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杨四却与那两个朋友讲话,这朋友叫什么名姓呢?一个叫吕桂全,一个即是蔡谦良,昨天与杨四来过的:都是至熟相好,并不十分客套。谦良提起昨夜在巧林家吃酒,说杨四怎样逃席,要紧与黛玉先走,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就把杨四、黛玉取笑了一回。杨四老着脸,只是坐着不语。忽听楼下的相帮连声高喊“客来”,杨四趁势立起,跟着娘姨、大姐走至房门口窥探。见来了三位客人,一位是黄芷泉,做报馆里主笔先生的;一位是顾芸帆,却是有才学的名士;一位是李雨泉,与黄、顾二人不同,是一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杨四一一见了,招接进房。与众人叙礼毕,彼此寒暄了几句。黛玉上前问过尊姓,晓得是有财有势的阔客,格外殷勤献媚,应酬周到,引得众人个个欢喜,称赞不置,都说杨四兄几生修到,得享美人艳福。其中惟黄芷泉识见最高,阅历亦深,故口中虽随声附和,心中却大不为然,知道黛玉是个淫贱之妇,不是多情之女。他怎样见得到呢?为因黛玉天生一双桃花色眼,活泛异常。若然娶他归家,不要说是艳福,只怕就是祸水了。那知后来之事,竟被他此时料着。并非芷泉善于风鉴,不过有眼力之人,凭你什么媚态,瞒他不过罢了。此是后话,我且慢表。
单说杨四听众人称赞他的相好,愈觉欣欣得意,满面春风,略向众人谦让。闲谈片刻,已是钟鸣八下,好得客人已来了八位;还有一位,杨四也等不及了,即吩咐摆席。黛玉答应,交代下去,登时大姐、娘姨、相帮等人在房中端整起来。杨四就请众人叫局,并托芸帆执笔。旁边娘姨便把笔、砚盘、局票安放桌上。芸帆坐定,提笔在手,向众人说道:“小弟执笔,请众位说罢。”于是黄芷泉写了陆月舫;李雨泉写了王逸卿;梅道卿写了李巧玲;柳维忠写了李三三;吕桂全写了吴莼香;蔡谦良自然仍叫金巧林;胡士诚今天不叫黛玉本堂,另叫一个局,写了沈月春。众人又请主人添叫一个,杨四应允,写了左红玉。芸帆一一写毕。杨四见芸帆自己未写,即忙问道:“怎么芸兄倒不叫局呢?”大众亦然询问,芸帆道:“我何尝不要叫?不过少写了一张局票,少停待黄芷泉叫到月舫之后,我把他转局过来,就算数了。”众人方知他的用意,也不强他另叫。杨四即将九张局票交与黛玉,黛玉命人拿下楼去,自有龟奴等各处分送,不表。
仍说杨四见台面摆好,即请众人入座。公推芷泉坐了首位,其余挨次落坐,并不十分谦让,主人末席相陪。黛玉在各人面前筛过了一杯酒,即在杨四肩下坐定,拿了一只银水烟筒,在旁装了几筒水烟。要晓得银水烟筒一物。是他创造出来的,后来家家效学,踵事增华。李三三用了金水烟筒,方奢华到了极顶。然推原其始,转移上海的风气,造成上海的繁华,全是他一人之力。虽作俑之事,不一而足,大半在更名胡宝玉之后,此刻书中,不过略述罢了。
