,带了孩儿,逃回本乡,何等不好?”冯德喜道:“若得贤妻如此,方见本心。”两人说定,吃了会酒。全香收拾,打发使女下楼去睡。
柳氏拴上房门,去取钥匙。开了金银箱,取出一包一包的缚了,约有几千两,珠翠金宝,不计其数,都停当了。夫妻二人这才就枕。冯德搂了柳氏,便求云雨。柳氏仰卧,十分恩爱一番,双双一处睡去。次日早起来打点,袖了出门,小使身边也带几百。一日几次而走,店家那里知道。不须三日,通运完了。
冯德对柳氏道:“物已运完,我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前说一齐逃去,只怕船重行迟。倘被家人赶上,那时你我性命难保,连孩儿也不能活了。不如我先回家,将银子造起房屋,重置物件,般般停当。那时再来望你,早晚相机而行,空身好不便捷。只恐一时寻起金银,不见了,叫你如何回答?”柳氏道:“这夹楼板内都是金银,那银子逐日有进无出,只管取去不妨。但不知你几时方才再来?”冯德道:“多者只在明年。”柳氏流泪道:“我今在此,度日如年。你休忘了。”冯德道:“事不宜迟,就此去罢。”柳氏整酒送行,又取一双金镯,两只金簪,递与冯德。吃罢了酒,两下流泪而别。冯德迳至店家,送了房金,觅船回去。见了铁嘴,还了他二十两银子。铁嘴感恩不尽,不在话下。
且说这一日,卞鸿故意把吴才使出去,又来与全香取乐。不期一夜,正与全香睡着,天尚未明,又高起兴来,二人抱搂,弄到一处。正在快活之际,谁知吴才在城中吃得大醉,赶了夜路回家,叫开大门,一直走向自己房来。用手把门一摸,却是不曾拴得。吴才想道:“为何门开着便去睡了?”只听内轩里边响动。他便轻轻走到床横,只听得低声说道:“好么?”全香说:“好着哩。”“你受用么?”全香道:“受用着哩。”又听道:“我与你丈夫谁弄的妙?”全香道:“我丈夫为人粗俗,那此相公这般知趣。”吴才听了大怒,不由心头火起。往皮靴内取出一把尖刀,摸着卞鸿头发,一把提起,往颈下一割,喉咙已断,跌在一边,归阴去了。又摸全香,那里见影,不知他藏在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二色鬼刀下俱废命
话说吴才去摸全香,不见踪影,急往外寻,亦不见他。点起灯火,回到房中,且看奸夫是谁。把灯一照,叫声苦也。自古道:“捉奸要双”,走了淫妇,只杀奸夫,也要偿命。况擅杀主人,只怕要碎剐零囗的,怎么好?想道:“收拾了金银,趁早去罢。”打开箱子,取了金银,正待要走,被尸首一绊,跌了一交,浑身是血。间壁伙计听见跌响,还睡在床中,只道“有贼”。吴才听见,一发急了,又看了看自己,浑身是血,一时情急,便道:“我往日杀多少人,这一死也该的。”拿着尖刀,往喉咙一搠,扑地跌倒。众人听见,走来一看,见两个死尸在地,登时报于新娘瑞娘。
原来全香看见吴才行凶,便下床扯了衣服,迳至内边敲开楼门,与柳氏说吴才行凶,杀了卞鸿。新娘不知何故,便叫他拴上楼门,穿好衣服,伴在楼上,只等众人来报说:“大娘,不好了,官人杀死在吴才房内,吴才亦被杀死在地。”柳氏吃惊,领着全香三脚两步,迳至外边。见了尸首,哭将起来。全香倚着吴才尸首,也哭起来。众人道:“不知何故,双双杀死在此。”柳氏明知是为奸情,却不肯说,只是地下一大包,提一提甚重,令人拿在桌上,打开一看,道:“是了,我房中失去金银,官人访知是吴才盗去。今早官人趁吴才不在,全香又早上楼去了,迳来搜出赃物。想这凶奴偶回,见事露了,把家主杀死。正待收拾一包物件要走,恐怕被人拿住经官,情急自刎了。你们看他颈上,还是自刎的。”大家一看,果是自刎的。即分付众人,查点箱笼,共五只,“与我抬了进去。”着管家买一副上好棺木,买一副五两的棺木,抬上中堂。诵经礼忏,讣音上写卞三元做了孝子。亲眷都来吊奠,七七出了灵柩。柳氏把内外男女都加恩惠,逢时遇节,都赏金银。无一人不感激着他。
这瑞娘见丈夫死了,从此也不与宝玉偷情,合着全香,竟在柳氏房里同住。眼看过了百日,又将过年,柳氏正想冯德,恰好到了。冯德听得卞鸿死了,先着人买了祭奠之礼,方进堂来,灵前祭奠,三元回礼。进内见了柳氏,又悲又喜,遂把前后细说一遍。柳氏欢喜道:“此间百万家财,皆是我们的了。如今未可便回,待孩儿长大,娶了妻室与他,那时与你归家方妥。”冯德道:“贤妻所见不差,我想上天有眼,卞鸿起心拆我夫妻,岂非天报乎?”柳氏道:“吴才之自刎,亦是天报。”就把生平为盗,后来抢掳妇人情由一说,冯德方才明白。全香整了酒来,柳氏指着瑞娘与全香道:“此卞鸿底妻与吴才之妻,为人文雅,你可收他二人作了妇人,与我不分大小。”瑞娘与全香听了,迳自下楼。冯德道:“不可。”柳氏道:“如若不然,你我归家之日,谁人料理此处家缘?”冯德点头。晚间就与他二人暗地好了。这冯德也不归家,合家人全知冯德是主母的丈夫,因柳氏加恩,皆不外言。
后来三元成人,娶了本处王财主之女,复了本姓,把房屋田地卖于大户,将什物家伙送与丈人家,取了藏的金宝细软,带了自己妇,同冯德夫妇与庶母,迳至本乡,大享富贵。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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