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馨见小凤又感动了思念玉梅之意,忙用话岔开道:“大凡人的生命,是最难料的。即以玉梅妹子而论,当日跟随小凤妹妹,乃一侍儿,纵然日后收场大好,也不过配一经纪买卖人家,即算是出淤泥而登霄汉。不意云大人存此一番美意,提拔于他,又有个陈大人附会,玉成其事。真正玉梅万想不到,今日为八座夫人。固然是他的造化,亦是云陈二位的好事。俗说,女子命如柳絮,随风飘扬,能高能下。现今他这柳絮,真乃高接青天了。还有秋霞,锦筝两个丫头,虽不比玉梅妹子富贵极顶,亦可为青衣中之特出。秋霞嫁了王喜,官职虽小,也是一位太太。锦筝配与五官,均是郎才女貌,且而五官本系好人家子弟,如今又捐纳了前程,不为辱没了锦筝。不知现在这一班丫头中,可有几个像他们的了。我看惟有大姐姐房内红雯丫头,品貌又好,人又伶俐,将来可以有点福气。依我的愚见,不如大姐姐代陈大人收在房内,免得发出去配人,未知是好是歹。况且大姐姐身边,实在少不了他。因主人还没有开口,他即先意承志的做去,也怪不得大姐姐疼爱他。果然收了房,仍旧如贴身一般,照常伺候做事。不则至迟二年,万不能再留住他不配绐人了。今年红雯可是十九岁了么?”
洛珠一旁插嘴道:“可不是呢!真个你我两人,一样的心思。日前我们闲话,也说过的。陈太太说好是好极了,无如红,雯过于尖刁,又生得有几分姿色,凡事心高志大,喜事争先,怕的日后房帏不和,由此多了是非。我听他说到此处,就不便再说了,其实与我们毫无干涉。我因红雯这丫头,若配个小于及平等户人家,不免可惜。譬如一朵姣花,落在粪土里去了。”
方夫人笑道:“你们不过为红雯生得好,劝我替我家老爷收房。我也知去了红雯,好似少了一条膀臂。若收在房内,明虽作妾,即如在我身边伺候一样。殊不知我的心事,却另有想头。因为红雯生得嘴强舌快,凡事不肯让人,在我跟前料想他也不敢十分放肆。怕的沈姨娘为人忠厚温和,背了我受他牵制。还有我家老爷生性拘谨,连日前沈姨娘来此,他尚执意不行,恐人议论。日下又有了这等年纪,若再叫他收纳红雯,不言可知,他定见是不依的。如没有这两层关碍,还待到今日你们来劝我,我久经做下了。”
洛珠听了,对着素馨点头道:“这句话倒有点意思,陈大人是最古板的。”婉容正在里间看壁上字画,忙走至外间,笑嘻嘻向素馨。洛珠道:“你们快别要信他鬼话,还亏你们说他说的不错。其实他是吃杨梅的心重,怎好对你们直说,只得借这一篇大道理,掩人耳目。你们想一想,就是红雯收了房要欺沈姨娘,有他这位正室夫人压住了头,当真红雯是三头六臂么?”
方夫人正要回答,抬头见巴氏等人都走了进来道:“太太们今日这般高兴,还在这里说话,天好将晚了。”说着,丫头们早点了手灯,上来伺候。方夫人等即起身,仍由耳门回转上房。众使婢将留春馆内收拾清楚,关锁了耳门,各回后进,预备众位夫人晚饭。
少顷,小儒回后与方夫人说了一回闲话,即往兰姑房中安歇。兰姑俟小儒睡下,吩咐媚奴在房内,“伺候老爷叫唤,我到太太那边去去即来”。便悄悄的走过,见方夫人独坐在灯下出神,忙送了一盏茶,笑盈盈的低声说道:“日间祝太太与聂姨奶奶说的话,太太以为何如?”方夫人笑道:“我已经说明不能的情节,你此时来问做什么?”兰姑道:“太太的意见我也仰体得出。既恐老爷不行,又恐红雯背地里欺负我,这是太太恩典,顾惜我的处在。不然即是云太太所说,有太太压服住他,还怕红雯做什么?太太所虑的是他暗中挑拨,不及防闲,生出是非来。”
方夫人笑着点点头道:“你既能领略这情理,还来问什么呢?”兰姑又走近一步,笑说道:“非是我琐碎来问太太,我看红雯不是个心地不明白的人。太太既抬举他,给老爷收房,是何等体面,他也知道感激的。而且太太又这般圣明,他敢使心眼儿么?不过想欺负着我,一来有太太压制住地,二来老爷也不是那样听背后言语的人。我因为太太各事,红雯倒分去了一半,我虽来了多年,万不及他。明儿红雯开发出去,难道仍要太太自己操心么?我们看着也不安,若要学他,实在又学不上。还有一件事,只是太太的明见我方敢斗胆说一声儿。自从添了森儿,不无多出些针线,如把红雯收房,他即可伺候老爷太太身上的事,我即一心一意的照顾森儿,岂不一举两便。若恐老爷执性不允,有太太硬做了主,老爷也没有说的话。”