闲话少叙。且说席间饮酒,一班尽是熟人,删除客套,节去礼文,一个个兴高采烈,畅饮欢呼。吃了一回,即见方才叫的局陆续而来,花枝招展,体态轻盈,莺声低唤,燕语频呼,有的叫“某老”,有的叫“大少”,各在众客肩下落坐。杨四举目细看,计来了陆月舫、王逸卿、李巧玲、吴莼香、金巧林、沈月春等六位校书,惟自己所叫的左红玉与维忠叫的李三三尚未来到。然房间里面已是热闹异常,弹的弹,唱的唱,豁拳的豁拳,说笑的说笑,轰闹了几阵,所以外面的声音一些都听不出。不提防又来了一个客人,走至席间,连声叫“四兄,四兄”。大众均未留意,亏得旁边一个大姐瞥眼看见,连忙过来,把杨四衣服一拉,叫道:“ 杨老,杨老,有一位大少勒里叫 呀!”杨四方回转头来,见来的这位客人,就是方才去请过的,名字叫做侯祥甫。只道他不来的了,今见他来,已经用过了好几样菜,深抱不安,即忙起身招呼,命人添了座头杯箸,请祥甫坐下,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祥甫也说道:“方才四兄差人来邀我,适值我不在家,后来回去得了此信,所以来迟了些。” 杨四道:“ 来迟须多饮三杯。用过了酒,还请祥兄叫局罢。” 祥甫应允,就写了一张局票。杨四接过来一看,写的是陆昭容,随手交与黛玉,黛玉自命人去,不提。
单说祥甫与众客亦皆认识,又豁了一回拳。正在畅饮之际,即见维忠叫的李三三、主人叫的左红玉,不先不后,姗然来至席前。叫应了一声,各在身旁就坐,唱了两只昆曲,煞是好听。此时黛玉房中,连客人、校书、大姐、娘姨等辈,一总计算起来,共有三十余人,早已挤得满满。怎见得?有赞为证:
莺莺燕燕,叶叶花花。姹紫嫣红,妃青俪白。一片钗光鬓影,四围粉气衣香。翻翠袖以侑觞,殷勤备至;捧玉钟以进酒,笑语相亲。响遏行云,不让东山丝竹;声传裂帛,还夸北里胭脂。萃群芳于一室,依稀翠绕珠围;聚众美于当筵,仿佛花团锦簇。洵足称繁华之盛、极视听之娱也已。
杨四今晚兴致倍添,因有黛玉周旋其间,面面圆到,不但杨四快活,众客亦皆舒服,所以猜枚行令,酒到杯干,大家都有醉意,差不多有七八分了。杨四见陆月舫转局至芸帆身旁坐下,忽然想起叫二排局,对众人一说,众人乘此酒兴,也皆愿意。惟芷泉、芸帆二人推托不叫,杨四也不相强,听其自便。霎时各把二排局票写好,刚要拿下楼去,忽闻楼下脚步碌乱,石库门外一片男女嘈杂的声音。大家吃了一惊。正是:
收场姑作惊人句,结局还须掩卷猜。
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详告。
九尾狐
第三回 骋怀娱目余兴倍添 下榻留髡恩情乍结
却说杨四正在高兴时候,写好了二排局票,命人拿下楼去。忽闻大门外人声嘈杂,彼此吃了一惊。究竟什么事情呢?这样的大惊小怪,实是做小说的伎俩,有意要恐吓看官们,姑作此惊人之笔。但这片声音。岂没有一些儿缘故?不要说我做书的必须表明,就是当时杨四同众人,一个个都到楼窗前查问。黛玉是更觉心慌,即差娘姨去观看。及至听得下面回答,方知是祥甫叫的陆昭容,轿子将到门前,不知怎样,那个抬轿的龟奴滑了一跤,跌得四脚朝天,把昭容也跌出轿来。所以昭容同跟局的大姐将龟奴骂个不休,惊动了黛玉家的相帮,以及邻居的王八,都来看视。你一言,我一语,和着叫骂之声,闹成一片。此刻打听明白,大家方才心定。一面娘姨下楼,把局票交鳖腿分送;一面昭容已上楼头,口中犹骂“杀千刀”不止,直至黛玉房里,方始停口不骂。先叫应了祥甫,又招呼了几位认识的客人,即在旁边坐下。
