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保酒都吓醒了,急忙披衣起身,一面走着,一面连说:“怎好,怎好!”如玉也得了信,一同来至如金房内。妈妈一眼看见章三保走进,舍了如金便一头撞到章三保怀里。三保未曾提防,几乎跌倒,多亏板壁挡祝妈妈哭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乌龟,你要吃酒骂人呢!骂得好,把我女儿逼死了,我也不要命了,与你老乌龟拚去了罢。”说着,乱撕乱咬,揪住章三保打了起来。
如玉走进房,见如金死的甚惨。想到姊妹多年情分,沮如雨下。又想到自己身上,姐姐如此容貌广如此声名,来人皆仰望他的颜色,尚不免贾、朱之难;我比姐姐又逊一筹,身上毫无知己,更难保没人凌辱,一时又跳不出这火坑。不禁上前抚尸痛哭。
忽见妈妈和章三保打闹,”忙走过拉住他妈妈道:“妈妈,与三爷也非闹的事。纵然闹到天明,死者不能复生,亦无济于事。我们先赶紧灌救,能于救得转来,万事皆休。否则;大家须要商量个定见。我想不怪别人,都怪贾朱二人,横竖人都死了,还怕他们么!不能善善的就这么放他们过去,我的心也不甘。妈妈听我一句话,且丢开手;况且也非三爷弄死他的。”
如玉一席话,提醒章三保,连说:“有理,还是如玉心内清白。我被你妈妈一阵揪打,闹得昏天黑地,尚不知如金怎生死的呢!”妈妈听如玉所说,始放了三保,赶着叫人取开水京汁甘草等汤来灌,又将如金吞食生烟和酒的话细说。章三保也洒了/L点眼泪。众人忙乱了一回,毫无动静。再看如金面色转青,手足全冷,是灌救不活了。
章三保道:“人是死定了,不要忙了。待我明早即往县里去告贾子诚朱丕二人,说他们威逼我女儿身死,请官下来相验,看他们怎么经当得起?就是许家,我也不能饶他过去。如金已死,还巴结他什么呢,也拖他上来凑个数。不怕他们一千人有钱有势,我女儿人死是真,他们威逼是实,县里断无不准的。”众人齐称使得。妈妈即催章三保连夜去找主文相公,叙明情由,好明日清晨往县里喊禀。不要耽搁迟了,他们一干人又要去打点门路。章三保答应了声,转身提了盏灯笼,出门寻代书去了。
这里如玉又叫他妈妈将房内对象,全行搬过。将如金的尸骸,扛了正睡过来,和烟的锤子摆在牀上。各事都安排停当,专候明早喊过禀,预备县官下来相验尸伤。
妈妈一则因如金服毒惨死,二则因损去了一株摇钱树子,便哭一声苦命姣儿,恨一声天,骂一声贾子诚等人狼心狗肺,怨一声自己。直哭得喉咙音哑,气短声嘶。在房众人见了这般情形,无不落泪酸心。如玉在旁极力劝说,他妈妈方略略止祝时天色已明,如玉又劝他妈妈吃了点饮食,扶他到对过房内稍睡片刻。大约官府下来,都要午饭后呢。
单说章三保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县前东首,有一代书家姓毕名世丰,祖孙数代皆为甘泉县代书。到了毕世丰手内,其技愈精,而其家道愈穷。因他太狠过了头,人都不敢请教他,怕的遗下后灾来。他家倒有一件好处,终日保得住没有一人来叩门。所以毕世丰夫妇,未晚即吃了饭,省点灯油,早早睡了。
现交半夜,毕世丰已睡过一觉醒来,在牀上翻来覆去,想着明日柴米全无,生意又少。犹记得还是春间,代人家写了一张状词,得了他大钱六百文。及今半载有余,失错都没有人来问我一问。所有各家亲友,都借贷遍了,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此时万难开口,纵然老着面孔去央说,也靠不稳就有得借了与我。家内的衣服物件,除却身上穿的这几件破衣,牀上盖的这一条薄被,其余都典卖殆尽,无处拼挡。正然愁烦,忽听有人叩门,倒把毕世丰吓了一跳,忙问是淮?
