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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作者:青心才人

日期:2019-11-16
摘要:闻之天命谓性,则儿女之贞淫,一性尽之矣。何感者亦一,而应者亦万端?又若夫其性之所能尽者,始知性其大端也。而性中之喜怒哀乐,又妙有其情也。唯妙有其情,故有所爱慕而钟焉,有所偏僻而溺焉,有所拂逆而伤焉,有所铭佩而感焉。虽随触随生,忽深忽浅,要皆此身此心,实消受之。而成其为贞为淫也,未有不原其情,不察其隐,而妄加其名者。大都身免矣,而心辱焉,贞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只堪尽性,实有难为涂名饰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缁,而污泥不染之莲,盖持情以合性也。
右调《踏莎行》
却说秀妈送客去后,复唤翘儿听说完了六、七二法。“六曰走。此法乃计中行计之妙。他嫖得手头空乏,要娶又无资财,欲嫖又无钱钞。前法已施,后事难继。要打发他出门,止有一走法,可以骗得他动。或约他走到何方,或叫他讨船何处,哄得他确信无疑,到了那日,收拾起身,一头撞破,声言要拿送官,他自然没趣去了。此散兵之计,他只道缘悭分浅,被人撞散好事,哪知计中拖刀。有诗为证,诗曰:欲散穷坯不出门,此中妙计走中寻。
纵教聪慧过颜闵,岂识包藏有祸心。
七曰死。人生只得一个死。若是接一个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没有许多身子死得。此甩假死,非真死也。两人好的时节,看他心有动摇,便道我生是你家妻,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若是有大有小,明知他不能娶你,便道我不能嫁你为妻,枉替你恁般相得。我虽接了多年客,那个象你恁般温存,知疼着热。你既不能娶我,我替你双双同死,也强似活分离在世上。正是在世不能结同心,死后愿为连理树。不怕他不倾心在你身上。有诗为证,诗曰:致之死地复能生,最妙机关暗用情。
阿依参得其中奥,闪杀风流赚杀人。
晓得了这七字阴符,就好行登坛杂技。立在门前,过客看你一眼,便要笑脸相迎。若牙齿生得好,便微笑露齿,以献其美,名曰‘献银牙’;脚小不歪者,以脚踏门阈,低首自祝,名曰‘凤点头’;若身材美艳,便立出一少,名曰‘献身说法’。手好则半露春纤,或眼角而传情,或闲吟而丢俏。无非欲勾引他春心,打动他欲念。通斯旨,可为妓矣。”
翠翘道:“原来如此,儿善领会矣。”——只因命犯桃花劫,任你清真也是淫。
翠翘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颜无不第一,名倾一时。王孙公子求一见以为荣。胡琴诗学之名,扬溢远近。都称道马翘儿能新声,善胡琴,动人心,引人魂,博一笑,值千金。翠翘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生平是何等期许,今日却堕落在这孽海罡风中,何年月日乃有出头日子?深自怨恨,因为《哭皇天》以志其不平:余生命薄家不造,舍身救父落火坑。
也曾轻身蹈白刃,岂肯甘心做下人?
无端陷入奸人彀,浑身是口难辩明。
将奴捆吊高梁上,打得皮开鲜血淋。
疼死三番昏四次,哀哀求告不容情。
求告百般方肯住,要奴招成愿弃迎。
奴生本是深闺女,怎识风流赚骗情!
听他一一从头教,无耻无廉丑杀人。
学成枕席妖狐态,夜夜乔妆去伴人。
人未眠时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虚惊。
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
客若贪淫恣谑浪,颠倒温柔媚心容。
熟客相逢犹较可,生客接着愈难承。
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须和气与温存。
妈儿只贪钱和钞,不分好丑尽皆迎。
鲜花任教拈藤伴,美女无端配戆生。
牙黄口臭何处避?疾病疮痍谁敢憎?