方夫人听说,沉吟了半晌道:“你可是真愿意的么,还是假话?不要收了红雯,日后你追悔不及,再到我面前诉苦,我那时可不管的呢!你倒仔细的心里思量思量,不要图1比时说得爽利大方。”兰姑笑道:“太太谈的什么话?我怎敢用假话来骗太太。这件事,我久已有心,不是祝太太们今儿说起,我也不好说及。日后就是红雯真个欺了我,我也没得怨的,太太只管放心。”方夫人道:“夜已深了,你去睡罢。且待明日,我自有处置。”兰姑应了声出来,仍回自己虏内。小儒尚未睡熟,便问道:“你在太太那边好半会,做什么?想又议论到什么好事儿了。”兰姑也不答言,即叫媚奴与小丫头们退出。推上房门,走到镜台前卸了残妆。转身坐在牀沿上,一面换着睡鞋,一面即将方夫人所说的话,细讲了一遍。
小儒听了,双手齐摇道:“罢了,罢了,我只当你们说的什么好话,原来议论的这些没要紧的事件。也亏你们好意思说得出口,倘被人家听得,岂不是人笑话么!太太断不会说这句话,他深知我的心性。这都是你的主见,多分你服侍我的厌烦了,要个人米替替你的手儿,可是不是呢?”
兰姑闻说便站起身,撂下脸来道:“好扯淡,这是太太的一个人的意见,与祝太太们商量的,与我什么相干?将才太太说与我听。你问我,我好意告诉你,反说我厌烦服侍你。我若怕服侍人,当初也不到你家来了。难不成过了几年,又懊悔了么,真正是笑话。”小儒见兰姑认真,自知失言,忙陪笑道:“我不过同你说笑罢了,看你怎么样的,你倒发急当起真来。你听听,好交三鼓了,今夜睡迟,明早又要嚷眼睛痛。”说罢,便翻身朝里睡去。兰姑唧哝着道:“不说他的话怄人,还说我好认真发急。”也宽衣睡下。
次日,小儒起来洗了面,正欲出外,见小丫头进来道:“太太请老爷说话呢。”小儒听了,即往方夫人房中走过。未知方夫人来请小儒,他夫妻有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抱衾稠俏婢擅专房论家事私心先固宠话说陈小儒闻方夫人相请,即走了过来。见方夫人梳洗已完,坐在房内同赛珍小姐吃早点心。小儒道:“你们今日起身得好早,多应有件事呢!”赛珍忙起身让坐,小儒道:“我也随便吃些罢,省得到外面吃去。”小丫头即移过坐位,送茶设箸,夫妻对面坐下同食。吃毕,漱了口,小儒便问道:“你叫小丫头请我,有何话说?”
方夫人即叫红雯等退出,笑吟吟的道:“请你人人过来,并无别故。因系大人的大喜,一则道贺,二则特地奉告。”小儒笑道:“你说的话,令人不懂。好端端,我有何喜事可贺?纵有喜事,何以又要你告诉,究竟什么事?何妨请教请教。”方夫人道:“你先慢问是何大喜,且问你告诉过了,你可行不行?”小儒大笑道:“你的话说得益发胡涂,我有喜事,怎么你又虑到我不行?真正牛头马嘴,不知是那一搭儿。”方夫人道:“然则我说出来,你是必行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我说了,你又改变。”
小儒听了,猛然省悟道:“我明白了,你说的莫非即是昨晚沈姨所说的话么?”方夫人道:“哦,沈姨娘真个嘴快,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既知道,何以犹假作不解?你看这件事,可不是你的大喜。”小儒正色道:“你别要闹笑话了,昨晚沈姨告诉我,只当你们一时的戏言,那知你果然真有此说。你设身处地代我试想,我如无子,即讨个十房八房,没人物议。现在儿媳成双作对,侍立跟前,转眼大媳妇生下或男或女,你我即是抱孙子的境界来了,还做这些不尴不尬的事,真要笑煞了人。若说少人服侍,有了沈姨。况且沈姨又生了儿子,更外不合做这件事。虽然多承你的美意,我只好心领罢了。”说毕,站起身向外就走。
方夫人忙止住道:“行与不行,且待我的话说完,何必急急要去,难不成坐在这里就硬降住你要行么?”小儒无奈,复又坐下道:“非是我一定要走,实因你们无故的寻出些事来胡闹,叫人听了烦恼。”方夫人笑道:“我们说的话,均是不经之言难入尊耳,姑且置之勿论。我却有一言,要动问你大人个详细。你平时常自负一生,由读书以至出仕,又由县令擢升封疆大吏,无他长处,只有上不欺君父,下能体贴人情。所有你上不欺君父,我深为佩服,实系不虚。至于下能体贴人情这一层,窃恐未必。”小儒笑道:“真正今日被你缠的,不得清白。忽然又发起大议论来,叫人万难揣摸。即如尊言,倒要说明我何以不能体贴人情?”
