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氏到了厨房,举起手灯,见兰姑躺在地下张着嘴喘气,盆桶家伙滚散一地,未知何故?问道:“你半夜深更作什么怪?”
兰姑见伍氏出来,祝自新已去,才放下了心。从地下爬起拉了伍氏的手,望后就走。伍氏更不明白,又见兰姑仓皇失措的情形,到了房内,伍氏道:“你到底怎样?”兰姑喘定了气,“哎呀”一声,未曾开口先扑簌簌流下泪来,望着伍氏顿足道:“母亲你不信我的话,可知你女儿受辱,怎生见人。”说着,嚎啕痛哭。闹得伍氏摸头摸尾不着,道:“你敢是染了魔了,因何说起疯话来?”兰姑一面哭着,一面诉说适才祝自新如何欺侮了他。伍氏听罢,气得足软手颤,瘫在椅上。心内又气又愧,气的是女儿受了祝姓羞辱3愧的是有眼不能识人,把这个畜生误住了家来,竟不出女儿所料,指着外面,高声百般秽骂。
祝自新在房内句句听得明白,不由气恨交加。此时王德也醒了,道:“沈奶奶与谁斗口,半夜里还骂人。”又听了半刻道:“咦,好似句句骂的你老人家呢!”祝自新喝道:“少要多话!”遂将适才的事,细说一番。王德道:“却怪你老人家做得太孟浪了,可惜把多日用过的工夫,一齐抹掉了。”祝自新道:“事已如此,懊悔也无用。你快些起来收拾,明早好走,此处断难居住,我们只有用那一着棋了。”王德穿齐衣服,把要紧行李衣囊收拾了一担,其余的东西尽行丢下。俟天色微明,主仆两人悄悄的回至客寓。敲开了门进去,倒把刘蕴吓了一跳,细问情由,笑道:“我说温柔做法怕的不行,还是这一步做手好,不过丧点良心,却也顾不得许多。只可惜你那一千银子,用到白处去了。”祝自新道:“我的银子何尝白用,还要在这一千银子上生支节呢!到了那个地步,你自然清楚。”两人谈谈说说,重又睡下。
伍氏到了天明,出外见祝家主仆已去,留下许多对象,笑道“我料你也没有那副厚脸见人,竟自溜去。这些物件落得扰你,连那存下的一千银子,想你也无颜来龋”回头向兰姑道:“我的儿,不用气恼,好在没有被他轻薄了去。明日把他这一千银子,多打点首饰,与你遮羞罢,多的留与你父亲做个本钱,也落得受用那畜生的。”兰姑听了,鼻内“哼”了声,也不言语,心内道:“我母亲何故仍是这般胡涂,祝姓白白丢却若干银子,焉肯甘心?恐咫尺风波,即要发作。若依我当日不留他来家,方算一点事没得呢!”
祝自新睡到日午起身,吩咐王德备轿向县里来。胡武彤将他接入内堂,略叙寒喧。祝自新欠身道:“小弟昨日受了人欺侮,万难为情,今特米奉求仁兄作主,代小弟出这口恶气。”说着,在袖内取出五百两一张银券,双手送过道:“些须菲敬,祈仁兄哂纳。”胡武彤接过看了看,瞇嘻着双眼道:“谁人大胆,敢欺贤弟,都交在愚兄身上究力、。你我既系自家人,何用如此客套,若一定推却,反说我见外了。请道其原由。”祝自新将座位挪近一步,附着胡武彤耳畔,把在沈家的细情一一说明,又立起打了一躬道:“总怪小弟自取愆尤,奈因落在其中,骑虎难下。望老仁兄推家岳情面,包容一切。”
胡武彤还了礼,捻须大笑道:“自古少年心性,多半如斯,这也难怪贤弟。想沈家不过一介细民,也做不出怎样的手段。又喜江都陈君上省去了,此事愚兄却可问得。明日你遣仆具个察呈进来,要说沈若愚在苏州当面将女儿卖与你为妾,讲定一千五百两身价,当时收了五百,其余允你到了扬州,看过他女儿再兑那一千,人银两交。还要说他因事羁绊不能回来,有信寄交他妻子伍氏,亦可做主。不意伍氏收了你银子,陡生不良念头,图赖此事,反率领多人打至你寓所,说你诬良作贱,逼买妾媵等词。你还要做张假身纸,黏在察后。我见了公件,即可一面提伍氏与兰姑到案,再去关提沈若愚。临讯之时,用些恐吓开导的话,不怕他不双手将女儿送与你作妾。但是人过了门,你要大大酬谢我媒人一宗才是。”说毕,哈哈大笑道:“在贤弟看,此计如何呢?”
