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莺微笑道:“你说我们早,你更比我们早呢!原来你来寻汗巾的,我说你怎么头不梳,脸不洗的,跑进园来。你不讲明,只道你为着一件什么切己的大事呢!我与飞香,都没有见着你的汗巾。果真捡得,自然还你,我们不爱那物事儿。别说我们没有捡得,就是捡得了,你也尽可放心。你我是同伙一般的人,单怕不是我辈们捡了去。将才你后面不是阿瑶么?他明明的跟着你走,因何见了我们,鬼鬼祟祟的岔路去了。别耍被他捡得,到了背后说你是送他的表记。尤可恶他清早起四处乱跑,将来园子里我们是要常到的,怎容他夹在我们队里鬼混。说出去叫人听着,不像句说话。少停倒要去回奶奶,处治他一顿。”
双喜闻说,直羞得满面通红,开口不得。见绿莺要去回兰姑,心内更急更怕,又不便拦他别要去回。若拦了他,分明我与阿瑶有了什么私情。只得勉强答道:“可不是呢。昨日我同姨奶奶在延羲亭里坐着,他竟挜上来回话,姨奶奶给他钉子吃了,他才走出。今早我来寻汗巾,他又问长问短的讨厌。我也想去回姨奶奶,给他个没趣,他方知道利害呢!”说着,故作惊讶道:“不好了,我来了半晌,姨奶奶要起身了,别唤不着我,又要生气。”便头也不回,飞风而去。
绿莺笑对飞香道:“今儿是人赃现获了。可惜迟来一步,早来片刻,还有好笑话见呢!”飞香笑道:“罢哟!果真见着,叫人怪臊的。就这么着,看他们怎生抵赖得去。我是要回明奶奶的,正好借着双喜这浪蹄子,堵红雯那贱人的嘴,又可代媚奴姐姐出口气。”绿莺方欲答言,猛回头见那边路上,有一件红通通的东西,忙走去拾起,认得是双喜的汗巾,与阿瑶平时用的一方半旧白洒花绸帕,缠在一堆。想系阿瑶匆忙走避,落于地上。绿莺大笑道:“这才是真赃呢!有了这个实在把柄,看他们飞止天去?停刻我去回奶奶,你休要开口,我自有道理。”飞香点头答应。两人拿了那汗巾手帕,兴匆匆的直向兰姑房里来。
兰姑正在窗前梳头,绿莺上前请了早安,即将如何见双喜与阿瑶在两翻轩中走出,『阿瑶见了我们,怎生躲避,双喜同我们说话,怎生支吾,又拾得双喜的汗巾,与阿瑶的手帕团在一处。并将昨日,红雯在延羲亭内和阿瑶调笑,双喜在亭外做眼目的话,由头至尾细说一遍。兰姑听了,甚为诧异,忙问道:“这话可真么?”绿莺道:“怎么不真,并有飞香同我看见。我们今儿先回奶奶声,请奶奶做个指证。待太太来家,我亦要回明的。”
兰姑见绿莺说得确切,料非假话。急起身挽了头发,将绿莺叫入套间内道:“你且坐下,我有句话要劝你,切不可不信。适才的事,你亲眼见着,断非无因;但是你告诉我则可,万万不能去回太太乙一则红雯是太太的丫头,又是太太一力撺掇老爷收房的。目下红雯,虽未做出那不长进的勾当,他房内双喜,已有实据在你手内,又有延羲亭内一段情由。太太正因日前的事,气他不过。这回太太知道了,脸上分外过不去,势必告诉老爷,撵出双喜,将红雯关锁,阿瑶送官重处。试问谁人不要面孔?他们既破了脸,又败了名声,恐有性命之虞。你何苦暗丧阴骘,又使太太作气。你不过因他主仆们,大模大样的擅作威福,令人可厌。难得有这个把柄落在你手内,正好发泄。殊不知今儿是双喜做的事,红雯并未与阿瑶有什么苟且,徒然结下仇恨。况且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不说他无颜对人,短见的话,倘若他到了急处,含血喷人,反咬你们一口。你们清清白白的身子,何苦受他糟蹋呢?”
