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珠听得道士称他祝少老爷,心内分外气苦,想这个人偏生也姓祝,何以伯青那种温存,这人十分暴戾,可惜辱没这个“祝”字了,不由得泪如雨下。二娘尚欲再说几句,因见慧珠哽咽得满脸绯红,那样子着实可怜;又见道士畏惧来人如虎,定然是个大有势力的公子,也不敢多说,又想到自己明日要动身的人,何必又去惹这些是非,忍了一口气,乘势带着他姊妹出来上轿,一溜烟的去了。这里道士忙泡好茶,摆上精致点心请众人吃了,方才散去。
原来这为首的姓祝名道生,浙江嘉兴人。他丈人尤鼐,现任江南盐法道,从前做过一任苏州二府,置下了多少田产,又无子息,所以将女婿留在苏州,并未随任。这尤鼐是刘先达的门生。祝道生仗着他丈人势力,今科中了名副榜,得意扬扬,格外肆行无忌。这几个随着他的人,都是道生的心腹,助桀为虐,合城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他也打听得聂家姊妹是个绝色,曾央人去求过亲,后来被人说破,心内时常想见他们一见。恰恰今日在元妙观巧遇,内有一人认得他们,所以道生访明白了,大胆闯进来调戏他姊妹。谁知倒受了一顿抢白,心内着实生气,要寻个事端去收拾他们。过了一闩,再去打听,知聂家已到南京,也只好罢了。
且说二娘与慧珠等回到家中,将在元妙观里的话,对王氏讲王氏也替他们担忧,幸喜无恙归来,托天庇佑。慧珠、洛珠到了后面房内,大放悲声,都怪自己不该抛头露面去游玩,反惹出这场羞辱,倘或传说到南京,岂非一世的话柄,显见离了他们即生枝节。想到此处,尤觉伤心。二娘再三劝说,方收住了泪,晚饭都没有吃,党白睡了。次日,慧珠觉得身子不快,依王氏要耽搁一天,二娘怕那姓祝的来寻闹,用了乘软轿与慧珠坐,众人下了船,即刻开行。沿途丹林红叶,深秋气象,颇为有趣。走了四日,已抵南京。
二娘对王氏道:“我们仍到陈少爷家暂住几日,再觅房子。那方夫人是极仁慈的,我们临行时夫人还嘱咐他姊妹早到南京,料想此去定不致讨厌。”洛珠接口道:…『使得,我与姐姐蒙夫人厚待,如疼儿女一般,就是住在别处,也该先去请夫人的安。不如到他那里,倒省却多少周折。”二娘央船户叫了几名脚子担着行李箱笼,众人坐轿,一径向三山街来。到了陈府下轿,直入门内恰好双福在头门口玩耍,见了众人道:“你们又来了。”二娘笑吟吟的道:“双二爷,少爷在家么?”双福道:“在书房与王少爷下棋呢。”领了众人至春吟小榭,抢一步进去道:“聂奶奶与他家两个姐儿到了。”
小儒、王兰立起看时,见二娘同众人进了书房,上前绐两人请了安。王兰见洛珠丰姿如故,好不欢喜,近前执手问好,四目相视,又涔涔欲泪。小儒邀众人坐下,双福递上茶来。小儒道:“你们几时起程的,为何今日才至?伯青、者香一日要念好几次呢!畹秀、柔云好很心,也不怕把人望坏了。”洛珠正与王兰依依话别,听得小儒说这番话,回过头米笑道:“小儒平时是个长厚人,今日山会说几句巧话,真所谓『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小儒如今日辩之学大有长进,明春定要中进士的。”小儒大笑道:“柔云这张利口,久不领教。你道我有长进,我看你格外长进了。”
慧珠与洛珠要入内叩见方夫人,小儒领他们到后堂。方夫人见了二珠,很为欢喜道:“好呀!这时候才来,把我都望够了,想你们在苏州过的比这里好。”慧珠道:“蒙夫、人错爱,刻骨不忘,身子虽在苏州,这心却如在夫人左右侍奉一般。”又说了多少别后的话,才退出来。小儒吩咐备酒与他们洗尘,又叫请了伯青过来。