方夫人道:“大凡能体贴人情者,必当无微不至。甚至出以处世,入以处家,下而至于舆台仆隶,妇人女子,当无所不用其体贴。若时时和我起坐,较他人尤为亲昵者,更宜体贴得加倍入情方是。我将才劝你收纳红雯,亦为体贴人情上起见。沈姨娘到我家数年,毫无过失,人所共知,并非我私心谬赞。如今又生了森儿,更非新来的时候可比。而且沈姨家世本届清白,书香后裔,不过他父亲不能读书,做了买卖,也不是那低三下四人家。沈姨因感你究办祝道生,代他彰雪名节,又救脱了他父亲的无辜讼累,他即立志不嫁他人,甘心来给你做妾,报答你的大恩。论他家的门楣,虽不能仰攀富贵大族,也可配个好好读书之家子弟,何至到我家来低头作妾,伺候你我。你每叹许他立心高尚,人品端方,叫我们不可轻视他,这却是你体贴他的好处。殊不知是人谁不望上,他到我家来做偏房,乃出于他的诚心,而今既生了森儿,他亦想做人了,惟有望你抬举他。好在定例,妾生有子,准其封赠。你果真体贴他,代他请下从五品诰封,从此即可扬眉吐气,不枉他来报恩一常你虽说抬举了他,他乃明道理的人,见你跟前并无三姬四妾,必至仍照常的要伺候着你。若叫丫头们替他,小的不谙事件,大的又不便当。外人看起来,犹是姬妾一般。就是这班丫头们,也看他不起。所以我劝你收了红雯,沈姨这一番责任即可交卸于他。你若如此做法,方为真心体贝占。”
赛珍小姐也笑着在旁接口道:“娘的说话,丝毫不错。并不是为的红雯,全为的是姨娘。况姨娘来了数年,上下人等无不称赞贤淑,目下又添了兄弟。即那初来的时候,待女儿们亦复周到。父亲就代姨娘请了诰封,免了伺候,也是应该的,并不过分。”
小儒听了他母女的话,便立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徘徊了半晌道:“你们的话,未尝无理,我总觉不可。无奈旁人不知就里,若以外面而观,都要物议,我又何苦来呢!至于代沈姨请封,我亦久存此意,明儿就去与在田说知,给他做下了,也算体贴他来此数年辛苦。你们若虑我没人服侍,由今日起,我决不要人伺候何如呢?”说罢,便匆匆出去。
赛珍道:“『父亲连年还是这般执一的性格,他说不行,随便怎么,总是咬定牙根不改口的。”方夫人摇手笑道:“你别认错了。初时那正言厉色的形容,倒是不行的。以后听我说出沈姨娘一节苦情,他沉吟了半会,即是他意中可以通融,口内一时转不过来,不好说才不肯行,忽然就肯行了。此乃他生平的行为,我屡试屡验的,不信你看。我明日叫人打扫屋子,选择吉日,代红雯收房,他再不似今日这般绝决的了。”
母女两人正在讲论,恰好兰姑也走进来,讨问这件事的消息。方夫人对他说明,兰姑亦甚为欢喜道:“昨晚我试探着老爷的口气,他那般咬钉嚼铁的不行,还说我怕服侍他。是我冲挺了他两句。今早太太说了他,一般也行了。少停倒要问他,难道单对我洗清的么?其实我劝他收了红雯,不成还妒忌他么?老爷真看错了人。”
赛珍小姐笑道:“姨娘别要欢喜太过,以为有了替身。将来父亲宠爱红雯,不理姨娘,姨娘好准备肚皮着气罢。”兰姑亦笑道:“我来了这么多年,姑娘还不知道我的心?纵然老爷不理我,也犯不着着气,只要太太顾计我,就是了。总不致太太也不理我,而且还有姑娘呢,亦可替我说句公话的。”说得方夫人都笑将起来,三人又闲话了一会,兰姑即回房去。
顷刻,众夫人皆知,都到方夫人房内问长问短,新屋派在那里,吉期选定何日,再办什么筵席,什么玩意儿请我们?方夫人笑道:“你们不要着忙,到了那日自有安排。若说热闹,却断断不可的。我家古怪的老爷,现在怕人议论,还是我一篇大题目,问得他无言可推,才勉强答应的。他尚肯张大其事,叫旁人通晓得么?不如待事过之后,随意怎么摆酒唱戏,大张旗鼓的热闹两日。那时生米炊成熟饭,他也无可如何,只好任我们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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