看官可知章三保何以寻到毕家来?因一路走着,暗忖道:“这件事虽说告贺子诚等威逼,奈无实据可指,他们又不曾打死我家如金。必要寻个出名的老手讼师,叙纸恳切的禀词,说得委婉入情,外面看是威逼,内里情同谋杀。如此一办,方可扳倒他们。”章三保亦久闻毕世丰的声名,未经谋面。想他虽是个辣手,要的不过是钱,我多把润笔送他,自然有绝妙的主意叙出。也不怕他日后找我,且顾目前之急。遂寻到他家门首,用手敲门,惊动里面毕世丰询问来由。
章三保道:“毕先生睡了么?请你开了门,有要事奉商,是一宗大大的财爻,送与先生的。”毕世丰闻说,晓得生意上门,非常欢喜,忙答道:“请站一站,我即起来开门。”便一面披衣坐起,取了火点上灯,一面用脚蹬他妻子高氏醒来。
何故毕先生说了半晌的话,高氏都未醒呢?因高氏为人甚贤,日间寻些针黹做活,及收些衣裳来浆洗缝补,赚几个钱贴助丈夫每日食用。一日到晚,忙的辛苦异常,头刚落枕即睡熟了,非到天明不醒。本是脸向牀里睡的,被毕世丰蹬了一脚,相巧蹬在高氏的私处,由睡梦中惊醒,翻转身骂道:“饿不死的穷贼胚,好容易睡到半夜,才有些暖气。你又想起穷心思来,蹬呀踢的。你就不想想明日米也没得,柴也没得,怎么过得去?还这么穷开心,挺尸罢,再闹我可不依了。”
毕世丰被高氏骂的忍不住好笑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因门外有人打门,要起去看看,来人说是送财爻上门的。既然三更半夜来敲门打户的找我,料想不是寻常小事,叫起你来,预备烧点汤水接待来人。难道我同门外人很说了几句话,你都没有听见么?我倒不抱怨你睡死了,你反要冤栽人许多混话。”高氏闻说,才明白了。尚未答言,门外又高声说道:“毕先生,你可开门不开门?不开门,我就去了,明日再会罢。”
高氏听了,方知来人是真,亦满心喜悦,即接口道:“来了,来了。”急急坐起,手慌脚乱的,在被内穿上底衣,便探身下牀,趿上鞋,往外就走。毕世丰也穿齐衣裤下牀,忙一把拉住高氏道:“你就这么去了么?该死,该死!真正你睡糊了,梦犹未醒。你望望你的小衫还未穿呢,怎生好去开门?难不成这般天气,身上冰凉的也不觉得么?”一语提醒了高氏,果然小衫未穿,见自己仍是精赤着上身,淌光着两乳。脸一红,重跑到牀前来穿小衫,竞遍寻不得,急的高氏满牀一阵混翻。那知起身的急促,小衫团到被窝内去了,一把抓出来即向身上披好。
毕世丰点首叹道:“蠢才,蠢才,缓缓点子罢,愈忙愈出笑话了。再则我家虽穷,也不致一方旧布都寻不出,现在交冬的天气,连个兜肚都没有带上。还是你带不惯,还是你懒没有做得呢?你年纪又轻,胸膛又高,衣衫又单薄,自己低下头瞧瞧,也觉难看。”此刻高氏一心记挂门外的人,生恐等不耐烦,把买卖走脱了。那里有心回答毕世丰的话,双手钮着衣扣,即跨步出房。来至门前,拔去木闩,开了门,闪在一旁。见来人手内提着一盏灯笼,便道:“请里间坐罢,我家大爷起来了。”
章三保举起手灯,见是个堂客,知是毕世丰的妻子,即低头走入。高氏关好门,也随后进来。毕世丰早将房内灯台摆到明间,等候来人。章三保吹灭手灯,挂在一旁,上前与毕世丰见礼道:“惊扰毕先生好睡了,有罪,有罪。”毕世丰即让章三保上坐,问了姓名,彼此叙了几句套言。章三保口内说着话,举眼见毕家是三间一厢房子,东倒西歪,朽烂已极。房子里窗牖门扇,一概全无,皆用木板芦席,横竖隔着。桌椅等件,多是绳捆索绑。