绿莺道:“那倒不怕他,昨日延羲亭内他同阿瑶做的那些丑态,不是我一人看见,还有飞香见着的。请太太重处阿瑶,双喜两个人,追究这段情由,自有水落石出,真的真假的假,任他怎么抵赖不去的。果真我们栽害了他,情甘反坐。非是我们一定要与他们作对,实因他欺人太甚。前日他与媚奴那般鏖闹,还伤着奶奶;甚至连太太吆喝都不怕。我们不必说,更不放在他服内了。趁此打他下马来,使他晓得我们利害,才不敢放肆呢!奶奶不要管,我比不得奶奶那般宽洪大量,可以容得他。”
兰姑见绿莺执意要回方夫人,又极力带说带劝的道:“我犹有个两全其美,调停法子在此。隔一日,我悄悄去对红雯说明,晓得是你们放他过去,存他体面,不揭破这件事。叫他和双喜,背地里来招呼你一声,下次再不致同你们作对了。至于你代媚奴抱着不平,我知道你是好心,总叫媚奴感激你就是了。好孩子,你信我的话,包你不错。你别要疑我护庇红雯那骚货,其实我亦恨他呢!无如中间夹着太太,太太待你我是没有说的。他的面皮都要顾着,才合情理。”
绿莺闻兰姑的话,甚为近理,想了想方才应允,又道:“奶奶代他讨下人情,真便宜他们了。千万奶奶要给他们个信儿,别要我们饶了他,还落他笑话,说我们不敢去惹他。”兰姑满口应承道:“你放心,总叫他们过来招呼声,若是心高气硬,不肯伏头,你尽管去回太太。那时我再不拦你,可好么?”绿莺笑道:“奶奶真正是个好人,也算他们运气,碰见奶奶这样菩萨心肠。”又说了一会闲话,方回房去。
单说双喜进了耳门,一面走,一面跺脚道:“倒运,倒运,偏生不早不迟,撞见他两个,若说到太太耳朵里,便怎么好?打骂我都不怕,三不知再撵我出府,海也干了。只愁说明了这件』事,叫我怎生见人?羞也该羞死了。罢了,事到临头,懊悔何济,亦是数该如此。不如老着面皮,去回明了姨奶奶,求他替我设个法儿。俗说宁撞金钟一响,不擂破鼓千通。料定他不能不答应的,他也怕闹开来,牵累着他。再则事从根上起,他同阿瑶在亭子里的情由,亦掩藏不来了。心内想着,不觉到了房外。见红雯早坐在窗前梳头,见了双喜,便骂道:“你这小贱人,清早往那里去的?我起来唤了半晌,没有人答应,叫我心里反害怕起来,你纵然有事去,也该待我起身说明了。看你忙的蓬头垢面的,这般鬼样,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双喜因红雯再三追问,又见房内无人,便跪下道:“丫头要求姨奶奶救命。你老人家若不开恩,丫头横竖都是死,不如求姨奶奶打死丫头,倒还干净。”说着,不禁滴下泪来,在地上连连叩首。红雯见双喜突然如此情形,很吓了一跳,不知何故,忙道:“你不是疯了么?什么事件,要我救命。你且说与我听。”双喜听问,顿时满面绯红,无奈将他到园子里去会阿瑶的话,细细说明,又将自己心内的私情,亦直说出来。
双喜话方说完,早把红雯气得软瘫在椅上,手内执的一柄牙梳,不知不觉跌落地下,分为两截。颤抖抖的指定双喜,骂道:“你你这下流不堪的东西,还还了得么?我只问你十五六岁的黄花女子,怎么知道干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可不是反了么?还有一说,既要偷汉子,又弄得不尴不尬,被人看见。偏偏又被那两个贱人见着,定然要闹得合府皆知,你将什么面目对人?还要带累我不干净呢!怎么你犹有这付老脸,前来求我?还要说死说活的,挟制我。你如果要死,当时被他们撞破,就该去寻死。”