不一会,伯青已至,进门早见二娘同王氏在那里看着众人搬运行李对象,已知慧珠等到了,只喜得心痒难挠,忙忙的走入书房。一抬眼,见慧珠坐在窗前,容颜虽然如旧,觉得消瘦了多少,越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心窝里一酸,直酸到头顶上,那眼泪忍都忍不祝也不同众人招呼,抢行一步,近前两只手握住慧珠的腻腕,痴呆呆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挣了好半刻,挣出两个字来道:“你好!”慧珠见伯青进来的时候,心内不由悲喜交集,早哭得如泪人一般,听得伯青问他的好,也只能点点头。大众见他两人这等模样,无不叹息,反把王兰同洛珠引得哭起来。小儒走到两人面前,劝住了他们。坐下,伯青方慢慢的道:“自从你姊妹去后,我心内犹如失去了一件紧要东西,一日之中十二时辰,竟没有一个时辰放得下呢。就是中举那几日,也不过一时儿欢喜,总之喜处总不能多似愁处。今日见了你们,我这心内尚疑是梦。我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怎么此时一句都说不出。”说着,又哑噎住了。慧珠颤颤的声音道:“我心中也同你所说的一样,自从到了苏州,多亏爱卿妹妹时来探望我们,后来爱卿去了,愈觉寂寞。好容易姬到九月内,得了你与者香中举的信,方解去了几分愁苦。又接到你的信,其时恨不能胁生双翼,飞至南京。即至到了南京,又懒于见你,生恐一肚皮的话,不知从那头说起。”两人谈一回,哭一回,又笑一回,絮絮叨叨,若痴若狂。旁边的人也不知陪去了多少眼泪,王兰、洛珠更不必说了。
只见双福进来道:“外面有个姓蒋的,带着两个女子,说巾扬州而至,要见祝王二位少爷。”王兰知道是小风、小怜来了,心内欢喜,道:“请他们进来就是了。”对小儒道:“这来的即是所说那蒋芳君,赵爱卿了。”原来小凤、小怜到了南京,去访祝府住落,方知道聂家姊妹亦至,寓在三山街陈府。今日祝王二人也在那边,所以一径直至三山街来,行李等物仍在船中,待见过了慧珠等人,再议住处。少停,双福引着他二人到了书房。小儒是初次谋面,细细的打谅一番,只觉得玉色花香一时都逊,小凤是细骨珊珊,小怜是柔情脉脉,小儒暗地赞叹不已。
众人迎至窗前,小风,小怜各各问好,又与小儒请了安,挨次坐下。小风道:“畹秀姐姐几时到此地的?我们好几年不见了,姐姐还是这般样儿。”慧珠道:“也是才到的,你不见我们行李才下肩么?”又问小凤连年光景,洛珠与小怜也寒暄了几句。此时慧珠心内好不畅快,既见了伯青等人,又喜幼年同学的姊妹一时聚首,说说笑笑十分高兴。又领着小风,小怜至后堂去见方夫人,夫人见小凤、小怜亦是绝色,叹道:“金陵山川秀气都被你四人夺尽,怎不叫人又羡又妒,连玉梅那丫头都觉不俗。”谈了半会,方退出来。外面酒席已备,小儒又将汉槎约了过来。座中众人无不心满意足,痛饮欢呼。
王兰道:“我们代子骞做个媒罢,他与爱卿年齿最幼,又都不喜欢多话,倒是一对温存性儿。”洛珠接口道:“妙!”一手把小怜扯到汉槎肩下坐了,又斟杯酒送到他们面前。汉槎初见小怜,即有爱慕之意,今见众人说了出来,反不好意思,脸一红,低头不语。小怜见他淡淡的,也不好同他说话,惟有对面偷觑而已。过了半会,趁众人谈笑正浓之际,方慢慢的说起话来。王兰望着洛珠对他们努努嘴,洛珠点头微笑道:“今日满座皆乐,就是小儒一人冷清些,他本是个道学人,我猜他没有什么过不去。”小儒笑道:“柔云又来取笑我了,你生得会说,偏偏又碰见个者香也是一张利口,倒是天生……”说到此处,忍住了。洛珠脸一红道:“天生什么?你话要说清了,休要讨我罚你的酒。”
小凤又说起从龙随征的话,伯青道:“在田志本不凡,有此际遇,正是他云程得路之时,我倒替他欢喜。”慧珠亦说游元妙观遇见个姓祝的。王兰笑道:“幸亏他姓祝,不然畹秀还要作气呢!到底看姓祝这一点情分。而且有那一个祝道生,更显得这一个祝伯青出色。”慧珠瞅了一眼道:“明明一句好话,到了你嘴里都有龃嚼,真正象牙不会出在那件东西口内。”说得众人大笑。伯青道:“若说这尤鼎还与我家有世交呢,他的伯伯与家父同年,他到盐法道任的时候,还来拜过几次。随后家父闻得他是个贪婪的官儿,所以如今与他疏远了。”众人直饮到三更以后方散,慧珠等四人至后堂陪夫人歇宿。
来日,小儒叫了一起有名头的小福庆班子来唱一天戏,请众人看戏饮酒,就在春吟小榭石桥外搭起平台,上面用五色彩棚遮满,戏房在假山石后,亦用锦幛拉起隔间,地上全用红氆氇铺平。外面一席,在春吟小榭,是小儒、伯青、王兰、汉槎四人;对面锦云亭满挂珠帘,里面也是一席,是方夫人与慧珠、洛珠、小凤、小怜等五人,内外皆张挂灯彩。