祝自新听了,欢喜异常,连连称谢说:“仁兄真有神鬼不测手段,敢不拜服。倘事有成,小弟怎好忘却大德,理宜重报,决不食言。”忙辞别胡武彤回寓,与刘蕴细酌了一纸禀词,叫王德做了抱属投进衙内。胡武彤随时批发出来,立即唤进两名精细差役张政、王洪,给付朱签,又面嘱“到沈家小心为是,事成之后,祝少爷说从优赏赐你们”。二差退出,带了两名伙计,如飞向沈家来。未知到了沈家若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胡涂虫受赃枉断陈铁面执法雪冤却说沈伍氏骂走了祝自新,又得了一千两银子与多少东西,好不畅快。惟有兰姑心内大为不怿,专望他父亲回来。恰好这日沈若愚已抵扬州,将布匹交代店中,回家一行。伍氏母女迎接入内,兰姑舀水与父亲洗脸,又送上茶来。若愚问及家中近况,兰姑未待伍氏开口,即问道:“嘉兴有个姓祝的住在苏州,与我家上代通家世好,前日在苏州会过几次,父亲曾托他带了一封银子来家,可有此事?”沈若愚笑道:“你们的话我一句不解,我在那里会过姓祝的?又何尝托他寄带银信?我每月薪俸若干,你们是晓得的,何能成封的向家里寄,我又不曾做强盗打抢去。你们不是活见鬼么?”
伍氏听了,今日方明白过来,遂将祝自新如何假冒世交,如何借住,如何被他骂走的话,细说一遍。沈若愚怒道:“岂有此理!你不晓得是个女流,家中又有年轻的女儿,乱把陌生人留住来家。只凭他满口虚词,你即信以为实。而今受了他糟蹋,以致兰姑吃了亏苦,只怕将来你这个人,还要被人骗去。”说得伍氏恼羞成怒道:“他说与我家世交,又有银两寄回,他说得千真万确,我才相信的。如今人已被我骂走,你宝贝女人,油皮都未擦去一块,还落了许多银子下来,算起来都是我的造化。若单靠你终年巴巴结结,不知累到临死,可有这宗成等的银钱。你不感激我,反啰哩啰嗦的埋怨人,不是老霉了么!”
兰姑见父母斗口,又听母亲的话说得不堪入耳,怕邻舍闻知传为笑柄,忙上前劝谏。伍氏忿忿的回后去了,不理他丈夫。沈若愚气得浩叹道:“你母亲若大年纪,作事全没道理,真是个无见识贪小利的妇人,以致累我儿受辱。日后我再远出,如何能放心呢?我也愁那姓祝的平白丢下许多银物,未必善肯干休。明日待我访问他可仍住在对门,将银两物件全数退还了他,当面教训他一场,以免后患。况且这宗不义不明之财,我也不屑要的。只怕你母亲恃蛮,不把银物交出,又要淘气。”兰姑道:“父亲此举甚善,少停待女儿婉言相劝母亲,再开陈利害,想母亲息了气,都可应允。”
父女正在堂前议论,忽听打门甚急,兰姑恐有客至,走了进去。沈若愚出来开门,见是几个公人装束,忙止住道:“诸位何来,寻谁说话的。”张政道:“你家可姓沈,你可是沈若愚老爹么?”若愚道:“不错。”王洪道:“我等特来奉拜的。”若愚关了门,邀着众差入内坐下,问道:“诸位是那座衙门里来,寻我有何见谕?”王洪道:“胁的1衙门是甘泉县,因敝上胡太爷有件公事在此,请老爹过目。”说着,在身边取出朱签递过,若愚接过看毕、,大怒道:“这才真真是平地起风波,无影无形的含血喷人。不瞒诸位说,银子有一千两在此,是他无中生有骗信了内子,留他住在舍下,后来因他干出没廉耻的事,无颜对人,又怕我回来见了面更下不去,他即连夜遁走,丢下这宗银子未及取去。我适才正打算退还他,不料他先捏词告我。若说我当面把女儿卖与他作妾,更是笑话,我连认都不认识他。不劳诸位费心,既然我今日回来,无用内子与小女到案,我去当堂与祝自新质个明白,孰是孰非。请诸位少坐,容我进去说知内子等人,即随诸位同行。”张政道:“你老爹做事真称爽快,请到后面吩咐一声,我等在此拱候。”
若愚起身入内,对伍氏说,祝自新如何谎告了他。“你们不要害怕,我随差人去审官司,看那小畜生如何说法,真是真假是假,自有公论。快把那一千两银子取出来,我要带了去。”伍氏闻说,很吃了一惊道:“这是那里说起,也亏他忍心撒这样大诳。”兰姑含泪道:“我说姓祝的必要播动是非报复前怨,果不出我所料。只愁他官官相护,父亲须要见机而作为是。”若愚道:“你又多虑了,我本是清白人家,怎能卖起女儿来?难道凭他一面之词,县官即信为实事么?试问我女儿卖与他为妾,有何见证,有何凭据?”兰姑道:“他既饰词谎告,必有一二处使官府相信才可准的状词,父亲不可不防。”若愚点头道:“我都知道,临时自有处置。”伍氏已将银子搬出,若愚取了方布裹好,提在手内,出来同着众差去了。