若是微有推却意,打打骂骂无已停。
生时易作千人妇,死后难求无主坟。
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
为婢为妾俱有主,为妓死生无定凭。
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万结心。
寄与青楼多娇艳,乘早抽身出火轮。
莫待冷落门前日,泪洒西风泣断魂。
此词一出,闻者伤心,见者堕泪。翠翘以胡琴投之,凄怨悲怆。莫说姊妹行中闻者俱号泣不能仰视,即如秀妈之狠毒,听了亦觉潸然泪下。
且说此地有一游学书生,姓束名守,字其心,乃常州府无锡县人氏。父亲开店临淄,从父到此。年方弱冠,家事富饶。娶妻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慧,只是有些性酸,却是酸得有体面,不似人家妒妇一味欺压丈夫。他却要存丈夫体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家于人,却又能使人不能分其爱。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这束守才智那里及得他来,所以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
束守虽有外心,只落得眼饱而已。因从父游学到此,闻马翘新声之妙,胡琴之美,叫书童拿了拜匣,备四匹尺头,瞒了父亲,同一帮闲,信步名宾,来访马翘。翘适不在,迟数日又至,乃得一晤。送上拜帖礼物,翠翘道:“有劳光临,已增荣宠,遽承厚礼,何以克当。”束生道:“久慕芳卿,无缘少晤。薄具不腆,非敢言敬,聊表寸心之企仰耳。”又送东道银三两。秀”妈盛设款待。此日极烹龙炮凤之奇,罗猩唇豹胎之异,传斝飞觞,呼卢喝盏。马翘用了几杯酒,脸媚桃花,柔性雅语,愈觉风流可爱。但见: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今世未见。环恣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跃乎若朝曦初出;其少进也,皎乎若明月舒光。美貌横生,烨兮如花;恣态肆露,温乎如玉。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倚缋,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步依依兮矅殿堂,婉若采凤兮乘云翔。
束生看了,快心乐意,道:“小生虽不擅诗韵,但遇此美貌佳人,岂可无赠?不揣鄙陋,漫缀俚词,以纪今日之幸会云。”
诗曰:
有美有美皎如玉,无暇无暇宛似仙。
从来未识芙蓉面,何幸相逢玳瑁筵。
纤手持觞明月下,晚妆临镜宝凳前。
闺中逸俊知多少,此乐当为第一篇。
歌罢,酒阑人散,携手归房,恩爱甚笃。其后又值束生之父回南,无人督率,更得大展其情。二人剧饮狂歌,吮萧度曲,对月联诗,逢时玩景;一连三月有余,留恋马家。束生挥金如土,马家个个欢喜。束生貌性温和,风流大雅,马翘亦十分相得。
一晚,翠翘浴起,愈觉娇艳横生。束生因说道:“宋玉之赞神女云:‘□被眼,侻薄装。沐兰泽,含茗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殆以赞卿也。”翠翘道:“远之有望,近之既妖。君何索妾之重比也?”束生道:“私心独悦,乐之无量。端详卿状,殆非风尘中人也。貌丰盈以庄妹,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了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朱唇的其若丹。素质于之侬实,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前。不意风尘中乃有此种异品,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恋也。今见卿浴罢残妆之态,亦是罕遇,偶作数言,以志浴景。”
诗曰:
月夜青楼倒玉壶,美人乘醉洁□瑜。
冰肌蟾魄争明媚,雪态花阴半有无。
初起带羞呼伴拭,乍行含笑情人扶。
淋漓快入芙蓉帐,枕上低声唱鹧鸪。
翠翘道:“盛扬之下,难负美名。承君过爱,急欲一和。偶忽动尘外之想,笔为乡思所阁,姑俟他日。”束生惊道:“然则卿非秀妈女乎?”翠翘道:“郎君无问此断肠事,一时不能罄谈。且去睡觉,慢慢对你讲来。”完罢,泪如雨下。束生听了,愈加惊讶,定要问他起根发脚。翠翘道:“妾乃瓶花,公乃浪蝶。东皇固自有主,一枝聊供采玩足矣,公何索之深也?”束生道:“我实欲娶子,故谆谆致问。”翠翘道:“娶妾难,从良不易,何敢轻口也?你今在平康队里,见我倜傥风流,绰约多姿,故十分错爱。若一到你家中,这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用他不着。洗清铅粉,作良家行径,你就未必如此爱我了。况我嫁了你定要跟你回家,单单只靠着你一个。父母念头也靠着你,亲戚念头靠着你,连一行一止俱靠着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门小姐。两下青春,极称和美,添了我一个便有许多说话,千万议论。好端端的夫妇,为我一人搅得参商反目,其罪尽在我矣。况郎之权力果能庇我,我虽间了你们夫妇的恩爱,也还讨得安身;若靠着个女平章,轻则鞭捶,重则断送。我马翘求脱火坑,又受患难,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有朝孽满障消,少不得还我个收场结局。我与你逢场作戏,露水夫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责你。平平淡淡,尽有镜花水月光景。难道你讲要娶我,我倒讲不嫁你?实是此事,退桩至难至重,不可轻易的。”