少停,席面摆齐,众人入了座,见唱小旦的美官梳了头,送上戏目来。伯青等见他生得颇为秀媚,装成如好女子一般,伯青点了一出《叫画》,王兰点的是《花婆》,汉槎点的是《访素》,小儒点的是《山门》。美官又把戏目送进帘子里面,方夫人点了一出《看状》,慧珠、洛珠点的是《絮阁》、《偷诗》,小凤点的是《卸甲》,小怜点的是《佳期》。于巳初开锣,唱至二更才住,内外皆有重赏。小儒又叫了美官来与诸人把盏,到半夜始散。伯青等人轮流复席,一连聚宴了数日。
慧珠家前次的房主人王义,闻得他们重至南京,又见祝王二府的公子皆是新贵,况且刘蕴又进京去了,恐聂家记他的前仇,托人来说,情愿仍将旧宅与聂家居祝因慧珠爱那房子幽雅,一口应许了他。择个吉日,辞别小儒,与小凤、小怜搬到新宅里。慧珠、洛珠住在外面,小凤、小怜住在里面。王义格外巴结,装潢得焕然一新,门前空地仍用红竹夹成篱落。
一时哄动城内城外,尽知聂家二珠复至此地,又新添了两个有名的相公,争馈缠头,你夸我赛,门前车马填巷盈街,把王氏与二娘喜的受不得。还有一等稍次的,不能接交他四人,只好与玉梅谈谈,连玉梅这名字闹得人人尽知。凡小儒等人一到他家,众人即避了开去,知道他们是有交情的,而且又是本城的绅衿。慧珠等见人来的多了,很为厌烦,每托病不出。这班人即受点委曲,也只好忍耐,晓得好个难缠的刘御史尚不能奈何他们,只得柔声下气去奉承,多把银钱馈送王氏、二娘,或有时博得一颦一笑,得睹音容,-就扬扬得意,夸耀于人,犹如身膺九锡一般。
时光迅速,已届残年,那过年的俗例,无庸细说。到了新正初旬,小儒等要收拾进京会试。先两日,小儒去约了慧珠姊妹、小凤、小怜,来日宴会,又吩咐备了无数的花灯,预庆元宵。即日,伯青、王兰、汉槎早早的就过来了,随后慧珠等亦至,酒席摆在来春阁内。这米春阁四面皆是梅花,因年内立春有日,现在春梅业已大放,梅梢上又高高低低挂着各色花鸟人物等灯,做得工巧异常。又把阁上窗棂全行挂起,众人入了座。
酒至数巡,慧珠起身先与众人把盏,然后斟-大杯,递在伯青手内道:“指日长安得意,走马看花,我姊妹们在南京专候佳音。但是状元归去马如飞的话,你须切记,不可为春花留恋,纵辔迟迟就是了。”说毕,又福了一福。伯青忙离座回礼,立着一饮而尽道:“金石之言当铭肺腑。”小儒鼓掌大笑道:“可儿,可儿!畹秀这一席话,又祝赞,又规诫,所谓一笔双钩的法则。伯青把这个意思运用于文法之内,怕不是今科第一人么!”众人皆同声大笑,又饮了一会酒。
小儒叫双福取出几个行令的筹简与骰盆一个,道:“日前在朋友家赴宴,见过这个令,名曰『玉连环』。这火筒内是分门类的筹子,这儿个小筒内务归一类,筒外刻著名目:若花木门全是花木之名,若鸟兽门全是鸟兽之名。我照样做办了一副,何妨今日试演他一试。”王兰道:“有趣,有趣!我擅专做个令官,先来掣筹。”说着,蚀了一杯令酒,伸手在大筒内掣出一筹,看是虫鸟门。筹上有几行小字道:“凡掣得此筹者,即照筹上门类,于小简内每人抽取一根,是何名目,用骰子四粒探成古诗一句,要带着筹上名目字眼。说不出者,罚酒三杯。”王兰摇头道:“此令倒有些难行,我既做了令官,说不得也要诌他一个。”将虫鸟门的小筒取过,放在桌中,其余一概收过。
王兰把筹子和了一和,抽出一枝,看是“燕子”。想了半会,在骰盆内摆了一个四,一个六,两个三,道:“清秋燕子故飞飞。”众人赞好。小儒抽了一根,是“鹤”字,也想了想,在盆内摆了两个六,一个么,一个五,道:“天寒有鹤守梅花。”人众一口称赞。小怜也抽了一支,看是“杜鹃”,即在盆中摆了两个四,一个么,一个三,道:“杜鹃枝上月三更。”伯青拍桌大赞道:“爱卿另具风韵,每每得句出白天然,真敏慧绝世之才也。”自己也在筛内抽了一根,是“鱼”字,在盆内摆成一个么,一个二,一个三,一个四,道:“明月小桥人钓鱼。”大众赞好。洛珠伸手抽出一支,是“鹭”字微想了片刻,摆了三个三,一个六在盆内,道:“一行白鹭上青天。”王兰点首道:“这三个三,恰像一行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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