伍氏关好门户,愈想愈气,顿足大骂道:“祝自新,我把你这天诛地灭,千剐万剁的小畜类,你调戏了人家女儿,反告人昧你银子,不卖女儿与你。只恐你家老婆,日后也要卖与人做小的。”兰姑坐在一旁,不发一言,心如刀割。细想这件事情,“怕的父亲要吃亏苦,一则父亲为人憨直,平空冤枉了他,恐出口即挺撞了县官;二则祝姓既思发手告人,必然安排停当,甚至连身纸等据都可伪造,况他又是个缙绅子弟,难免与县官有旧,若再通了贿赂,分外可虑。”惟有默祷神明保佑他父亲,平安无事回来。又与伍氏商议,央了邻人至县前听信。
不说母女在家愁闷。单说沈若愚到了衙门,张政将他押入班房,派王洪同伙计看管。自己到宅门上来,回说:“被告若愚,今日回家,伍氏母女可不赴案,已将沈若愚带到,请太爷升堂。”宅门进去回明了。少顷,传话二堂伺候。胡武彤入了公座,先唤祝绅家属王德问了一遍,吩咐跪在一旁,方唤沈若愚上来道:“沈若愚,你既将女儿卖与祝乡宦为妾,收过他五百两银子,又立了卖身文约。怎样你妻子伍氏,把祝绅的一千银子骗到了手,陡起图赖的心肠。你想祝家白白丢了一千五百两银子,算是受了你夫妻的骗了,他怎肯干休?如今告到本县衙门,本当办你个通同抵赖,姑念你远在苏州,是你妻子昧良,与你无涉。你好好把女儿送到祝绅家,祝家有了你女儿进门,他断然不记前恨,定要看顾你。你自要明白呀!”
沈若愚听罢,叩首道;“真真祝自新冤枉煞小人了,莫说小人家系世代书香,纵然饿死也不肯卖女儿。就连这祝姓,小人都不认识。总怪小人妻子一时胡涂,听信他巧语花言当成真实。他又百般央求,要借住在小人家内,因他夤夜调戏了小人女儿,被小人妻子怒骂一顿,他无颜连夜走了。若说那一千银子,是他住在小人家内,他说外面不便收存,交代小人妻子与他收好。后来他遁去未及携带,丬:非什么身价,他是借此生端的。小人已将银两带来呈堂,请太爷饬祝家收领。至于他所告之词,尽是一派胡言,无半字实情,要求青天太爷做主,先问他个诬栽良民的罪才是。”
胡武彤哈哈大笑道:“沈若愚,本县看你人倒老实,像个忠厚模样,不知道你还讲几句巧话儿搪塞本县,真是人不可貌相。你既说有这一千两银子在你家内,足见祝绅不是冤栽你了。你收过人家银子,又立了文约,想不把女儿交代人家,于理上就说不去。即如将银子退与祝绅,你家妻子无故图赖人银两,又无故的辱骂人,这时候退银子,祝绅都不愿意;你何妨当初不收他银子,如今悔了约,祝绅也无可如何。只怪你做错了,本县是格外加恩,不究前情,你不要自己胡涂,自讨没趣。”
沈若愚听胡武彤句句皆袒护着祝姓,不禁心内火发,那里按耐得住,大声道:“太爷吩咐的话,叫小人死不暝闩。那祝自新有意借端栽害小人,诬良作贱,显而易见。即作他交代小人家银子一千两是有的,小人妻子不合收他银两,不把女儿交出,何以他在苏州只会见小人,又没有见过我女儿何等样人,单凭小人要卖女儿的话,他即兑付五百银子,天下那有这等痴子?再者他的五百银子是由何人交代小人的,不能一千多银子的大事,可以对面讲说的么?就是媒婆,也该要有一名,难不成小人晓得他要买妾,亲自上门去打合他的?况这一张身纸又不是小人笔迹,他既可以诬告,即可假立凭约。此数事彰明较着,要求太爷详察。”一番话,把胡武彤抢白得瞪眼无辞,羞变为怒,将惊堂一拍道:“好大胆忘八蛋,你串同你妻子图赖祝绅银两,昧不交人。本县好意开豁你,只叫你交出女儿,不来办你,还敢强词夺理挺撞本县。先打你个犯上不敬的二十个嘴巴子,再究你昧银匿女的罪。”两旁隶役齐声吆喝,走过三四名粗汉,不由分说把沈若愚拖了下来,如鹰抓燕雀一般,一五一十的掌了二十个嘴巴,打得两腮红肿,口角涔涔流血。沈若愚也不要性命,碰头顿脚的叫起极天冤屈来。胡武彤连连拍案道:“了不得,了不得!你们看这东西可恶不可恶,竟敢在本县堂前肆行无忌。把他押下去,限他三日内交人;这一千银子暂行寄库,俟他交人后仍饬他领了去。”说毕,即起身退堂。原差带了沈若愚下来,交外班房管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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