束生长叹道:“卿言至此,事始虑终,深觉有理。但我讨你之念已起,虽有摆脱之心,终不止已。发之愿,若不能娶马翘以遂此心,非丈夫也。”翠翘微笑道:“郎君太认真了。”束生道:“事到其间,安得不认真?你若不嫁我,我就死在你身上。”翠翘道:“嫁亦不难,但恐嫁后不如今日耳。”束生便发誓道:“若束守娶了马翘,后日变心不似今日者,天不覆,地不载。”翠翘道:“郎君勿发誓,要我嫁,须是要依得我一件事。”束生道:“说来!莫说一件,十件也依你。”翠翘道:“我少不的要嫁的,你乃风流士子,博学才人。嫁了恁的一个丈夫,也不亏了我。但我是受人牢笼怕了,我却不跟你回无锡去,只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束生道:“我原不打点带你回南。我各居半截,两边分住,讨你正是此意。难道带你回去,看内子们嘴脸?妇人家,眼不见也罢了,见时未免有些气蛊。我如今娶了你,也不就带你到店中,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回店,说个明白,然后到店中住不迟。”翠翘道:“君说倒容易,只怕能说不能行。”束生道:“只要卿肯嫁我,汉家自有制度。家父极是爱我,纵然有话,不过说两句便罢了,有甚大事。”翠翘道:“你莫看得我此身轻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马家门,虽刀斩斧砍,鼎烹锯解,死也死在你家里,是决不吃回头草的。不要令尊来不要我了,又打发我回马家。今日替你讲明,做得做不得,切莫强做。不要害得我翠翘出乖露丑。”束生道:“翘娘不必深虑,决不至此。”翠翘道:“但愿不应我话,便是妙境。”束生大喜道:“说过你嫁我了?”翠翘道:“有甚不嫁你,只怕你娶不成,或娶了多故耳。”束生道:“但愿你肯嫁,诸事我能任之。”翠翘道:“然则妾愿事箕帚矣。”束生听了大喜,方携手归房同宿。正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不知翠翘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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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卫华阳智伏马娼束生员喜联王美词曰:贱谢青楼,荣归金屋,岂非人世夙福。想来定是快侬心,如何还把眉儿蹙?檐际笼金,梁间垒玉,谁知不可栖鸿鹄。早知薄命是红颜,何劳厚意垂青目!
右调《踏莎行》
话说翠翘因许了嫁束生,睡不着,展转思维道:“此事未见其可。我被他缠住了,一时失口应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侯门小姐,好不大的势耀。我嫁与他,何异以羊喂虎,以燕啖龙?断无好意,不若我回复了他。从容等一等敢作敢为豪杰,嫁了他,也有个出头日子。这样软弱书生,怎做得事业来?”将欲叫醒束生,说明此意,转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说,他不道我替他商量,只道我又有了甚别样肚肠。况他一心一意,说定了要娶我,怎肯一两句闲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翘,王翠翘,这样从良,只怕不是你结局收场处哩。”郁郁不乐,勉强成眠。
次日,束生将翠翘接到店中,调居别室,着人来对秀妈说,要替翠翘娘赎身。秀妈急了,一步一跌,赶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这里,到杨府花园中避暑去了。”赶到那里,又说不在。一连赶了十多日,只得磕头撞脑,乱滚乱跌。
一日,一头撞着步宾,一把拽住道:“步爷,我女儿今在哪里?求爷指我一个实在去处。”步宾道:“起初时,原是我引束相公来,后来他替你女儿合好了,便用我们不着。至于赎身嫁娶一节,我们一毫也不晓得,所以也不曾来探望得你。昨日打从县前过,听见人哄哄的说道子妹告从良的。一人说年纪还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声善胡琴的。我听了这话,着实一惊道:‘这名色只得一个马翘,难道就是他?’挨到人中间去看,并不见人,只有青围暖轿一乘,倒有二三十人护着。忽然县官出来,轿中走出一女子,浑身是青,头搭包头,手拿一张状纸,高叫爷爷告从良。那一起共有二十余张状纸,一张也不准,单叫门子把那妇人状子接上来,抬在轿子上。停着轿看了许久道:“准了你的。”官轿去后,那女子转身上轿,打个照面,不是别人,却是令爱。从人摄着如飞而去。我问那衙门前人,马翘告从良要嫁哪个?那人道:‘甚么无锡的束秀才。’我道:‘那束秀才却不是秀妈的对手。’那人道:‘你只知束秀才忠厚,却不知他的帮手硬挣着哩。’他的帮手即是我这里通省闻名的卫华阳。你要知你女儿下落,须到卫华阳那里去访问。”
秀妈听了卫华阳三字,便软了一半,道:“咳,罢了,寻出对来了。这卫华阳原替我有口过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气的。步爷,我央烦你,见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儿,只消对我面说,何须请人告状,可惜费了钱钞。多把我些,也见他美意。”步宾道:“他这几日不知在那里,决没所在寻他。我一连寻了他四五日,并不能一面。他的书童撞着我,我扯住问他。他道:‘我相公这几日有正经事,不及会客,说话的都到卫华阳老爷家去问。见与不见,那里方有的信。别所在寻,只当鬼门关上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里探望他,不想撞着秀妈。”秀妈道:“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爷替我讨个信,千万替我老身传言婉达他。要人,银子却是要把我的,我并无别意。上复他,不要可惜了钱饷。若果在卫家,万望回我一个的信,我明日便办个盒子去托他玉成。事完自当厚谢。”步宾道:“好说,我若得见,自然劝他。”说罢,两下分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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