杨四见昭容面皮紫涨,头发蓬松,虽未跌伤,却已受惊不小,呆呆的坐在那里,娇喘吁吁,一言不发。祥甫问道:“你可曾跌痛没有?究竟怎样跌出来的?”昭容道:“ 今朝并勿落啥格雨,勿知哪哼格格杀千刀,勿小心滑仔一交,连奴也跌出来。故歇臂膊浪搭仔腰里向,还勒里痛来呀!”说罢,伸出玉臂,与祥甫观看,果然擦去了一片浮皮。祥甫十分怜惜。杨四忍不住笑道:“今天我们吃酒,一定要大发财,不然怎得他元宝翻身呢?”说得众人大笑。昭容就伸手将杨四打了一记,说道:“ 奴末跌得蛮痛, 还要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黛玉也说:“杨老勿应该说格。阿姊动气,譬如俚放仔一个屁末哉。” 杨四道:“ 怪不道有些臭,你在那里放屁呢!” 黛玉道:“嘴凶,要罚罚 末好得来。” 杨四道:“是我不好。你要罚我什么,你尽管儿说罢。” 黛玉刚要回答,只见众客所叫的二排局陆陆续续的来了。这几位校书叫什么名姓,我也不细细交代了;倘一个个都要说出来,未免觉得太烦,倒不如简洁些的好。
此时头排局坐了许久,都要到别处转局去了。惟李三三与左红玉来得稍迟,故又坐了片刻,方才各去。临行之际,无非说“ 某老停歇到倪搭来,倪勒浪望 格 ” 这两句话,都是一样的。头排局虽已尽去,然房中依旧挤满。二排来的校书各唱了一只曲子,不是京调昆腔,定是俞调小曲。有的弹着琵琶,有的拉着胡琴,闹了好一回工夫。杨四又与众客豁了一个通关,开怀畅饮,直吃到一点半钟。昭容同二排局陆续散去,众客也见时候不早,大家要了饭吃,各向主人道谢,起身散席。洗过了脸,用了一杯茶,都与主人告辞。杨四一一拱手相送。黛玉也说了几声“ 待慢,对勿住,扶梯浪走好。各位请明朝来嗄”。说罢,回身同杨四进房。
杨四即坐在榻上,黛玉见席面收拾开了,然后走将过来,与杨四装了几筒烟。杨四吃毕,方与黛玉说道:“此刻有两点多钟,我也要回去了。”黛玉道:“辰光勿早勒海哉, 今夜住勒里仔罢,横竖 勿怕啥夫人格,有啥要紧介?” 这句话,正合杨四之意。杨四本欲不去,自己未便说出,只要黛玉一留就,趁水推船的说道:“我怎好住在此间?况且我的马夫还在那里等我呢。”黛玉道:“ 勿嫌倪待慢末,住勒里仔。马夫末好叫俚转去格 。”杨四点了一点头。黛玉即唤大姐阿金到外面去回覆马夫,叫他不必再等,明日过来伺候罢。交代已毕,仍与杨四装烟。面对面横在榻上,唧唧哝哝,讲不尽知心着意的话。杨四被他迷恋,又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觉兴致勃然,就伸手勾着黛玉粉颈说道:“时候不早,我们去睡罢。”黛玉道:“性急 ,让奴通好仔头,舒齐停当,难未好困 。”说罢,起身至妆台前,自有娘姨,大姐等伏侍,卸去了妆,把首饰放好,然后亲手与杨四宽去长衫,自己也将衣服脱了,双双同上牙床。说不尽翡翠衾中乐趣,芙蓉帐里恩情,如胶如漆,海誓山盟。此时的风流情景,谅看官们都是过来人,无庸在下表明。况说出来也味同嚼蜡,徒伤阴骘,不如不说的为妙,免得年轻子弟看了这部书,变坏了气质。看官们以为然否?
