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江相月内常诞,开筵请客,很热闹了两日。江相回忆自己,早登科甲,由卿贰转入黄扉,现在退居养老可谓功成身退,无愧古人。又见汉槎成立,克绍箕裘。媳妇琼珍,近日生了一子,取名奎郎。儿孙绕膝,鼓腹含饴。若论年纪已至古稀以外,真乃“富贵寿考”四字俱全。江相愈思愈乐,所以一连设了三日筵宴,借着自家的生日,广招亲友。这几日中,未免起早眠迟,又重了点饮食,觉得身体不爽,时发饱闷。汉槎赶着同了小怜回家,亲侍汤药。琼珍尚未弥月,不能出来。
汉槎即各处延请名医前来诊视,都说:“老相国尊年的人,宜加保养。皆因早年国事操劳过甚,精血日亏,是以到了暮岁,不足荣卫筋络,还是老相国福寿双全,不至时生疾玻想必近日眠食愆时,以致发作。若不增外感风邪,运以参苓补助之剂,十日可痊。此乃晚生等管见,尚祈多请名手,互相斟酌为是。”汉槎听了,甚是心焦。兼之日内江相添了嗽喘诸症,汉槎因遣人四处求签阿卜,又亲身赴各庙烧香许愿,总不见效。
江老夫人也着急非常,同了儿媳辈,轮班侍宿。汉槎又恐母亲过于劳乏,亦是暮年的人,便再三劝母亲去歇息。连日江府中闹得马仰人翻,虽内外男女仆妇人等都日夜不安。故而小儒这边演戏请客,也不去请他。汉槎只着人送了礼,又自己偷空,忙忙的坐轿前来一贺即去。
此时小儒与方夫人见两儿同中,快乐异常。小儒想到自己年未四十,位极人臣,两儿又早列贤书,人生如此,也算尽臻全美。适值诸亲友来贺,遂定下名班,开锣唱戏,大设筵宴,请合城官员绅衿。谁人敢不来趋承,都彼胜此强的争送各样奇贵礼物。方夫人在园内绀雪斋,也摆了酒席,邀请在城诰命,亦请婉容、静仪等相陪。惟江素馨因老父有病,省视未来。园内也传了一班小梨园来演唱,直至更鼓后,戏酒方终。远路男女客众,纷纷告辞。从龙、婉容亦作别回衙。伯青回江府去了。方夫人与玉梅,单留下小风来盘桓两日。宝征兄弟因辛苦了一日,早去安睡。
小儒,王兰等人,仍在书房内品茗闲谈。说到江相的病,近来不知怎样?子骞本纯孝性成,生恐老父不测,日夜愁烦。今早来此,形容消瘦了大半。彼时匆匆,又未曾问及他。小儒道:“我明日欲亲去看江相的病,你们可去不去?”王兰道:“怎么不去呢,我们明早大家都去。”二郎道:“老师向来素称强健,怎么一病即到了这般地步?昨日我在那里听医家所说,就很有了不妙。倘有参差,真要苦坏了子骞。”王兰道:“论理江相也有年纪了,无如为子之人,恨不能父母寿逾百龄,犹以为未足。楚卿说强健的人,不应一病至此,殊不知越硬朗的老人,越发可危。你不闻俗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是譬其不得长久之意。大凡老来硬朗,犹之花繁木古,一经谢折,即成摧朽。所以江相此番病势日沉,我甚为子骞可危。”众人齐声称是。
小儒又道:“我国江相想起甘又盘来,那个老头儿,将及八十的人,论起精神比江相尤强。照者香所言甘老也觉可危了。”
王兰道:“甘老却不同江相,江相早年出仕,为国为民操劳,心绪无一刻之宁。前日医家云:精血不足荣卫筋络,即此之谓也。若甘老一衿之后,无志求名,即淡漠自居,不过著书立说,消磨岁月而已。故年愈老而筋力愈强,那个老头儿,竞有期颐以外之寿可望。”
二郎笑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一班人,既未苦心,又未劳力,将来都可卜百岁,岂非是一群老不死了。”说得小儒、者香拍手大笑起来。五官接口道:“我们虽不劳心力,是幼年受过磨折的,也难望永寿。”王兰道:“你与小痢又非我们可比。我们纵然老至,却恨不得你们不老方好。你们如一朵鲜艳姣花相似,试问老来有何意趣?你们是不得老的。”五官尚未答言,梅仙的脸早一红,立起身子,拉了五官就走道:“老五何必与他们扳谈,惹出这些话来。又嘲笑我们,又骂我们不得老。者香你放心。明儿我们就死丁,让你们好活到-百岁,只恐老而不死是个贼了。”说罢,又“扑嗤”的笑了一声,扯着五官回后去了。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
