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王兰果然备帖来请众人赴宴。原来洪静仪生了一女,取名蕙贞,洛珠生了一子,取名政清。同月生产,只差了两日,女先男后。王兰既邀请众人,从龙、二郎也不免同请了一天客。因从龙在工未回时,婉容已生了一子。二郎家前数日,小黛亦产下一女。小儒见他们彼此邀请,都有自己的陪客,也另备了几席酒,做了一天戏,请从龙等人重开汤饼大会,闹热闹热。
早至端阳午节,繁文不须细赘。无非你来我往,馈送角黍时鲜果品等类。众位夫人亦因都有了儿女,大家互相送些茧虎艾人,寄名符、长命缕诸物,聊应时景。
光阴易过,瞥眼早交暑日。小儒接到宝征、宝煜的禀启,知已请了假,回籍祭祖。定于新秋,同甘露一齐出京。又附着甘露寄呈他祖父的禀启,与小儒昔日在京一班同年世好的通候书札。小儒一一看毕,当将甘露的家书发出,差人送往扬州。便起身袖了宝征兄弟的来禀,至后堂交给方夫人看了。
方夫人道:“我正要请你来商量一件事。后日是冯太太的生日,前几回他的生日,都因我们相离太远,没有送着礼物,他也不能怪我们。今番既住在一处,虽然是个小生日,正好借此替他做一做,以补从前。不知你意见若何?如果可行,你可叫人定下班子,以备本日伺候唱戏。”小儒听说,连称应该道:“我们自从各家合住,楚卿家大小很酬应了我们几次,我实在过意不去。难得后日是冯太太生日,我们既晓得,定要大大热闹几天,才是道理。我就叫人传班子去,切不可早露风声,楚卿知道了,必然拦阻,等到当日,再告诉他。却要暗暗知照王太太们一声,恐他们也要附分子的。”说罢,小儒出外吩咐了双福,又叫厨房是日预备上等酒席。
果然到了十二日,小贷方才知道,欲要推辞,已来不及了。两边都挂了灯彩,东宅是男客,园子里是女客,两处皆有戏酒,颇为热闹。接着王祝江云四处,也补送戏酒。小黛又作主人,复请大众。虽然是个小生日,整忙了半月有余方止。
此时正届大暑,小儒等人通不出门,只在园内避暑纳凉。伯青、汉槎也不回去,同着梅仙、五官都住在园里。这日早间,落了一阵雨,觉得凉爽。小儒起身,向园子里来,不着衣衫,科头跣足,上身穿件熟罗小衫,下着小白绸裤,脚下趿了双棕底凉鞋,手执雁翎羽扇,缓缓的由留春馆,绕至迎羲亭,去看雨后荷花。
到了亭前,早见王兰、梅仙二人倚着阑干,指手划脚的谈论。梅仙又折了一朵白荷花,在手内摆弄。小儒近前,笑道:“原来你二人先偏我在此玩赏荷花,也不约我一声,我亦会寻了来。”王兰笑道:“人皆知雨后荷花分外鲜艳,不可不赏。我们纵不约你,你也该知道来的。”小儒笑道:“你此时见我来了,乐得说句人情话。”
正说着,只见伯青、汉槎、二郎由河那边,弯弯曲曲,分花拂柳的过桥而来。大家问了好,同倚着石栏。见池内红白荷花相间而开,一朵朵夺艳争妍,清芬扑鼻。如四面镜、重台佛座、金蝶种类不一,真乃翠扇凝烟,红衣泛水,高高下下,如一座花城相似。甚至河岸上,都钻出几枝早莲花来。又见那荷叫『上的雨珠,微风摆动,跳走不已。
早有家丁们送茶来,王兰道:“五官何以不来,难不成还睡着么?平日在里面贪睡,势所必然。现在一人住在丛桂山庄,也该早起了。”梅仙道:“何曾是贪睡,我来的时候,他已起身半晌,在那里静静的用功呢。我去约他同来,他口内只答应着,却不起身。我因此不耐烦,才独自走来,恰好路上碰见者香。我看老五终日在诗画上讲究得废寝忘餐,还要入魔气呢!”