话休絮烦。且说杨四同黛玉直困到日满纱窗,钟鸣十二,方各起身梳洗。杨四吃了几筒烟,与黛玉闲谈了一回,已是午餐时候。用过中膳,正想同黛玉到味莼园(即今张园)去游览,忽闻马夫在外伺候说:“家中有事,太太命我来的,即请老爷回府。” 杨四没法,只得别了黛玉,上车而返。那知家里并无大事,是一个亲戚要向他移借银钱。杨四听了,虽不免应酬些些,心中却恼恨异常,因被他扰了清兴。所以一到来朝,嘱咐家人:“嗣后寻常小事,不必前来请我。” 说毕,即忙乘车而往,并不向别处兜搭,直至黛玉家里。追欢取乐,形影相随,你贪我爱,似漆如胶。不是招朋引友,饮酒碰和,定是与黛玉看戏、游园、坐马车、吃番菜。入则同处,出则同行;两情欢悦,十分亲热,真如鹣鹣比翼、鲽鲽比目一般。
杨四被其迷恋,一连住了两三个月,家中没有四五次回去,银钱也不知费了多少。无论黛玉要买什么东西,只消开一声口,立刻命人去办到;除却世上罕有的,方肯罢休。既是照这等说法,杨四为什么不早早娶他呢?其中有个缘故。盖杨四是阅历过来的人,虽久想把黛玉娶归,却不肯造次而行,有心要窥他举动,察他性情。如果相处得久的,方才将他脱籍。可见杨四的老练,与寻常迷恋者不同。那晓得黛玉尤其利害,处处迎合杨四之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没一件不投其所好。而且在杨四面前,做出那举止端庄,语言稳重,性格温柔,行为慷慨,颇有大家风范。虽交好了两三月,也瞧不出他半点儿破绽,仿佛一心一意定要嫁他的样子。近日来,连堂差也不愿出去了,朝夕陪着杨四取乐,寸步不离。你想他的媚术利害不利害呢?凭你杨四老练,有阅历,有识见,终难免上了他的当,以为天下的妓女,照这样的有情有义,除去了林黛玉一个,只怕没有第二个再找得出,故娶他的主见已定,不过尚未出口罢了。
闲话少叙。单讲那一天,杨四傍晚归家,见书房内桌子上放着一张梅红帖儿。顺手取过来一看,原来是蔡谦良纳妾,择于八月中秋日,在家请酒,取人月双圆之意,不觉打动了自己念头:“他既娶了金巧林,我也须把黛玉娶归,方如我愿。”故在家过了一宵,来日起身,看报时钟敲了十一下,即坐了自己包车,一径到兆贵里。停车入内,上楼进房,却巧黛玉梳妆乍毕,一见杨四,即忙叫应道:“杨老, 昨日夜快去仔,倪得着一个信息呀。”杨四道:“什么信息呢?” 黛玉道:“ 就是兆富里格巧林姐,听说八月半要嫁哉!嫁拨勒 格朋友,叫啥格蔡谦良。 阿曾晓得信息格来介?”杨四道:“晓得晓得。他有请酒帖子来邀我的。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少不得要去贺贺他呢。” 黛玉道:“ 自然倪要去格 。奴倒是看 格朋友,面孔亦黄亦瘦,像煞烟量野大笃。” 杨四道:“怎么不大?他的烟一夜吃到天亮,所以别人不叫他蔡谦良,都叫他‘蔡天亮’,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他娶了巧林,一定睡觉要改早些,不然,怎样养得儿子呢?” 黛玉道:“杨老说说末,就要说格种发松闲话来哉。俚笃养儿子,费心得格,勿见得要 帮忙勒海。”杨四道:“有你在这里,即使他请我帮忙,我也不敢去。” 说罢,哈哈大笑。黛玉听了,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 亦要瞎三话四,拿奴得来寻开心哉。 若再说,奴要认真格 !”杨四道:“我是顽话,你不要认真。为因他必须天亮好睡,故我说他养不得儿子。如果他肯做日戏,难道真真养不出吗?” 这几句话,引得黛玉同大姐、娘姨等辈个个发笑。杨四又问黛玉道:“你可晓得巧林的身价,谦良出了多少,究竟怎样定局的?” 黛玉道:“ 倪底细末勿晓得。巧林格身价,听说是三千块洋钱,外加除牌子喜封等项,总共五百多块,亦算无啥格哉。”杨四听了点点头,我将来娶他,也有个底盘了。可见得从前娶妾,价值尚廉,任凭是极红的妓女,至多不过三四千元。到了目今,动不动一万八千,老鸨狮子大开口,望天讨价,毫不为怪。自有那班瘟生洋盘老官去答应他,以致价钱愈弄愈大。还有一种妓女身体是自己的,弄得满身是债,只好想法嫁人。有人娶了他,与他还了债,当时跟了你走;不到一年半载,依旧出来。譬如代他洗了一个浴,白费了许多银子,翻让他逍遥自在,仍做他的生意,你想这样贱妓,娶得娶不得?可恨不可恨?所以我做书的不惮苦口,奉劝爱嫖诸公,回头猛省,切勿惑他狐媚,坏了身家性命。倘执迷不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怕追悔也无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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