两人正对坐闲谈,高氏早在旁厢一间屋内,寻出些破板片,烧滚了水,送上茶来。章三保忙出位接取,连称不敢。见高氏年纪在三十以内,面庞倒还生得干净俊俏,惟欠修整。头上一方青布,齐鬓包扎,身上穿了一件半青不蓝的薄絮短袄,一根旧黑绸縧,束在腰间。上身不过两件衣服,又薄又旧,腰里又束得老紧的,越显得胸前两乳高出寸许有余。下身在灯影之下,不甚看得明白,见他走的鞋娜,想是一对小脚儿。扁氏放下茶,转身就走。
章三保复又坐下,再看毕世丰,年纪也只好三十以外,高高的颧骨,浓浓的眉毛,言未发而声先笑,眸一转而头数摇,周身衣履破旧不堪,愈觉肩耸背驼,发黄面黑。他偏谈笑自若,得意扬扬,笑对章三保道:“足下深夜过访,必有见教,小弟这里洗耳愿闻。”章三保便离座,深深一揖道:“俗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将才先生之言,如见我的腑肺。但是这件事有些难办,务望先生不可推却。”毕世丰道:“足下尽管放心,小弟一生最喜从井救人,即蹈汤赴火亦所不辞。只要足下识得小弟用力之处,虽死无憾。”又鼓掌哈哈大笑。
章三保即细细将自己女儿如何寻死,因贾,朱等人如何威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要求先生设法,必须指实他们无可抵赖,又要官府见了动情,不然被他们反过巴掌,说我有意累掯他们,岂非成了讹诈么?那么一来,我倒是害了自己。久闻先生大名,百发百中,所以才连夜过来,求先生高才斟酌的。至于先生用力的处在,我理当从重报答,断不食言。”说毕,又是一揖到地。毕世丰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微笑,也立起回了一个揖道:足下且自请坐。”便轻轻悄悄说出一番话来,把章三保喜的眉开眼笑,连声称是。未知毕世丰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毕世丰叙词夺情理贾子诚纳贿了官司话说章三保说明女儿如金被贸子诚、朱丕等人威逼白尽,谪毕世丰代他写纸禀帖,去告他们。毕,世丰听罢,微微一笑道:“原来足下因这一点小事,非是我敢夸大口,一举手之劳即稳操必胜之权。然而足下来意,我已尽知,虽是他们威逼令嫒自尽,究竟毫无实据把握,他们也可抵赖得过,须要明说威逼,暗中使官府见了;如同他们谋害一般。他们着了急,自然来撕掳这件事。足下之意,亦不过叫他们破费若干,知道利害,代令嫒报仇。总之,没有威逼人命该抵偿的情理。幸而足下今夜问及于我,若问到别人,不得如此爽快答应你。再者不是小觑旁人的话,也一时想不出个尽善尽美的良策来。足下且请稍坐片时,容我叙纸禀稿起来,与足下商议。”
章三保听了,喜的作揖不迭道:“先生真乃高明,不用我细说,佩服之至。先生请自便,我在此静候。”毕世丰即起身至房内取出一付笔砚,又取过一张粗纸,将灯剪明坐下,细心思索如何落笔。章三保立起身,在堂前踱来踱去的闲步。走至阶下,见旁厢内是砌的两口锅,高氏坐在灶下,背倚着灶门烤火。章三保道:“大嫂请睡了罢,我扰的尊府半夜里都走了起来,外面天气又冷,实在不安。”高氏忙站起来,笑道:“好说,你大爷大小是件生意,不弃嫌来寻找我们家里。深更半夜的,又没有什么管待。不怕你笑话,今年我家大爷整整闲了半年,竟累韵很,没说穿的,连吃的都难。平时我们家里极喜拉拢的,现在是力不从心,只好疏忽亲友点了。谅你大爷也看得出的,是不见怪的。说着,又抿着嘴“嗤”的笑了一声。