小儒道:“秋间甘霖、甘露来此乡试,出闹曾将文字送与我看。,我即许他兄排必中,果然甘露高中经魁。甘霖若非额满见遗,也是要中的;今科虽然抱屈,下次定可期许。遥想甘老见次孙成名,其乐可知。我们应该寄封书去称贺才是。他夏间尚有书来,询问征儿辈今秋可回浙赴试?他书中之意,期望甚殷。征儿辈侥幸得名,也应告诉他声罢,蒙他自幼训诲一常再则我仍有件心事,欲烦者香代我作札于甘老。想小女赛珍,尚未适人。我看甘露那孩子颇行出息,意欲招甘露为婿,谅甘老也无甚推辞。即烦者香作一冰人,说合其事。三则煜儿长大,亦当授室。闻甘老有个侄孙女,小字洁玉,幼无父母,依栖甘老家。常闻他说此女『德容言工』四字皆备,是甘又盘长房犹子所出。此女五岁背母,甘老即领带来家抚养。甘老前次也曾说过,欲给煜儿为妻。彼时我尚在江宁任上,馄儿尚幼,故未允诺。今既成立,也不致误了他侄孙女的终身。我意欲求他为次媳,以赛珍许他次孙甘露为妻,作个回环亲事。即请者香代我一作,书中须要说得委婉恳切,使他无辞可却。”
王兰道:“甚好,你与甘家结亲,分外合宜。甘老为人古执,不合时宜;你又生性拘谨,却好是一对亲家。况门楣又极相当,遥揣甘老也是很愿意的。我可做这媒人,男女两家皆是我说,乐得吃两家谢媒的酒席。”二郎笑道:“两家的酒席,自然是你一人吃了。倘两家异日争竞起来,也要你一人去受怄气呢。这叫做乐也是你,苦也是你,别人沾不了光去的。”王兰笑道:“自古有媒即有保小儒请我作媒宾,当烦你作保山。恐日后小儒与甘又盘吱咀起来,你也同我分分苫乐,岂;卜均匀些儿?”又向小儒道:“你不烦他做保山,我可是不应许你做媒的。”
小儒笑了笑,即叫人取了笔砚过来,将欲烦王兰作书,见双福领了个家人上来回道:“他是扬州甘老太爷打发来的,有书函面呈。午后就来了,因为筵席未散,所以此时才带他来见。”小儒笑道:“真正巧的,方欲写书寄到扬州去,他那边倒先有人来了。叫他进来。”甘家的人闻唤,忙上来叩见小儒,呈上书函,又见众人清了安,代主人一一问好,方垂手站立一边。小儒接过来函,转问了甘誓的好,便拆函从头细看。又见有与从龙的信,亦未封口,仙出内函看了一遍,笑着回身递与王兰道:“你们看这来书,可谓奇事奇闻。”未知小儒等人见了甘誓的信,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云在田执法如山王起荣因嫌撤任话说陈小儒看过甘誓来书,回手递与王兰道:“甘又盘致在田的一封书内,可谓一桩奇事。”王兰忙接过细看,哈哈大笑道:“不意甘老临老入花丛,他也留心在这些世务上。然而这一班官绅,却也闹得不成事体,怎生一个妓女出殡,他们去衣冠走送,又在通衢闹市之地,众目共见,何以为情?在他们以为风流自命,殊未知这般风流,即近刁蛮无赖。最不解是扬州这几位贤上司、乡先达耳目逼近,竟置之不问。遥想平日也是可否依违,于官方上不甚讲究;存心使僚属怀恩,不使僚屈畏威的意思。故而他们才敢公然放诞,毫无忌讳。怪不得甘老激起不平,大书特书的,信致在田。否则甘老年纪虽大,与人却甚圆融浑厚,从不肯轻易得罪人的。何况又是本城官绅,屈在桑梓,更当分外关切。想必实系看不下去,才引起他的老牛心古怪来。他何妨径寄在田,岂不简便?定要由你这边交去,又函而不封,使你先阅,分明怕的在田拖沓过身,不上紧究办,叫你去催着他做。又使我们见了,知道他是圆公起见,并非挟嫌借公报私等事。我们既共见此书,在田即不徘不问。”
小儒道:“甘老无非是这个意思,然而却难着我了。若送了过去,在田亦是有肝胆血气的人,见了此书,必然澈底根究,即苫了这一班官绅。可怜那些小官,听鼓多年,衙参终日,一旦因此获咎罣误。那些绅衿也非容易博得一第归耀乡党,亦因此而身败名劣。若不交与在田,又负了甘老一番作意。日后知道是我未曾送去,岂不怪我。”王兰笑道:“小儒又迂阔了,信是定要送去的。人家寄了与你,不是叫你捺搁的,甘老的来意,是暗中叫你催促在田,不可迟延。你只管送了去,随在田办与不办,你不去催促,即是你的情分了。这一班官绅,也是自作孽,不能怨甘老多事,何能再怨你送信的呢!”二郎在旁亦说:“送去为是,者香的话不错,你不去催就是了。”
小儒道:“送与不送,且待明日。先发回书给来足动身。”王兰即坐近桌前,将小儒求婚的话叙明,随后又说到赛珍的话,写毕递与小儒过目。小儒也取了一幅花笺,写了数行回复甘誓,告诉征、焜两子侥幸秋闱,又称贺甘露高夺魁榜。将两信封好,交与甘家来人,赏了往返的舟资,叫双福明早打发他回扬。来人接过信,谢了赏,同双福退出。小儒等也各自回房安睡。次日,甘家的人回去,不须交代。