小儒道:“五官事事专心一志,而且始终不怠,何患无成。他的诗不必说已是好的了。前日联句中,颇为出色。字亦写得秀劲匀润。火有锤主体格。惟有画没有见他出过子,不知如何?若论诗字有这般长进,他又精益求精,料想画也不得十分离奇。他既不肯出来,我们大家闹他去。”
梅仙道:“他前日画了一轴十个美人,现在装潢好了,挂在屋内。我就很爱他那轴画儿,和他要过几次。他说改日再画一轴送我,原本舍不得送与别人。其实他也不曾学得多时,即如此精妙,可见他的天分聪明高人一头。若说诗字,我还可以将就得过,独有画我是不恤的。”小儒点首道:“不意五官犹有这般手段。你的天分本来也好,诗字两层,亦不弱似他。所欠的不过是学,只要你用心去画,暇时就跟着他调调颜色,临临底稿,包管你不上一年半载,不愁不会画的。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说话时,众人已出了亭子。梅仙又在池边近处,折了几朵荷花带与五官插瓶。大众即从河畔绕至半村亭,穿出红香院,来至丛桂山庄。进了园门,见服侍五官的小童,坐在石磴上打盹。众人听屋内寂静无声,便悄悄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里一望,见五官坐在案前,吮笔作画。案上铺着一张一丈长的纸,已画成半幅,纸上远涂近抹,是作的一幅山水。五官却笔不停挥的,或点或染,或皴或钩,疾如风雨,势若云烟。不必计划之工拙,见他这般下笔,即知其技已精,不同俗手。
五官一心专注在画上,竞不知窗外有人窥看。众人望了一会,见他画已将成,一齐笑着,走进道:“好画呀!我们特地过来瞻仰的。”五官正在得意作画之际,心无旁注,猛不防的被众人吓了一跳,忙搁笔起身让坐。众人都围拢来,争看他的画本。
毕竟五官所画的山水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丛桂庄披图评十美红香院添颊仿三毫话说柳五官正一人独坐在丛桂山庄窗下作画,因偶见外间壁上空着一方,没有张挂字画,想自己画幅山水,悬于壁上,闲时赏玩。欲画工笔,嫌太费笔墨,又落小家气派,莫若画幅大米,全用墨笔写作“风雨归舟”,倒还雅致有趣。再烦者香书一付大草对联,配搭起来,却也不俗。况今早雨后,天气凉爽,正好作画。想定主见,便寻出一张书画贡笺,用大笔蘸着墨水,浓涂淡抹,顷刻大局已成。真乃远山凝翠,近树笼烟,使人睹之,顿觉遍体生凉。恍闻风飕飕,雨淅沥之音,出于纸上。五官画毕,自己亦觉得意。正要构思数言峭动的题句写上,猛见小儒等人笑着进来,称赞好画,不曾提防,倒吓了一跳,忙笑嘻嘻的搁下笔,起身让坐。又欲收过,不令众人观看。
二郎抢一步上前,双手捺住画纸道:“我们已偷看半会了,你还要藏什么呢,;”说着,大众都走了拢来,齐声赞好。五官料也收藏不及,只徘笑着走开来道:“什么出奇,不过落你们一阵笑话,天大事也没有了。好在我脸皮子铁厚似的,也不怕你们笑。”小儒一面衬画,一面抬头,再看五官:上穿一件藕合色对襟蝉哭纱小衫,内衬紫竹穿成蝴蝶冰片梅花纹隔汗比甲,下穿粉白杭绸罗裤,系着淡桃红回文卐字空心须带,脚下穿着棕夹线密网凉鞋。不愧人似亭亭玉立,神如弈弈风清。小儒不禁叹道:“天生其人,又赋具才;真不敢虚生此世矣。”
五官听小儒忽然说此两句,又见眼不转睛的望着他,好生过意不去,脸一红,扭转身子对王兰道:“者香,看我这轴画可用得么?”王兰等人亦痛赞不绝道,:“此幅逼近米元章,宛如当年二手所出。兼之笔意生动,大非初学。待明日秋凉时候,我们都要请你画一二件。”
五官笑道:“不嫌我坏,还不叫我赔纸,我都可画,乐得将你们的纸拿来试笔。实告诉你们罢,我这幅画是补这外间板壁的。”说着,即指其处道:“此间画已有了,仍少一付对联,意在烦者香为我一书。改日容我静静的画两轴美人,用《红楼》,《西厢》上的故事,送者香家人太太,姨奶奶房里挂挂,可好么?”