双喜到了此时反横了心肠,拚着去干,便直起腰来,回道:“姨奶奶,别说骂我,就是打死丫头,也心愿情伏的。我此刻悔之已晚。譬如强盗,已经打劫了人家,纵然洗手,也来不及了。丫头还有句不顾羞耻的话,斗胆回姨奶奶。也要怪阿瑶,平时兜兜搭搭的来撩拨人,丫头一时胡涂,才上了他的当。即如府中同伙的姊妹们,欢喜和阿瑶兜搭的,亦不止丫头一个,不过丫头做的不机密些。我此时也没甚别的想头,惟有求姨奶奶念主仆之情,能于成全了丫头,杀身难报大德。不然丫头横竖皆是一死,既已错了一次,若叫我再错第二次。丫头情愿待太太回来,拚死去回一声,设或太太的恩典,将我撵出去嫁了阿瑶,那是天大的造化。否则,同阿瑶一堆儿处死,丫头并不懊悔。”
红雯听双喜所说的话,皆是挟制他昨日园子里的事。不由得又急又气,顺手拿起一根门闩,咬着牙齿,狠命的劈头劈脑乱打。双喜目下,连死都不怕,没说是打了。反直挺挺的跪着,咬牙忍受,听恁红雯来打,既不躲闪,又不啼哭。
正闹的没开交处,兰姑早掀帘进来,见红雯乱打双喜,明知为的是将才的原故。忙上前把红雯挡住,夺下门闩抛过一旁,笑道:“什么事情?清早起闹得这般形像。多分是主子的下牀气,拿着丫头发泄呢!说出来,我评评看,该打不该打。”又将双喜拖了起来,叫他出去。
红雯即起身让兰姑坐下,气吁吁的道:“姐姐你不要问,我被这小妖精要好气死了。我有多少的话,也没嘴说他。只问着他自己所行所为,非独该打,即是千刀万剐,还轻待了他呢!”兰姑笑道:“究竟因什么事?你生此大气,又说得如此利害。丫头们犯的法,不过懒惰不听呼唤,甚至偷窃对象,搬斗是非,即是极重的事了。照你这般说法,难不成犯了那话儿的毛病么?那是没有的事,双喜这孩子年纪既轻,人又老实,又没人引诱他,断乎不致如此。倒叫我难以猜度,好妹妹你明说了罢,也使我放心。”
红雯听兰姑问到这里,顿时脸上一红一白起来,便猜到绿莺。飞香回去,定要先告诉他。多分他已尽知这事情由,佯作不知来问我的,即长长的叹了一声道:“叫我有口难言,怎生对人讲说?好在停几日,你都要知道的。我亦自知约束不严,难逃其责,总被这小妖精坑死了。无奈此时却不便告诉你。姐姐大约你也晓得一二,不必假装不知,来哄我了。”
兰姑见红雯满面羞惭,不好再往下追问,将坐位挪了挪,相近红雯身边,附着他耳畔低低说道:“妹妹,你毋庸藏头露尾的瞒我,你说我晓得一二,这句话倒被你猜着。双喜所犯的事,我虽未尽知,大概情形不过如此。我是专为这件事,过来排解的。”遂将绿莺、飞香如何看见双喜和阿瑶在两翻轩内出来,又如何捡得他两人的汗巾手帕缠在一堆,绿莺怎生要去回明太太,我怎生劝阻下来,“怕的说出来,与你妹妹不便。因是你房里的丫头,却要你耐着性子,将绿莺叫来,用好言抚慰他一番,方保得平安无事。不然恐绿莺明虽应允,一俟太太回府,他竟说了出来,便怎么呢?有你妹妹当面嘱托过了,他即不好反齿。至于飞香,你尽可放心,我可包管他不敢多话。此乃我的一片好心,既顾了双喜体面,又省了你一场气恼,却不要疑惑我的指使。那才是俗语说得好,送丧的反葬入土里去。你妹妹再斟酌斟酌,这么做去,可稳妥不稳妥?”兰姑并把延羲亭内的话,隐过不提,恐红雯难以为情。又恐红雯因绿莺等人,没有说出延羲亭的事,只当他们不知,即不代双喜去安慰他们。想了想,便隐隐约约的说了两句,使红雯心内明白。