小儒起身,将甘誓的信带在身旁。先约了王兰,二郎往视江相的病,见汉槎愁眉泪眼,伯青亦快快不乐。众人细询江相病原,汉槎道:“前几日不过劳乏起见,近来夜间觉得沉重了些,又嗽个不止,时唤胸膈闷塞,若是有痰哇吐不出。今早医生来诊脉,说是添了病症,原说过最忌添症的。在我等愚见,不如将后事办齐,代老相国冲冲喜,虽属不经之谈,想老相国一百年后,都是要办的,倒是早办为妥』。你们听医家这般说法,可不叫人害怕。将才在田也在这里,他亦劝我早办后事,『医家的话,不可不防。冲喜一说虽近俗谈,倘尊老相国不药而自愈,岂非妙事』。我所以着人料理去了,好在材是现成的。上年有个川中官儿,进京引见,带了两副来,一送我们,一送东府里王爷。据说川中老山内,只生了两株杉木,还是前朝遗下来的,未曾有人入山斲伐,将近三四百年之久,其木之大,有数十人合抱不过。他费了几千金,方向山主买下,即在山内伐倒,刳了两口材,连棺盖都是齐缝凑榫,推合上去的。由川运至京中,较买的价目还要多出倍许。后来我们也给人评论过,无不盛夸此木,为人世罕有之物。适才我叫人抬出去拂拭布漆去了。就是冠带等物,尚未预备,亦吩咐裁缝连夜的赶做,大约明日即可齐全。”
二郎道:“老思师年高的人,即是无恙,逢到明暗九年,及整寿之日也可置办。至于医家所说,他们是防而不备,预先说了,倘有疏虞,即怪不着他们。也算不得什么,那里他们是活神仙么,能料人生死?况老恩师生平正直,必臻上寿,些许灾晦,吉人自有天相。子骞断不可过于忧虑,打起精神来,访请名医诊视。这些医生都是隔靴挠痒,看你家害怕,他即说得紧要些,若你家不甚害怕,他即说得婉转些,全没有一点的识见。因你问得殷殷的,他才说出预立脚步的话来。”
小儒,王兰亦同声说是,齐宽解了汉槎一番。又将甘誓来书,给伯青看;伯青笑道:“他们纵然放诞不经,此老也未免多事。若说那章如金,我深知其人。前年在南京时,也曾见过几面,倒不是个寻常脂粉,不意竟成短命,又遭恶死,却也可惜。”王兰笑道:“据你所言,你若在扬州,也是要去送殡的。倘甘老在这里听得,定见说你狂妄,把平日赏鉴你的一番心意,要一笔勾消的了。”二郎道:“如伯青在扬州送章家的殡,那一班官绅倒可无事,只怕这罪名都要推到伯青身上。岂不闻春秋责备贤者之语。”说罢,众人都笑了,见汉槎坐在一旁默然愁闷,不便久坐,遂大家作辞。
小儒叫王兰、二郎先行回去,他即向总督衙门。双福先去投了帖,从龙迎接入内,先道谢日前叨扰,小儒也谢了步。彼此归座,方将甘誓的信交过。从龙看毕,恼道:“岂有此理!既忝列官绅,难道一毫廉耻不知?居官的人,挟妓尚且不可,何况众目昭彰之地,还着衣冠亲送妓柩,目中全无法纪,视仕途如儿戏矣。扬州那一班上司,也是些聋耳瞎眼么?连甘老先生,旁观都动了不平,他们近在肘腋之地,置而不问。尤可恶者,鲁令起先作为甚好,我才调剂他甘泉署的,他竟敢得赃私和人命。章如金虽不是贾,许等谋杀,亦当问明威逼情由,岂可草率了事,更不可耍”小儒劝道:“谁人背后不行些错事,好在此事已过,何苦又顿起干戈。停一日行一角文书去,将该管官申饬一番,以戒下次,又不使甘老构怨于众。再则鲁令是你保举的人员,你若认真查出得赃一事,岂非自贻伊戚?也可训饬他,戒其将来。”
从龙听了,舶然作色道:“小儒,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也做过一方表率的大员,何以委顿若是。今日若仍是你在此,此事即可含糊过去,将来这一班无耻官绅,益发横行无忌了。至于甘老先生此举,真不愧敢作敢为,有胆识的前辈,竟不避嫌怨,致书于我,我方将感谢他不荆否则我也被他们蒙混,人即笑我为泥木之偶了。若说鲁令系我保举之员,他以前居官甚好,自然要保举,现在胆敢受赃,理当究办。自我荐之,仍自我劾之,足见我秉公去私,绝无偏袒,有何妨碍。小儒你不要问,我自有我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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