王兰道:“多谢,多谢,就算工换工罢。对联我明儿即写好送来,也不用你买纸,我那里有现成的金笺,是京中琉璃厂的货物,外面是买不出那样好笺纸来。我送你一付罢,合你这轴画儿,挂在你这屋里,也还配得上。”五官笑道:“我也多谢,多谢。我这『谢』字,比你那『谢』字,却用的确切些。既说工换工,你也不必谢我送的画,我也不必谢你送的字。我这多谢,是谢你送我这样好笺纸的,可不比你那『多谢』二字安详点儿。”
王兰亦笑道:“罢,罢,罢,算我不通。你连这么一句口头语,都要扳驳出字面轻重来。你说送我美人,倒提起一件事来。
适才小臞说你前日画了一轴十个美人甚好,你挂在何处呢?可能给我们瞧瞧。”五官笑道:“你别听小臞的话,那画又算得什么!不是挂在里间房内,你们看去就是了。看出败笔来,却别耍笑我,那可是不依的。”
王兰等人听说,都一齐走进内间,见东边用八宝攒花竹架,隔作小小一间卧室,里面铺排陈设,无不精美。悬了一顶淡青官花纱帐,大红实地纱盘金钩带,上罩白绫帐沿,用玉色官纱掐三牙宽镶滚边,当中是五官亲手自画的《玉堂春富贵图》;榻上铺着龙须草斜纹软席,杭州十锦灌香凉枕,迭着两牀薄薄的纱被,一红一绿。帐内又挂着座尾、拂尘等类。牀头前一张檀木半桌,摆了一盆素馨,两盆建兰,走入屋内,幽香扑鼻,习习风生,顿忘溽暑。靠着后院一带碧纱,中嵌玻璃短窗,窗外芭蕉,垂柳、梧桐,文竹等树,横窗弄影,虽近午时候,也透不下日光来。窗前安了一张小小大理石心方桌,上面图书罗列,笔砚精良,真个野马飞尘,一丝不到。
看至下首一顺板壁上,悬着一幅横披,即是梅仙所说的画儿。众人走近细看,果然画了十个美人,或坐或立,或临风弄带,或倚竹无言,各臻其妙。而且十个美人态致不同,手内皆执着物件。衣发等处,极其工细。旁边又补着草木树石、栏杆庭院诸景,无不点缀得安详周密。众人赞不绝口道:“果真好画,不负小臞称赞,连我们见了,都爱不忍释。”王兰道:“我不要你画两轴美人送我了,即烦你照这样画一幅罢。”五官摇头道:“只好碰我高兴,却不敢一定允你。你说着轻巧,不知我费了多少事呢!”又去将小童叫醒,送上茶来。大家随意坐下,吃茶闲话。
二郎道:“这窗外最妙是几株芭蕉,映在这碧纱上分外好看。所谓窗外芭蕉,窗里人也。”众人听说,都笑了起来。小儒道:“五官平空画十个美人在上,又各人手内执着物件,必然都画着一桩故事。我想了半日,没有解得,五官何妨说与我们听听。”五官道:“也没有什么故事。我想画别的故事,至多三五个人,又不能全是女子。只有金陵十二钗,人数最多,无如落于通套,使人一见即知为十二钗。又不过那几张稿子,翻不出什么新样儿来。偶阅闲书,有唐六如为江右宁藩画的《十美图》,却没见人画过。苦于寻不出稿本,便将各画稿上美人,凑成十个,又略加改易。我生恐另出新意,画的不合位置,所以不敢取出来给人看,只好挂在房内,供自己玩视。』谁知被你们见了,反以为佳妙,我到底不信,只怕是你们有意笑话我的,故意称扬,其实是鄙贬。不怪别人,只怪小班多嘴,去告诉你们,引出你们这些话来。”
小儒道:“人家倒是真心夸赞你画的工妙入神,委系你画得真好,并非我们谬奖。你反疑心我们笑话你,从此我们就说你画的不好,何如!”五官笑道:“如今你们说我不好,我也不信了。”
王兰道:“原来五官仿的是唐六如进呈宸濠的《十美图》,我明白了。”便起身扯着小儒重至画前,指与众人看道:“这两个坐在亭子内对面拈毫作想的,一是广陵雨君汤之谒善画,一是嘉禾文孺朱家淑善书。那草地上舞剑的,是江陵小冯熊御。这边院落内同坐在一块石磴上,音乐迭奏的三个美人,鼓瑟的是钱塘絮才柳春阳,弹筝的是荆溪芳洲杜若,砍笙的乃洛阳朱芳花萼。那边竹林里品箫的,是公安端清薛幼端,拍手低唱的,是金陵风生钱韶。盘膝坐在桐阴下独自抚琴的,是姑苏文舟木桂。左首一带默林外,有个美人身穿缟素,持着一幅画图在那里含愁谛视的,即是十美中第一出色的,南昌素琼崔莹;看的画图,是轴小像,乃吴县张梦晋。此两人异地慕名,彼此誓不嫁娶。后来崔为画师季生窃其容貌,绘图呈之宸濠,遂为宸濠掠去。未几时,张抑郁瘵死,崔闻之亦寻卒。唐六如为其合葬玄墓山下,墓上又栽梅花万本。”说罢,回头向五官道:“我说的可是不是?”五官道:“一丝不错,你说的怎么会错呢!”
王兰又笑道:“你说用各画本凑成此图画的。这崔素琼立在梅花林外,可是用的《月明林下美人来》的稿本?其余如弹琴的,是仿《停琴伫凉月吹箫》的。唱歌的是亩小红低唱我吹箫》,不过吹箫的换个女人就是了。”众人听了,齐声说是,又起身同至外间来坐:五官叫人切出两盘瓜藕,与众人解暑。又寻出些画稿,给王兰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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