章三保在灯光之下,复又细看高氏,长眉俊目,小巧身材,如今是累得这般的憔悴,若修饰起来也很有几分姿色。又听他语言宛转,似个善说的妇人。不禁爱慕之余,又动了一点怜恤之心。想到身边带有几两散碎银子,何不就送与他夫妇,定然是得济的。又使毕世丰感激,更外出力了。若到事后酬谢,那是我应分送他的,即不见得人情了。我又在高氏身上尽了情分,自然在他丈夫的面前竭力说项。有此机会,不可错过,便走近一步,在身边掏出一个银包,放在灶上道:“我有件事奉托大嫂,适才大嫂不言,我已略知尊府一二的情形。我又有事相烦你家先生,理应为先生分忧设法。无奈此时身边不便,尽带了少许,若面交先生,恐先生怪我藐视了他,望火嫂笑纳。明日先行添补紧要对象,以作我的另外敬意,千祈在先生前说好听些。再者此项与日后事成的酬谢无干。”
高氏听了喜出望外,又瞅了那银包一眼,约有七八两之数,笑道:“怎么事还没有成效,好先领惠呢?若执意不收,恐过拂了盛情;若公然收了,又觉惭愧。好在日后的交情,共得长久呢。我竟擅自做主,代我们家里收下,再容道谢罢。”说着,伸手拿过银包,笑嘻嘻的回房去了。章三保仍回至桌前,见毕世丰搁下笔来,大笑道:“费了我多少心血,始算勉强告成。只怕另诸位神手通天的人来,也不过这般叙法。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却便宜了足下,苦了贾,朱等人了。纵然他们飞上天去,也难逃这罗网。足人请坐下来,细看一遍,可否使得?”章三保道:“先生过谦了,我是不懂得的,请先生讲说讲说。”毕世丰笑着,高声念道:具祟民人章三保,禀为谋逼女命,迫叩雪冤事。窃身南京人,因贸易来扬,侨居宪治南柳巷地方。嗣因资本亏折闲居,偶与身妻议及长女如金已十有八岁,针黹女红在在咸精,欲托媒牙卖人作妾,冀得身价可复旧业,身妻亦允。今岁九月间,有府署幕友许春肪,江西人,来相看身女,愿出身价银四百金。约定十月初旬兑银接女,当又交下定准银五十金,以作凭信。数日后,复有甘泉县文生贾实,现为卫幕,与两淮候补运判朱丕,偕至身家,议买身女。身当以许买为辞,贾出五百金诱身背许,并言许向拐卖人口,身以既经议定,万难挽回,只有听之而已。贾即不悦,扬言恐吓,如身将女与许,定行送究,兼云女非身育,系诓诱人女而卖者。身正与贾争辩,朱又从旁圈说,以次女如玉卖贾为妾,即可了事。身因素知贾为本地棍衿,欺良压懦,往往买过路妇女至家,先奸后售,无恶不作。身虽卖女,情不容己,乌能以女推致火坑,任其茶毒。窃恐有心者,皆不忍为,是以一并却绝,贾朱衔恨同去。次日身邀许至,嘱其早接长女,免贾等觊觎,另生他变。讵许方来,贾朱亦至。即与许言,身女在家为娟,又恃女有颜色,始则廉其身价,骗人争售,继至其家,必寻闹以出,听其退价若干,为异日再卖之计。若此伎俩奚止一端。复言身女为伊买定,在许之前,不容另有他议。贾既言之凿凿,朱又附和其辞。许安得不信为实,向身索退定银。身百口解说,无奈许深惑于贾、朱之言,疑身饰词文过,力索原银,决然而去。身女素明廉耻,因父命难违,始肯鬻身为妾。今闻贾、朱凭空诽谤,羞忿交集。是晚伺身与妻往睡,即吞食洋烟自绝。及身等闻知,解救无及。伏思贾,朱不捏词毁女,则许不思退,许不思退,则女可不死。身女虽非贾,朱谋杀,例无抵偿。然彼等以无作有,肆口败女名节。女子以名节为大,名节既丧,胡可为人,分明使女至死。揆度其情,又何异于手刃。虽非谋杀,实同谋杀。为此迫叩大老爷矜鉴赏验,并提贾子诚、朱丕、许春肪等人到案讯问,立分真伪,庶免贾等视人命为儿戏,倚官衿为护符。女既雪冤于泉壤,彼等亦难逃于律条。法有专归,贵无旁贷,公私两便,哀哀上禀。年月日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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