红雯闻兰姑说到他心病,直羞得面如紫涨,粉汗交流,哽咽着不能出声,好半会,方答道:“承蒙姐姐盛情,周全我的声名,心感不荆若论双喜这小贱人,如此胆大妄为,我拚着担个不是,甚至再说我纵婢为非,看他将什么面孔对人?好在我没什么实在把柄在他们手内,那些石上栽桑的话,也不好一定作准。现在你姐姐倒肯成全双喜,我还有什么说呢?各事都遵姐姐吩咐,事过之后,我再领着那小贱人,到姐姐那边来叩谢罢。”说着,自己先起身福了两福。
兰姑忙一把扯住,推红雯坐下道:“你我自家人,你的丫头,即是我的丫头一般。闹出闲话,彼此都不好看相。但是事不宜迟,今晚明早,就要去安排绿莺一声。怕的太太日内回来,即不便说话了。”红雯点首,连称晓得,正欲唤双喜进来,叩谢兰姑。忽见飞香忙忙的走入道:“太太同各家太太都回来了,已下轿到了中进,请奶奶们快去迎接。”
红雯闻说,这一惊不小,急立起拉着兰姑,央告道:“好姐姐,你爽性要成全我的,偏生太太此刻不先不后的回来,叫我顾计那一边呢?仍要恳求你,暗暗向那人说声,安慰住他。我偷个空儿,即去会他就是了。”兰姑道:“不要你叮嘱,我自会安慰他。”便转身出房,径至中进,来迎接方夫人等。飞香对着红雯笑了笑,也跟了兰姑出外。红雯此时满肚愁烦,亦慌忙换了几件衣裳,向中进而来。未识方夫人回府,绿莺可说出这件事情,要知端的,下文自有分解。
第六十八回 戒春怀小施夏楚惊秋令大放冬华话说方夫人与众位夫人,在督署整整宴会了半月。外面陈小儒等人和云从龙亦是朝欢暮乐。恰好到了十三四日,新任制台已到,从龙更欢喜非常,交了督篆即收拾行囊,同了程婉容,蒋小凤一妻一妾搬向绘芳园来。萧闲自在的,践赴这半月之约。
次日清晨,从龙先命众家丁押运行李各物出衙,随后与小儒诸人,坐轿往园里来。内堂方夫人等亦邀了婉容,小风,带着仆妇丫鬟同回府中。直至绿野堂前下轿,转过屏风,早见兰姑。红雯接出,先与众位夫人问了安好,便一齐来至中进。婉容将带来的辎重,安顿在他平昔的一进住宅内,所有不用的对象,即不去动他,吩咐堆在一旁,以便半月后仍要起行。众夫人亦各回自己屋子里,宽换衣裙;单说方夫人回至房内,绿莺上来服侍着,除卸簪珥,换了大衣。小丫头送上茶来,方夫人接过,回头问绿莺道:“我去了半月,府中没出什么事么?”绿莺道:“大事倒没有,却有点子小事。此时人多,不便回明太太,少停再说罢。”说毕,嘻嘻的笑个不止。方夫人闻绿莺所说,甚是蹊跷,忙问道:“什么事不便此时回我,说得这么鬼鬼祟祟的,我最可恶这般吞吐不明的话,令人闷昏。你别耍笑了,快说出来,不说我可是不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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